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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探幽錄》第352章
第352章 造化

 「我知道你。」

 突然, 一個聲音傳來, 打斷了阿弦的思緒。

 開口的是那殺死高建的、瞪著自己雙手看的路人。

 阿弦抬頭,對上路人望過來的眼神,他繼續說道:「我聽說過你的很多事,他們都說你、都說你能通靈,是不是真的?」

 阿弦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是在這時候。

 這會兒, 那發呆的孩子跟撞牆的青年卻也聽見了這人的話, 那孩子突然道:「我也聽說過女官會通靈,能見鬼,你真的能看見嗎?」

 阿弦還未回答,那孩子卻站起身,踉踉蹌蹌來到她的身旁,求道:「你要是真的能看見鬼, 那能不能看見我爹?」

 「你爹?」阿弦詫異。

 那孩子道:「是, 你告訴我爹, 不是我, 不是我殺了他的!」他似十分著急而害怕,又哭了起來,邊哭邊道:「不是我,別怪我。」

 阿弦愣了愣, 然後沉聲說道:「我看不見你爹, 但是你不必擔心, 不管是做人還是做鬼, 他都不會再傷害你了。」

 小孩子仰頭看著她:「真的?」

 「真的。」阿弦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我殺了我爹?為什麼他們都說是我?」小孩子膽怯地又問。

 阿弦雖知道真相,但要跟這麼小的孩子解釋附體之事,似乎會有越說越亂的嫌疑,何況這種事又天生是極難說清,就算說出來,也未必有人盡信。

 阿弦緘默了片刻,鄭重說道:「你只需要記得,這並不是你的錯。」

 小孩子似懂非懂,迎著阿弦的眼神,卻終於點了點頭。

 「你能不能看見翠紅?」是那青年忽然間雙膝著地撲了過來。

 阿弦搖頭。

 她沒看見所有被害者的鬼魂在此,不管是商販,妓/女,還是高建。一無所得。

 青年滿臉失望跟不甘:「為什麼看不到,你不能能通靈嗎?」

 阿弦道:「對不住,讓你失望了。」

 「原來是騙人的。」青年憤怒地望著她,「什麼女官,那麼大的名頭,一定是因為崔天官的關係,才能在朝堂裡招搖撞騙,你這騙子,騙子!」

 阿弦只是淡淡地垂眸,不願跟他爭吵。

 那路人卻半帶小心地問道:「我前天聽見獄卒們私下裡議論,說什麼女官其實是皇帝跟皇后的親生的,是當初傳說已經死了的安定公主,是真的嗎?」

 青年愣住,猛地回過頭來:「什麼?公主?」

 路人:「可是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就可以解釋了為什麼朝廷會允許一個女人當官了。」

 青年呆呆道:「公主?她是公主?這怎麼可能?安定公主之前不是被廢后害死了麼?」

 路人道:「據說外頭都是這樣傳的,究竟真假不知道。」

 「難道……」青年瞪大雙眼看了阿弦半晌,喃喃說:「不是靠崔家,是因為是公主才能當官嗎?」

 阿弦聽著青年跟路人的話,不由想起很久前武後跟自己提過的那番話,當初武後不許她嫁給崔曄的時候就曾提過,若是嫁了高門,以後不管自己如何作為,一定會被說是借了男人的光。

 沒想到親耳所聽,竟是在這種情形下。

 ***

 外間腳步聲急促靠近,然後是門鎖響動。

 幾個人都看向牢門處,是袁恕己現身,他向著阿弦一點頭,招了招手。

 阿弦還有些遲疑,袁恕己等不及,他閃身而入,不由分說地握住阿弦的手拉著她出外。

 牢門在背後又關了起來,阿弦道:「少卿,你幹什麼?」

 袁恕己道:「今日在殿上已經說明白了,案子已結,你不用再留在這裡。」

 阿弦道:「已經判定了嗎?」

 袁恕己點頭:「是,已經判定,只需要些交接而已。你不必理會這個,我會跟崔曄交代,待會他會來,你就跟著他回去就是了。」

 阿弦回頭看一眼牢房的方向,問道:「那他們呢?」

 袁恕己道:「都是一樣的『過失殺』判罰,我的書吏會通知他們的家人,按律行事,不用擔心。」

 袁恕己領了阿弦出了牢房,先帶她回自己房中,叫她先洗了手臉,此刻書吏早備了糕點跟茶水送上來,袁恕己催促她喝茶吃點心。

 阿弦毫無食慾,只是礙於他的盛情,便吃了半塊餅。

 趁著這個時間,袁恕己又把之前殿上的情形跟她略交代了,道:「陛下叫我跟狄仁傑一塊兒查……也許還會要問到你。」

 阿弦道:「問到我什麼?」

 「比如跟朱伯之前的一些事。」

 阿弦低下頭去。過了會兒才說:「如果查到最後,會查出什麼來?」

 袁恕己道:「當然是真相。」然後他停了一下,對阿弦道:「你怎麼了,是覺著這樣不妥麼?」

 阿弦猶豫道:「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會成為某些人的負累,比如皇后。

 原本她已經打定主意一生也不去洩露這秘密的。

 袁恕己見她臉色仍不大好,便安慰道:「總之先把這一關過了,也不用怕往後,畢竟有我在,……也有狄御史,之前為了你的事,他特意來找我分析案情,還說自己不能對你的事袖手旁觀呢。」

 阿弦笑道:「狄公竟這樣深情厚誼。」

 袁恕己道:「不止是他,許尚書,盧國公,小桓等,都為了你的事著急的很,天官我就不說了,那是他份內必為的,總之我們這些人,都跟你是一塊兒的,知道麼?」

 阿弦點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少卿。」

 袁恕己很想再揉揉她的頭,可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就算他們心無芥蒂,到底阿弦是嫁了的人,以前還想著給崔曄找些麻煩,現在……

 總之都看在阿弦的面上。

 袁恕己道:「你謝我麼?這一次的事,算起來起因也只在我,幸而如今有驚無險,倘若你……」他嘆了聲,釋然地一笑:「阿弦,雖然這話有些太肉麻了,但我仍是想告訴你,認識你,實在是我三生有幸。」

 「果然很肉麻。」阿弦向他笑笑,抬手在他手臂上輕輕地拍了拍。

 兩人相顧而笑之際,外間傳來書吏的招呼聲:「天官到了。」

 袁恕己對阿弦嘆道:「這人終於來了。好了,讓他帶你走吧。」

 說話間,崔曄已經走進門來,他跟袁恕己很快地目光一對,便走到阿弦身旁,把她上下掃了一遍:「怎麼樣?」握住手,只覺得手上冰涼。

 「我很好。」阿弦回答。

 崔曄道:「我帶你回府去。」

 說了這兩句,崔曄轉頭望著袁恕己:「多謝少卿,我帶阿弦回去了。」

 袁恕己道:「天官不必客套,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只不過如今外頭流言滿天飛,天官要多加留意才好。」

 崔曄道:「多謝提醒。」他們之間本有的那一點心結,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消弭於無形了。

 三人作別,崔曄帶著阿弦出門,雖然大理寺不比別的地方,但一路往外,仍收到不少異樣的眼神。

 崔曄扶了阿弦上車,自己也跳到車上,車門關起來後,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阿弦。

 將人緊緊地摟在懷裡,感覺心裡才踏實。

 阿弦把臉貼在他的胸前:「幹什麼呢?」

 崔曄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已。」

 阿弦笑了笑,又問道:「我要回崔府嗎?」

 「那是當然了,不然去哪裡?」

 「老太太可知道了嗎?案子的事,還有……」阿弦問。

 崔曄一頓:「是,她老人家問過我話了。」

 「老太太是不是不高興了?還有夫人……你是怎麼回答?」

 崔曄道:「不妨礙,祖母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母親也當然是最以你為重,之前已經催問過我好幾回了,若非我攔著,是要來探望你的。」

 阿弦略覺寬慰。

 回到崔府,崔曄先帶阿弦去見崔老太太,正盧夫人也在,老夫人神情談吐一如尋常,簡單地問了幾句,無非是受沒受過苦,如今無事了就天下太平了之類的話。

 但雖然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別的意思,可阿弦總有些覺著老夫人跟先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之前是真心格外地疼愛自己,會把她摟在懷中贊憐,但是現在,雖看著和藹,卻彷彿多了一層謹慎的疏離。

 崔曄是個明白人,在兩人略說幾句後,就藉口說阿弦才回來,要先去解一解晦,帶了阿弦出來了。

 才出門,就見玄影從廊下離弦之箭似的奔了過來,阿弦正要俯身將它抱住,身後盧夫人跟了出來,叫住兩人。

 盧夫人望著阿弦的臉,終於將她的手握了一把,口中說道:「回來了就好。不用想太多,好生歇息,把身子調養起來最要緊。」

 阿弦感動,謝過夫人,同崔曄自回了房中。

 虞娘子早就望眼欲穿,於是伺候著先去洗澡,阿弦到底是累了,幾乎又在浴桶裡睡著,是崔曄將她抱了出來,本要叫醒她吃飯,可見她如此睏倦,便只得先不打擾,任由她飽睡一場。

 崔曄本想守著阿弦,怎奈手邊的公事繁忙,便叫虞娘子照看好,自己先去吏部。

 虞娘子在房中看護阿弦,眼見天色漸暗的時候,阿弦醒了過來。

 虞娘子早叫人準備吃食,見她醒了,正要張羅。

 阿弦忽然問道:「姐姐,可聽說府裡的人說了什麼嗎?」

 虞娘子一楞:「說什麼?沒頭沒腦的問什麼?」

 阿弦道:「外頭的那些傳言,說我是安定公主的,府裡的人可閒話了麼?」

 虞娘子怕她不受用:「沒有,這種無稽之談,誰去會理會。」

 阿弦望了她一會兒,猶豫說道:「姐姐,你說我們回去懷貞坊住幾天怎麼樣?」

 虞娘子道:「好好地怎麼突然要回去?」

 阿弦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有點想。」

 虞娘子道:「玄影在,你跟我都在,只除了把那小貓兒留在了那裡,你這會兒急著回去做什麼?」又問道:「天官知道嗎?」

 阿弦道:「我還沒有告訴阿叔,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橫豎他吏部最近忙得很,聚少離多。」

 虞娘子道:「既然如此,老太太跟夫人也是不知情的了?」

 阿弦道:「這會兒叫人去告訴她們也不晚。姐姐,先把東西略微收拾一遍吧。」

 虞娘子疑惑地看著她,試探著問:「阿弦,你這樣著急回懷貞坊,不會是因為最近那流言的事吧?」

 阿弦若無其事地一笑:「跟那個並沒有關係。」

 虞娘子道:「若是沒有關係,怎麼一回來就要走?再說,最好在天官在家的時候如此,不然的話,豈不是讓天官覺著是崔府裡對你做了什麼?」

 阿弦本來並沒這許多的想法,被虞娘子點撥,這才道:「那好,等阿叔回來了,跟他說聲就是了。」

 虞娘子見她從善如流地答應,徐徐鬆了口氣。

 今夜,阿弦強撐睏意等了半宿,竟不見崔曄回來。

 虞娘子派人去打聽,早在一個半時辰前,就說是從吏部出來了,如今去了哪裡,卻不得而知。

 阿弦正在憂心忡忡,忽然耳畔聽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聲音略有些熟悉,但聲調幽幽咽咽,不似人聲。

 阿弦跑到門口側耳再聽,那聲音卻是從外頭傳來的。

 ***

 今夜,崔曄因也想著早些回府陪阿弦,便特意早半個時辰離開吏部,誰知在回來的路上,卻遇到了一件事。

 巡城的禁軍有些慌亂,見了崔曄的車駕,忙來稟報。

 原來是在前方的兩條街外,發現了諫議大夫明崇儼,不知為什麼,像是被什麼人傷著了。

 明崇儼名頭甚大,禁軍知道非同小可,正一面派人去報上頭,一邊兒想要帶明崇儼前去醫館裡療治。

 誰知道,不管他們用盡了什麼法子,都無法靠近明崇儼一步,明明他就在前方,相隔一步之遙,卻偏偏沒有人能近身,所以才如此慌亂驚疑。

 崔曄聽說,忙從車上跳下,隨著禁軍的指引往前,不多時來到一條僻靜的巷落,遠遠地果然見明崇儼立在原地,乍一看並沒有什麼異樣,可是看久了才發現他一動不動,且走近了,更發現他的肩頭隱隱地有血滲出。

 此刻,正有兩名禁軍不信邪地往前靠過去,但不管他們怎麼試探,好像明崇儼身外有一層無形隔膜,把他跟眾人隔開,為首的小統領正焦心,見崔曄來到,卻驀地心頭一寬。

 崔曄見明崇儼這幅模樣,也是有些意外,他心裡明白,明崇儼如此,只怕是「中了招」了。

 明崇儼是術士,眼前這種怪奇的景像當然也不能用常理來推測,崔曄猜測明崇儼可能是跟什麼人鬥法,又或者是不甚中了別人的術,才落得如此境地。

 禁軍們早就給他讓出路來,崔曄上前,抬手往明崇儼身上拍落,果然也像是那些禁軍一樣,距離明崇儼一步之遙的距離,再也無法碰觸。

 崔曄走到明崇儼正面,卻見明大夫雙眸緊閉,竟猶如夢遊般的模樣,除了他嘴角微微抽動,顯示並非是簡單地夢遊而已。

 崔曄喚道:「先生,您怎麼了?」他起初還懷疑明崇儼是被人點了穴道無法動彈,但是見這種陣仗,便確信絕不是點了穴道這般簡單。

 明崇儼的眉頭皺了皺,未曾回答。

 崔曄道:「您能聽見我的話?我是崔曄,不知有什麼能夠相助先生?」

 明崇儼的眉又皺兩下,嘴角牽動,卻仍無聲。

 但是在兩人「對話」的這瞬間,明崇儼肩頭的血卻流的更急了,甚至,他左邊原本無傷的肩頭,也隱隱透出血漬,而明崇儼的面上透出痛楚之色,卻偏雙唇緊閉,一字不出。

 有幾個站的近些的禁衛已經發現一樣,眾人心中均是一般的駭然。

 崔曄自然也發現了這般反常情形,但神情舉止,卻仍是不見任何的慌亂。他細細打量明崇儼的細微動作,表情,又環顧週遭。

 他也並無任何輕舉妄動,只是淵渟嶽峙,觀天瞻地,慢慢地圍著明崇儼走了一圈。

 周圍禁軍莫名之餘,都捏著一把汗,周圍雖立著不少人,卻沒有一個擅自出聲的,這似乎成了天地之間被拋棄的一處地方。

 就在鴉雀無聲之際,明崇儼身子一震,原來他的眉心也慢慢地出現了一道極細微的血痕,這一下子,卻引得眾人都驚呼起來。

 正在這生死攸關之時,崔曄腳尖斜轉,往前踏出一步。

 同時右手抬掌,往前勢若千鈞般揮了出去。

 隨著他手勢一動,手掌所及之處,夜色中竟起了一陣詭異的波動,彷彿是空氣中的什麼東西被他硬生生地劈破了。

 與此同時他的腳尖往前,如同攻矢射出,偏如此沉穩,官靴踏前,落地之時,腳下所踏之處似乎隱隱有一種悶雷般的顫動。

 「啊……」是明崇儼低呼了聲。

 然後他的身子搖晃,如同被秋風撩落的樹葉,飄飄蕩蕩往後倒下。

 崔曄順勢探臂,將他猛然撈住:「先生?」

 明崇儼半是昏迷,微微睜開雙眼,當望見他的瞬間,明崇儼嘆道:「沒想到……」

 只說了三字,便暈厥過去。

 知道明崇儼遭遇離奇,崔曄不敢在這種危急時刻就此撇下他,於是便乘車護送明崇儼回到曲池。

 明家的奴僕們聞聲而出,忙把主人抬了入內,請大夫調治。

 崔曄守在榻邊,見明崇儼始終不醒,幸而額頭上的傷只有很淺的一道,看起來就像是被鋒利的刀刃掠出來的一樣,血絲滲出來,雖傷的不重,看起來卻觸目驚心。

 在大夫來之前,崔曄先幫他將衣裳除下,把兩肩的傷料理了。

 明崇儼肩頭的傷,並不是刀傷,而像是被釘子生生地楔入一樣,是一種形狀有些古怪的嵌入傷痕。

 半個時辰後,明崇儼終於醒了過來。

 他有些無奈地苦笑著看向崔曄,氣息微弱道:「今夜若不是天官,只怕我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了。」

 崔曄問道:「是什麼人如此大膽,敢對先生下手?」

 明崇儼眼神閃爍,卻道:「我也毫無頭緒。」

 崔曄何等敏銳,察覺明崇儼似有隱瞞,卻並不質問,何況明崇儼法術幾乎舉世無雙,天底下又會有什麼人會比他更厲害。

 明崇儼心裡只怕有些線索,只是不肯告訴別人而已。

 崔曄說:「先生一身之能非同一般,竟也會中別人的招,實在有些可怖,以後先生一定要嚴加防範才好。」

 明崇儼道:「多謝天官叮囑,我記下了。今夜是我一時疏忽,以後不會了。」

 崔曄跟他雖有交情,但並算不上熟稔,見明崇儼無事且還有提防自己之意,便安撫幾句,起身告辭。

 明崇儼雙箭帶傷無法動彈,便欠了欠身子:「是了,今日小弦子無礙了麼?」

 崔曄答道:「是。」

 明崇儼道:「天官還是早點回去吧。之前我遇難的時候,我的一名鬼使逃了出去,不知會不會去崔府求救。要是再引了小弦子出來,豈不危險?」

 崔曄心思縝密:「無妨,之前我早派人回府交代了我在曲池,就算阿弦得到了鬼使通報,知道我在這裡,應該也不會冒險。」

 話雖如此,兩個人卻不免有著同樣的憂慮,當下崔曄不再耽擱,轉身往外。

 將出門的時候,身後明崇儼道:「天官之前是怎麼看穿那法陣的破綻的?」

 崔曄道:「那陣法暗含了九宮八卦的排布,我看了出來,便試著從生門踏入,沒想到僥倖成功。」

 當時士兵雖多,但因看不穿這八卦陣法,就算耗上一夜也無法解破,只能眼睜睜看明崇儼被折磨而死。

 也是他命不該絕,若不是崔曄心繫阿弦想早點回府,再晚出吏部半個時辰的話,他也注定命喪於陣法之中。

 明崇儼嘆道:「多謝天官救命之恩。」

 崔曄回頭:「先前也曾多勞先生相助,不必客套。」向著他一頷首,叮囑好生休養,便出門而去。

 身後明崇儼目送崔曄離開,艱難地從榻上坐起。

 他低頭看看兩肩的傷,手輕輕地握緊。

 「是你嗎?」喃喃地,明崇儼的眼中透出迷惘跟驚怒交織的神色。

 但他卻又很快搖了搖頭,眼前出現了一具雙眸緊閉的、看似神色安詳的屍首……

 明崇儼喉頭一動:「不,不會,一定是我多心了,一定是另有其人!」

 可雖然是這樣迫切而不由分說地勸自己,心裡那股冰冷的驚悸不安,卻仍是揮之不去,甚至越來越濃。

 ***

 崔曄因惦記阿弦,生怕她真的被鬼使引了出府,這樣深更半夜,她又是那種體質,出來的話可是大大地不妙,於是叫馬車一路飛馳。

 回到了崔府,才下車,門口的家丁道:「您回來了?怎麼沒見到少夫人?」

 崔曄腳步猛地頓住:「少夫人去了哪裡?」

 那門房道:「去哪裡並不知道,只是先前急匆匆地從裡頭跑了出來,然後……」

 門房遲疑了一下,大著膽子道:「站在這門口,似乎不知跟誰說什麼話,我們、我們都不明白……就叫人備馬,上馬去了……」

 這家丁含糊其辭,說不明白。

 其實,是先前明崇儼的那鬼使受了傷,一時無法進到崔府裡去,它又不肯離開,就在外哭叫,喊阿弦的名字。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把阿弦吵了出來後,這鬼驚慌失措,只說明崇儼要死了,讓快去救助。

 阿弦當然無法坐視不理,立刻叫人備馬,要跟著那鬼使前往,不料走著卻遇見了陳基帶著一隊人馬迎面而來。

 陳基一路行來,早聽了手下稟告明崇儼之事,知道他無礙,已經被崔曄帶回了曲池,於是攔住阿弦告訴了她。

 阿弦這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裡,那鬼使聽聞,也甚是輕鬆似的,疏忽消失了影子,連告別的話都不曾說一聲。

 阿弦不便如何,只是目送那鬼使消失的方向,無意中笑了一笑。

 誰知笑的無意,看者有心,這瞬間,陳基幾乎忘了自己前來找阿弦的真正用意。

 因近來「公主」的事鬧的沸沸揚揚,陳基的心也隨著七上八下,只是不便去見阿弦,如今不期而遇得了這個機會,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雖然周圍有一半的人覺著這是無稽之談不肯去信,但對陳基來說,此事卻已經似板上釘釘,他知道阿弦必然是那個安定公主。

 畢竟是從小兒跟阿弦一起長大的,回頭望望,她的行事,為人,品性,陳基本來想不通為什麼阿弦可以活的那樣豁然自在,似飛揚跳脫,就算來到長安面對那麼多高門權貴,也從不低頭。

 現在……

 有太多的場景他不敢回想,包括袁恕己曾在天香閣裡譏諷般嘲笑他的話。

 如今已經應驗的像是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深深地打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那樣火辣辣帶疼的烙印,彷彿永遠都消失不去。

 他只能問道:「你可還好?」

 阿弦聽說明崇儼被崔曄救走,心才踏實,道:「很好,多謝關心。」又道:「還有多謝告訴我明先生跟阿叔去曲池的事,免得我又白跑一趟,我該回崔府去了。」

 陳基本沉迷於看她的容貌,聽到「回崔府」,才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務:「弦子!」

 阿弦止步,陳基上前:「我有話跟你說。」然後他略微傾身。

 阿弦對他的「親近」很不適應。正要後退,陳基靠近她耳畔,低低說了一句。

 阿弦驚疑失聲:「真的?」

 陳基道:「我怎敢扯謊?先前我正是想去崔府。還好在這裡遇到了你,省了一番轟動跟口舌了。」

 他又小聲問道:「你想怎麼樣,去?還是……」

 阿弦眨了眨眼,終於道:「勞煩你派個人,去崔府告訴門上,說我有事先回了懷貞坊,讓阿叔……讓天官不必擔心。」

 之前本跟虞娘子說要回來,原因並非別的,只是因為在夢中,看見了崔曄跟崔老夫人的對話。

 崔老夫人對自己的恭謹疏離,雖然談不上是因為「嫌棄」,但畢竟是擔心她連累了崔府。

 所以阿弦才想回懷貞坊。本來被虞娘子勸了下來,誰知道陰差陽錯,還是不免走一趟。

 ***

 懷貞坊。

 一道人影立在堂下,身上披著玄色的披風,她轉頭打量著堂下的佈置,終於慢慢地在桌邊坐了。

 風帽往後撩下,露出底下一張雖有些年紀,卻仍不失美貌的臉,竟正是武後。

 武後身邊跟著的,是牛公公,站在門口往外張望:「這陳將軍去了半晌了,怎麼還沒有回音?」

 武後道:「不必著急,他是去崔府,事情自然要辦的穩妥,急不得。」

 牛公公回到武後身旁:「娘娘,其實若是想見女官,只召她進宮就是了,何必又親自跑出來?」

 武後笑道:「現在這個敏感時候,怎麼好再傳她進宮,我倒是也不想如此,只是我若不來,陛下就該自己來了,少不得我替他走一趟。」

 白日高宗就惦記著要見阿弦,還揚言說要出宮,武後當然知道他說到做到,何況也並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先前高宗的身體又比之前更虛弱了些,因為阿弦之時,激發胸中一股怒氣,反而透出幾分康健來,可這也不過是一口氣撐出的假象而已,若讓高宗再宮內宮外的顛簸,又動七情,自然對身體大為有損。

 所以武後思來想去,便自己代他出宮了,本來聽說阿弦會歇在懷貞坊,何況崔府是萬萬去不得的,發現她不在之後,便叫負責護衛的陳基前去暗中相請。

 牛公公笑道:「娘娘總是為了陛下著想。」

 武後卻又道:「其實我也是想看看……這孩子在宮外是個什麼情形。」

 這宅子是高宗先前賜給阿弦的,也算是中規中距,雖比不上那些高門大戶,更加跟大明宮毫無可比,但也算是窗明几淨,自有氣派。

 武後環顧周圍,看了一遭,因還不見陳基帶了人回來,她便起身,復又從堂下往內屋而去。

 「也不知道哪間是那孩子的臥房。」武後且走且說。

 這宅子的下人們,先前早被人趕著聚攏在前院的偏廳裡,不許擅自走動,如今守在院內屋外的,只有宮內的禁衛,以及跟隨武後身邊的心腹近侍。

 牛公公打量著,他也是頭一次來,不過他倒是並不覺著十足陌生,就笑道:「老奴覺著,是前方右手的第一間。」

 武後回頭笑看他一眼:「你怎麼會知道?」

 牛公公陪笑道:「奴婢不過是斗膽猜測罷了。」

 武後笑而不語,走過那廊下,舉手將房門推開。

 一看見這屋內的擺設,就知道一定是非阿弦莫屬。

 牆上掛著一把寶劍,屋子很是寬敞,沒幾樣擺設物件,佈置的十足樸素。

 地上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個尋常盛放點心的木盆,裡頭放了幾個幹了皮的橘子。

 武後打量著,踱步往內,卻見帳子的顏色也是很素的淺色,床頭上還疊放著阿弦尋常穿的兩件衣裳。

 武後不由道:「真讓你猜中了。」她慢慢在榻邊兒坐了,將衣裳拿了起來細看,又一笑,「我突然想到,親眼見她穿女裝,似乎只有那一次。」

 牛公公看她眼圈微紅,心裡不由也一動:「娘娘,先前坐了半晌,一定口渴了,我去給您倒杯茶。」

 原來牛公公向來通武後心意,知道她這個時候,一定想單獨在這屋子裡坐一會兒,於是找個藉口先離開。

 武後果然點頭,牛公公轉身離開,又小心地把房門半掩起來。

 剩下武後一個人,她捧著阿弦的衣裳,望著那淺灰色的圓領袍,阿弦的眉眼寸寸都在眼前浮現。

 突然,武後竟想起了當初才得了小公主之後,望著那嬌嫩的小孩子,她的心彷彿都化了,跟那孩子四目相對的瞬間,心裡無法遏制地湧起了一個念頭:一定要對她好,一定要照料她一生一世,讓她比世間所有人更加喜樂平安。

 可誰又能想到,造化弄人。

 武後慢慢地鼻酸,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她捧起衣裳,貼在自己的臉上,淚細密無聲地滲進了衣袍之中。

 就在武後睹物思人,沉浸往事,感懷動容的時候,半掩的房門口,月光從門縫裡投射進來,落在地上。

 皎潔寂靜的月影中,突然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並不大,甚至有些嬌小柔弱。

 它緩步走到門口,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之間走了進來。

 隨著它越來越靠近武後,地上的影子也一寸一寸地放大。

 直到它「喵嗚」一聲,榻上的武後,渾身僵硬,動作立停。

 武後屏住呼吸,慢慢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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