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母女
懷貞坊, 那黑貓重又變為正常,旁邊玄影嗖地竄了過去,張口咬住它的脊背, 叼著跑到旁邊去了。
逢生見了,尾巴搖了搖, 就也隨著調頭走開。
武後在旁邊將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此刻疾步上前, 捧住阿弦的手,望著那血淋淋地傷口, 冷靜精幹如她, 也忍不住心頭痛顫。
「你這傻孩子, 這是做什麼?」雖是責備的口吻,卻滿含痛惜。
阿弦道:「這不礙事,不用擔心。」
陳基跟桓彥范兩人在身後, 各自心有餘悸, 桓彥范反應最快,道:「娘娘, 不如早點回宮吧。」
武後望著阿弦受傷的手臂,終於緩緩吐出一句:「不急。去找些傷藥來。」
桓彥范點點頭,對陳基道:「陳將軍在此看守, 我出去瞧瞧。」
陳基垂首答應, 桓彥范出了門, 往前而去, 才走兩三步, 就見牛公公跟兩個侍衛跌跌撞撞地跑了來,身上臉上都帶傷痕,牛公公聲都變了:「小桓!娘娘怎麼樣?」又道:「方才不知哪裡來了一大群的野貓,瘋了似的見人就抓咬,幾乎都把人吃了。」
那左衛將軍擦擦臉上的鮮血,氣喘吁吁道:「幸虧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隻老虎,沖散了那些野貓,不然我們就真的性命不保了。不知皇后如何?」
桓彥范道:「放心,娘娘鳳儀無礙,只是女官受了點傷,要些傷藥。」
這畢竟不是宮裡,牛公公就叫把這府裡的下人放出來,快讓他們取傷藥。自己卻一溜小跑地去見武後。
牛公公跑到阿弦的臥房,卻見陳基手按劍柄站在門口,身上也掛著彩,牛公公吃了一驚,先歪頭看看屋裡,又小聲道:「將軍傷的不輕呀!」
陳基胸口被狠狠地抓了一記,此刻已疼得麻木了,見牛公公擔心便一笑:「幸虧娘娘無礙,我這點傷其實不算什麼。」
「今夜晚真是有些邪門,」牛公公又悄悄地問:「娘娘在裡頭跟女官說話?」
陳基點頭道:「公公還是稍後再進去。」
不多時,府裡的下人送了傷藥來,桓彥范也隨著回來,因跟隨的侍衛多半都負了傷,先前已經命人到藥館取藥,又派人回宮傳信,多傳了一批禁衛跟御醫前來。
桓彥范知道陳基受傷不輕,就叫他先去敷藥,自己守在門外,陳基遲疑了一下,略看一眼屋內,終於還是去了。
剩下桓彥范跟牛公公兩個在門口,牛公公道:「小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桓彥范道:「這個不太好說,且還是等娘娘吩咐吧。」
牛公公是伺候武後的近身老人,當然知道當年的故事,又且明白武後忌憚貓,在外間見那些野貓出沒,心裡已經猜疑了,見桓彥范諱莫如深,倒也明白。
於是點點頭,不再追問,只小聲沖內道:「娘娘,傷藥來了。」
裡頭武後道:「進來吧。」
牛公公腳下無聲入內,抬頭看時,見阿弦袖子擼起,露出底下四個血洞,血把袍子都染濕大片,牛公公臉色煞白:「怎麼傷的這個樣?」
武後見他帽子歪戴,臉頰帶傷,袍子破碎,自然知道外間的人也遭了襲。
武後不答,桓彥范把命人回宮請御醫以及調撥侍衛的話又說了,武後道:「可別驚動了陛下。」
桓彥范道:「已經特意囑咐過了。」
武後點點頭:「再去南衙傳命,城內加緊巡防,看見可疑人等一概拿下。」
桓彥范領命往外,還未出門,就見崔曄迎面而來,臉色凝重。
兩人目光相對,卻並沒說什麼,桓彥范向著他行了個禮,就仍是出外叫人傳令去了。
崔曄往內,門口略一站,隱約看見裡頭武後好似跟阿弦說話。
牛公公離的遠些,一眼看見崔曄,忙道:「天官來了。」
武後抬頭看見:「來的正好,快請進來。」
崔曄拱手行了一禮,邁步入內的瞬間終於看清,原來阿弦受了傷,此刻臉色才為之一變。
武後道:「你怎麼這時侯來了?」
崔曄忍不住瞥著阿弦的手臂,道:「今夜事多,聽說阿弦忽然回懷貞坊,生怕有事所以想來探望。」
武後道:「今夜果然是事多的很,你大概也聽說了,這裡發生的奇事。」
崔曄道:「是。另外,臣在路上也遇到了一個人。」
「哦?是誰?」
崔曄一頓,繼而回答道:「是蕭子綺,他還說了一件事。」
武後道:「何事?」
崔曄道:「他並未明說,但是聽他的意思,好像是跟太平公主有關。」
武後神情立變,猛地站起身來:「什麼?太平怎麼了?」阿弦也驚得睜大雙眼。
崔曄道:「臣不能確定,娘娘可以派人回宮看一看,倘若殿下仍在宮中,也許是對方的疑兵之計。」
武後手握成拳,回頭看一眼阿弦。
阿弦的心意卻跟她一樣,都極為擔心太平,忙道:「娘娘還是快些回宮吧。」
武後心中極為煎熬,一面擔心太平,但另一面,卻不捨的立刻離開阿弦。
但終究是要決斷的,武後皺了皺眉,終於道:「好,太平年幼,這兩日對她疏於理會……我該回去看看,幸好天官來了,你幫我好好照料阿弦。其他的事就先不用理會了。」
崔曄道:「是。」
武後雖下定決心要回宮,卻仍轉回身子,她小心地握住阿弦的手:「待會兒御醫會來,你好生聽話,早早地把傷養好。改天……咱們到宮裡相見。」
阿弦道:「好。」
武後眼中光芒湧動,終於伸出手臂,輕輕地將她抱了一抱,卻又很快放開,轉身出門去了。
阿弦轉頭看著,忍不住走了一步,卻又停住。
崔曄恭送武後出門的當兒,阿弦走過來道:「阿叔,你幫我送一送娘娘吧,今晚上的事很詭異,我怕蕭子綺還有別的安排。」
崔曄本想說蕭子綺被他所傷,應該沒有後招了,可是卻瞭解阿弦的心意,他看著阿弦手上的傷:「怎麼又傷的如此?」
阿弦道:「不礙事的,待會兒御醫會來,你快去。」
崔曄嘆了聲,把她的頭輕輕地往胸口攬著靠了靠:「等我,很快回來。」
***
崔曄出門的時候,武後已經上了車駕,桓彥范道:「天官要相送麼?」
武後回身看了眼,正要叫他回去,崔曄道:「是阿弦讓我相送娘娘。」
武後心頭悸動,目光透過夜色看向屋內,彷彿看到那個小小地身影佇立在門口正依依凝望。
眼睛有些濕潤,武後一笑,轉身進了車駕。
路上已經宵禁,因先前的旨意,巡邏的禁軍加了數倍,不多時馬車到了宮門口,將入宮的時候,武後叫停了停:「崔卿。」
崔曄上前,夜色裡,武後看了他片刻,終於道:「我知道這蕭子綺,之前跟你的交情很好,他在長安,你……之前知不知情?」
崔曄早知武後會對這個起疑心,道:「臣知道,曾暗中跟他接觸過,本想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想到,他如此死心不改。」
武後道:「你既然知道這逆臣回了長安,為何不向我稟報?」
崔曄頓了頓:「是臣婦人之仁,請娘娘責罰。」
夜影中,武後嘆息了聲:「好了,我並不是要質問你什麼,何況阿弦已經跟我說了,是她不想你告訴我的,並不是你的主意。」
崔曄詫異抬頭,武後道:「你快些回去吧,今晚上……那孩子受了傷,你好生地照看好她就是了,我只望她能夠……」武後竟有些說不下去,唇角微動,卻無聲。
最終,武後轉頭看向前方,重又恢復了昔日面色冷然的樣子:「回宮。」
崔曄目送武後一行入宮,心裡想著武後那句話。
當初蕭子綺重回長安,阿弦問他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武後,是崔曄勸她先不要說明,畢竟這件事非蕭子綺一人生死,而是事關剩下的所有蕭氏族人,阿弦畢竟心慈,便答應了交給他處理。
卻想不到,在武後面前,阿弦竟把這件事攬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崔曄抬頭看了看天色,經過這番鬧騰,已近子時,彎月如纖眉,星子疏淡,秋夜本有幾分冷意,崔曄的心頭卻一團小小地暖,又是愧疚,又是感念。
他翻身上馬,往懷貞坊急急返回。
方才武後跟阿弦在懷貞坊的臥房裡,武後執手相看身邊的少女,從最初當她是男兒身,到最後任用女官,武後卻幾乎並沒有格外認真仔細地看明白眼前這個人,只是籠統地覺著這孩子,能幹,倔強,有些硬朗,彷彿不怕苦也不知道疼,可以是個很好、很好的棋子或者兵器。
可是……
就像是因果一樣,她冷酷無情任用、對待的這個人,竟是她心中那碰不得的隱痛所在。
彷彿所有的無心,冷硬,現在都反噬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心竟翻天覆地,疼得厲害,依稀就如同當初失去那個孩子時候的感覺。
「是不是很疼?」武後問。
原本她從不關心別人疼不疼,就連生死對她來說也是尋常之事,她關心的,是能不能為我所用,又能用到何種極至。
阿弦道:「不疼。」
武後啞然,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阿弦曾受過的傷,從小到大放逐在外,所受的傷又何止這一點,興許……不是不疼,而是習慣了疼。
幾乎當場落下淚來。武後勉強地悄然嚥了口氣:「對了,蕭子綺……你怎麼知道這個人?那隻貓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提起蕭子綺,自然要提起無愁山莊,此事崔曄並沒有告訴武後,便是怕另生枝節。
阿弦不想欺騙武後,卻也不想對崔曄有礙,就道:「先前我跟這個人有過一面之緣,那隻貓也是他送給我的,我見它小而可愛,就留下了,沒想到……」
武後想到夢中所見,道:「這個人老奸巨猾,只怕是騙過了你。但是此人危險之極,以後他若出現,你一定要警惕。」
阿弦答應,心裡有些愧疚,畢竟並未跟武後說明全部。
武後又問道:「你知不知道,蕭子綺跟崔曄,原先交情是很好的。」
阿弦心頭微震,武後道:「蕭子綺在長安,崔曄知可知?」
阿弦對上武後的雙眼,終於說:「他是知道的。」
武後眉峰一蹙,阿弦又道:「阿叔本來想跟您說,只是、只是我怕……我怕您會遷怒蕭家的人,所以勸阿叔不要說。阿叔也答應了我會制止蕭子綺。」
先前阿弦還曾為王皇后跟蕭淑妃求情,想武後還她們清白,如果說阿弦慈心如此,倒也說得通。武後嘆道:「不妨事,你又怎知道蕭子綺是這樣可怕呢?不過你瞧,你對敵人仁慈,敵人卻會以千百倍的狠毒對你。」
這一句,別有深意。武後卻明白阿弦的心性跟自己不同,便不勉強再跟她說這些。
目光一動,武後看見散落地上的阿弦的衣裙,便俯身撿了起來,她笑了笑,對阿弦道:「今夜我本沒有見到蕭子綺,但奇怪的是,我又見到了他。」
阿弦不解,武後就把自己在此做了一夢的事告訴了阿弦,只是掠過了自己被貓兒所噬那一節。
阿弦也不明白武後何以會做這種類似預言似的夢,簡直跟她之能異曲同工。武後卻微笑道:「我想著大概就是母女連心,心有靈犀故而感應吧。」
當時她為阿弦動容,抱著她的衣裳不由睡著,卻得這夢,此種說法,倒也未嘗不可能。
車進皇宮。
車中,武後回想先前跟阿弦的相處,緩緩閉上雙眼,淚沿著鬢角如斷線的珠子般滑落。
或許只有在這瞬間,對武後而言,她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母親,可以任由自己對孩子的疼愛,不捨,猶如淚水一樣奔湧而出,但一旦她回到了宮殿之中,坐在屬於她自己的位子上,她就得壓住那些本該的天性,讓自己做一個天底下最理智冷靜的人。
一個「人」,不是女人,也不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