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我會盯著他
太平公主原本被武後嚴令在宮中禁足, 自從母女兩人一番對話後,太平雖不再追問阿弦之事, 可畢竟難以忘懷此事, 竟覺著眼前隨時都籠著一層陰霾, 不管走到哪裡,頭頂都也罩著厚厚陰雲。
身心皆一日重似一日。
原本她覺著這禁錮著她的不過是這重重宮闕而已, 但現在, 這突如其來的絕密卻令她幾乎無法呼吸。
最先發現太平有些不對的,是武攸寧。
顯而易見,這個少年對這位「表妹」有些一見鍾情的意思, 他喜歡太平嬌美的容貌, 活潑的性子,以及公主尊貴的身份,所以有時候太平的嬌縱任性, 在他眼裡都顯得處處可愛。
相比較而言,弟弟武攸暨則有些不以為然,畢竟年紀要小兩歲,對武攸暨來說, 太平時不時地呼喚, 就似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一樣,武攸暨覺著太平從來都看不起他們,畢竟他們是從並州那個小地方而來, 連並州的口音直到現在還未完全改掉, 太平有時候聽著兩兄弟說話, 就會大笑起來,說他們的口音好笑,令正是年少氣盛的武攸暨羞憤交加。
在發現太平悶悶不樂之後,武攸寧開始打聽公主是遇到了什麼事,然而不管是伺候太平的宮女太監,還是其他宮中的人,竟沒有一個知曉的。
武攸暨那日陪著太平無意偷聽絕密,雖然也忖度到太平的悒鬱可能跟此有關,但卻不敢擅自告訴兄長此事。
他也不願讓武攸寧繼續追查此事,便故意說:「公主那個性子,指不定又是因為什麼貓兒狗兒的不快呢,哥哥難道不知她?過不多久也就好了。」
武攸寧道:「已連續幾日,我看這次跟先前不大一樣。」
「這種嬌貴的公主,出入身邊都有幾十號人伺候,能遇到什麼事兒?」武攸暨嗤之以鼻,「哥哥放心,要她跟著我們在並州住幾天,就不會像是現在這樣無病呻/吟的了。」
「阿弟!」武攸寧有些不悅,「怎麼可以這樣說公主?讓人聽見,怕是要惹禍的。」
武攸暨揪了一片樹葉咬住,道:「我說的是實話罷了,若不是怕惹了她哭聽得我心煩,我當著她的面兒也說。」
武攸寧啼笑皆非,才要再訓斥幾句,就聽太平的聲音道:「怎麼,你當我聽了你的壞話會哭?你也太小看人了。」
兩兄弟大為意外,各自轉身。
武攸寧變了臉色,武攸暨卻還一如平常,兩人行禮間,武攸寧急欲將方才之事抹去,便陪笑問:「公主怎麼到這裡來了?」
太平道:「我不來,怎麼知道你們背地裡嚼我的舌頭呢。」
武攸暨道:「我們是大大方方在說,也沒有嚼舌,都是實話。」
太平啐道:「好,就算你敢欺負我,那麼你敢到母后面前也這樣說?」
武攸暨正要回答,卻給兄長狠狠地拉了一把,只得噤聲。武攸寧笑道:「阿弟的嘴是有名的壞,公主不要理他,他向來是嘴硬心軟的。」
太平把武攸暨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如果真是那樣,我才更瞧不起呢,那豈不是成了表裡不一了?」
武攸寧還要解釋,太平回頭看他:「我口渴了,想吃果子,你幫我拿些過來。」
武攸暨最恨她如此指使人,皺眉道:「叫宮女去拿就是了。」
武攸寧卻正欲賠罪,忙笑說:「我去,他們走的慢,我走的快。」
太平偏偏道:「你不要走太快,慢著些就成,怕你笨手笨腳地跌壞了琉璃盤。」
武攸暨變了臉色,武攸寧握了握他的手臂,帶笑去了。
太平回頭望著他走開,又吩咐宮女們退下,才看著武攸暨道:「你剛才為什麼那樣說我?」
武攸暨道:「我難道說錯了嗎?」
太平道:「你知道我不高興,不是因為那些別的瑣碎事情。」
武攸暨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是為了女官嗎?」
太平輕輕嘆了聲,正要在旁邊漢白玉石階上坐下,武攸暨道:「等等。」自己從懷中掏出一方粗布的巾帕,給她墊了。
太平瞥他一眼,這才落座:「這些日子我總不能忘記,偏偏她去了雍州,我更擔心了。」
武攸暨道:「去雍州又擔心什麼?」
太平道:「你當然不知道,我賢哥哥……」太平正要說,又覺著這種事不大好出口。
武攸暨心頭一動:「難道,沛王喜歡女官?」
太平見他知情,嘆了聲低下頭去:「連你也知道了?」
武攸暨道:「我隱約聽說前些日子,沒有賜婚之前,陛下彷彿很中意女官,是因為沛王殿下看中了她。」
忽然他噤若寒蟬:「如果女官當真是……那麼沛王殿下豈不是愛上了自己的……」
太平抬手,及時堵住了他的嘴。
唇上忽然被香軟的手掌覆住,武攸暨一愣。
幸而太平很快縮手,武攸暨咳嗽道:「怪不得你這樣擔憂,不過,陛下跟皇后知道此事,他們應該會暗中告訴沛王殿下……」
太平嘆道:「這種事是那麼好出口的嗎?且不說背後牽扯著什麼,就只說賢哥哥,他可是極喜歡小弦子的,如果給他知道了小弦子是……我真想不到賢哥哥會是什麼反應。我又是擔心又覺著可憐,反而恨不得他一輩子也不知道。」
武攸暨道:「叫我說,此事殿下遲早會知道,長痛不如短痛。」
太平抬頭看著他,過了片刻,忽道:「我想去雍州,阿暨,你幫我好不好?」
「什麼?」武攸暨叫道,「你現在連內宮都出不去,還想去雍州?如果給皇后知道……」
太平道:「你沒聽說過事在人為嗎?我很擔心賢哥哥,也想……」她放低聲音,「見一見小弦子。」
兩個人沉默下來,又過片刻,太平道:「你不答應我,我自然找別人。」
武攸暨皺眉:「你想讓哥哥陪你?」
太平哼了聲:「我要找,人自然多的是。」
武攸暨挺身站直:「哥哥自然是不肯違你的意思,你可別害他。」
兩人說到這裡,武攸寧回來了,正聽見後面一句:「你們在說什麼?」
太平跳下台階,仰頭看天:「沒什麼,我走了。」
武攸寧吃驚:「果子才拿來。」
太平不理不睬:「你自個兒吃吧。」一甩衣袖,轉身去了。
剩下武攸寧看著武攸暨,滿面狐疑:「公主怎麼了?」
武攸暨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武攸暨隱約知道自己哥哥的意思,他竟是一心想討太平喜歡,如果太平真的要求他帶著出宮去雍州,武攸寧只怕不會忍心拒絕。
然而,事情比武攸暨所想的要順利太多。
太平竟並不需要偷偷摸摸離開皇宮,而是正大光明的。
原來太平暗中求了高宗李治,說是記掛沛王,想去雍州做客幾日。
李治猜疑她的用意,本來不肯答應,也不知太平跟他說了些什麼,最後李治竟聽從了。
就算武後想要阻攔,高宗反說道:「我知道你擔心太平出宮後生事,大不了我們多派些人馬跟可靠的人手跟著就是了,女兒一日日長大了,難道你要始終把她禁錮在皇宮之中?如果太平一生都不出皇宮倒也罷了,先前她可時常跟弘兒賢兒等出宮玩耍,你看她這些日子鬱鬱寡歡,何不放她出去自在快活幾日?那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武後聞言若有所思,此事卻就此成行。
武攸寧武攸暨兄弟兩人皆都在護衛之列,其實先鋒官早前一日到達,本是想告知沛王有所準備,但是李賢昨夜因擔心惑心之鬼作祟,急急出了王府,正好跟那來使失之交臂,後來又在甘寧過了大半夜,是以竟不知道。
此刻李賢聽說太平來到,因對阿弦道:「橫豎天下無事了,我們去看一看太平可好?」
阿弦心裡卻也惦記太平公主,即刻答應了。
兩人於是先回沛王府,卻早有人入內告知了太平,車駕才住,太平就從裡頭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武氏兄弟則跟在後面。
阿弦因奔波了一夜,雖儘量避免傷到手,但到底不同於靜養,左手已經有些失去知覺,下馬之時身子一歪。
李賢眼疾手快,從旁將她扶住。
阿弦笑道:「多謝。」
李賢顧不得去迎太平,只盯著她道:「是不是手有妨礙?」
沛王正要細看,不妨阿弦看太平飛步下台階,早將手抽回:「沒事!」
「賢哥哥!」這會兒那邊太平也正叫了聲,但看李賢握著阿弦的手,神情一怔。
李賢這才回過身去,笑道:「太平。」
阿弦也笑看著太平公主,卻見她爛漫天真,依舊如故,心裡不由升起一抹歡悅。
太平卻略有遲疑,但看著李賢迎著自己走來,便又換上歡容:「賢哥哥!」上前握住李賢的手:「我來了,你怎麼反而不在?去哪裡忙了?」
李賢道:「昨夜外頭有點事,現在已經無礙了。你怎麼忽然來了……父皇跟母后都答應麼?該不會是偷偷跑出來的吧?」這一句問話聽似玩笑,半真半假,因知道太平是做得出的。
太平笑道:「別小看人,我是正經的奉旨前來。」
說到這裡,又看向阿弦,這次臉上的笑卻略收斂了幾分,反而有些無端緊張。
太平眨了眨眼:「小弦……女官。」本是要叫「小弦子」,中途卻生生換成「女官」。
阿弦見她神色有異,連稱呼都改了,心中有些詫異。
「殿下!」卻仍拱手行了個禮。
李賢正轉頭看她,一眼看見她的手,頓時色變,一把攥住阿弦手腕,眉頭深鎖。
太平轉頭看去,頓時驚呼道:「血!你的手怎麼了!」
原來阿弦手上原先纏著的紗布此刻已經被血洇濕,外面一層且已經乾涸了,看來觸目驚心。
阿弦忙道:「殿下勿驚,不礙事,一點小傷。」
李賢滿面焦慮跟不悅:「罷了,回府再說。」
***
眾人轉回王府,李賢怕嚇到太平,不敢把惡鬼的事盡數告訴。只說阿弦因故負傷。
大夫早為阿弦重又料理妥當,又叮囑道:「這傷是出了汗,又因顛動,傷口無法癒合,以後可要留意,萬千不要擅動,靜靜地保養最好,畢竟十指連心,可不是小事。」
太平先前好奇看了一眼,被那深深傷痕嚇得臉都白了,此刻在旁聽得心驚肉跳,不敢細看第二眼,直到大夫離開,才敢靠前。
「是昨夜傷著的嗎?」太平問。
阿弦點點頭。太平道:「昨夜到底是去做什麼了,我聽底下人說什麼……爭奪田地、人命官司……械鬥,也不明白。」
李賢笑道:「你懂這些做什麼?橫豎如今是雨過天晴了。」
太平瞅一眼阿弦,纏著李賢說仔細。
阿弦因見過了太平,不敢再多跟這兩人相處,便起身告辭。
李賢道:「再留些時候何妨,忙了一夜,一定困餓了,我叫人準備些湯水……」
「不必了,」阿弦道:「狄大人跟陳大人只怕還在擔心,何況……」是他們兄妹相見,她自然不必在這裡久留,「若殿下還有吩咐,只叫人去刺史府或驛館就是了。」
李賢見她去意已決,道:「且慢,我叫人送你回去。不要再騎馬了。」
「多謝殿下。」阿弦也未謙讓,拱手應答,轉身出門。
***
阿弦回到了驛館,其實早有隨從官回來將大略情形報知眾人,且又押送遞交了梁家那些有罪之人,關入牢房。
阿弦把詳細同狄仁傑跟陳基說罷,狄公笑問:「那麼,沛王殿下是怎麼從數百村民裡準確無誤地選出那有罪之人的?」
阿弦道:「這個……就是『不可說』了。」
狄公笑看著她:「不用說,我自然知道是誰背後指點迷津。」
陳基在旁笑著一搖頭,當初他因此藉口離開阿弦,如今聽在耳中,卻另有一番意味深長。
吩咐底下準備飯食,這邊兒又聽阿弦說罷此事,狄公道:「田地之爭落幕,其他雜事殿下自會料理妥當,雍州地方的事情已經大略完結,但是還有一件,起先梁越毆打胡家,那胡家本告官了的,甘寧縣卻置之不理,已經算是失職,如果地方官在事發之時第一時間料理妥當,後來也不會鬧得如此轟動。」
阿弦道:「您說的是,梁家霸道,橫行鄉里卻無人敢理,必有所恃。」
狄公道:「但這是吏部跟御史們的職責,回頭奏明,讓他們處置就是了,在此之前,就看賈刺史如何作為……我們也該收拾妥當,盡快回京覆命。」
說到這裡,陳基忙問阿弦:「你昨晚忙了一夜,是不是該先好生休息休息。」
阿弦笑道:「不妨事,在車上補眠就是了。」
當即三人便命底下人收拾妥當,想要下午啟程,臨別當向沛王辭行。
此刻已近晌午,阿弦睏倦的連連打哈欠,無精打采,陳基見狀道:「你不必去,我跟狄大人一起過去就成了。」
狄仁傑體恤,道:「陳大人身上也有傷,你們都歇著,我自去沛王府走一趟就是了。橫豎殿下知道內情,且又性情寬仁,絕不至於怪罪。」
阿弦打了個哈欠,忽然突發奇想:「殿下昨晚也忙了一夜,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也在睡。」
狄仁傑一笑,自去王府。
狄仁傑去後,阿弦便昏昏睡著,不知過了多久,隱隱聽到外間狄仁傑跟陳基說話。
說的卻是:「唉,殿下因這段日子顛簸勞累,又受了些驚駭,竟病倒了。」
阿弦一驚,幾乎躍起,後悔並未隨著他前往,忙奔了出來,問道:「先前還好端端地,可嚴重麼?我要不要去看一看?」
狄仁傑道:「不不,你不用去,殿下神智清醒,只說是不能為我們送別了,但以後畢竟來日方長,必會在長安相見的,所以總不急於這一時。」
阿弦聽了這般安慰,才不曾執意前往,又想到太平公主在沛王府裡,畢竟李賢也有親人相伴,倒也罷了。
***
回程路上,阿弦多半在昏睡,像是要把在雍州的那夜以繼日缺乏的睡眠給補回來。
陳基因身上有傷,在另一輛車上靜養。
車行緩緩,中途在驛館裡投宿了一次,直到第三日傍晚,終於長安城在望。
阿弦自車內探頭出來,望著那巍峨而熟悉的城池:「唉,又回來啦。」
狄仁傑從旁笑道:「怎麼?」
阿弦道:「對這個地方,實在是……又愛又恨,說不上來。」
狄仁傑道:「怎說不上來?你愛的是什麼,恨的又是什麼?」
阿弦回頭笑道:「狄大人,看不出你也會開玩笑。」
狄仁傑見她休息了幾日,終於又恢復了原先神采奕奕的樣子,也頗寬慰:「你這樣我便放心了,若似先前一樣病懨懨地,卻讓人無法交代。」
阿弦問道:「什麼交代?」
狄仁傑笑道:「你難道不知道,臨行之前,可不止一個人來拜託我,讓我好生照看女官。但到底還讓你受了傷,所以我心中七上八下,怕被人敵視呢。」
阿弦詫異地笑問:「不止一個人?卻不知都是誰?」
說話間,馬車已經進了長安城門,只聽前方有個聲音道:「少丞回來了?」
狄仁傑把手指輕輕一點:「咦,說曹操曹操就到,來了一個。」他探身出去拱手笑道:「少卿,怎麼在此?」
阿弦早聽出這來人是袁恕己,探頭出去的時候,正袁恕己道:「聽說少丞今日回來,少不得我來迎……」
話音未落,就看見阿弦露面,袁恕己語聲一頓,目光在阿弦面上停了一刻。
阿弦也笑道:「少卿別來無恙。」
袁恕己淡淡道:「還沒有死。」
阿弦一怔,狄仁傑道:「數日不見,少卿越發風趣了。」
這會兒袁恕己打馬上前,看著阿弦道:「是要去哪裡?我有事要跟你說。」
阿弦眨了眨眼,先前袁恕己跟她似有疏遠之意,如今卻親自來找,只怕必有要緊事。
因此阿弦立刻對狄仁傑道:「狄大人,你先去稍事整理,我隨後就到,咱們再一同面聖如何?」
狄仁傑也很知其意:「好,你且自便,我等你就是了。」
阿弦跳下車的時候,前方車內陳基也看了一眼,見阿弦隨袁恕己而去,有些疑惑,卻也沒說什麼。
袁恕己翻身下馬,同阿弦並肩往前走,瞥著她的手:「怎麼傷著的?」
阿弦道:「是對付個厲害的惡鬼。」
袁恕己一挑眉,想了想,只是輕輕一笑。
阿弦道:「少卿找我,可是有事?」
「是有,」袁恕己目視前方,忽地問道:「你猜我在大理寺見到了誰?」
阿弦不知他怎麼忽然問出這話,可眼前靈光一閃:「難道……是周興?」
袁恕己訝異:「雖然沒猜中,卻也不多遠了。」
阿弦愣了愣,再想一想:「我可真不知道了。」
「我還當你是無所不知呢。」袁恕己笑笑:「我見到了一名豳州故人。」
豳州故人,又是跟周興有關……但豳州跟周興完全八竿子打不著。
突然,阿弦想到了那個在出長安之時看見的眼熟身影,周興的義子,周利貞。
可他又怎會跟豳州有關呢?
阿弦雖還未窺知其中訣竅,心底卻莫名湧起一股憂悶難受之意,她舉手按著胸口,面露難過之色。袁恕己看見,止步道:「怎麼了?」
阿弦不能回答,只是竭力回想心底那股異樣,似乎在豳州,她也曾有過相似的不祥之感,而周興身旁那道人影也越來越清晰,以及那雙……冷血的眼。
「蒲俊……」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似有縷縷寒氣也隨之冒出。
***
那日,袁恕己因被桓彥范一語提醒,回到大理寺,跟那個在殮房的仵作面面相對。
袁恕己望著對方的雙眼:「我當是誰,原來是你。怎麼改了這個名字,叫人都不認得了。」
蒲俊——也就是現在的周利貞,同袁恕己四目相對,他先將手中那柄薄薄的利刃輕輕放在旁邊攤開的巾帕上,才向著袁恕己遙遙地躬身舉手行了個禮。
他畢恭畢敬地說道:「見過袁少卿。」
袁恕己越過庭院,踏上台階,還未進門,夜風將室內的血腥氣送了出來,引人欲嘔。
袁恕己卻不動聲色,只是看著那個已經變得有些陌生了的身影:「你是怎麼成了周興的義子了?來到長安,偏偏跑到大理寺來,若不是我來找你,你是要隱姓埋名一輩子呢,還是另有什麼打算?」
周利貞放下雙臂,抬起頭來,卻是臉帶笑意:「少卿說笑了,當初我流落各地,十分潦倒,陰差陽錯遇見了乾爹,乾爹他憐憫我,願意管我的衣食住行,對我來說就如再生父母一樣……當然,少卿也該知道,我那父母,不提也罷。所以倒是不如乾爹對我妥當,我跟著幹爹也長了不少見識,乾爹不喜歡我游手好閒,於是就學了這仵作的本事,來大理寺當差,也是干爹的主意,讓我好生在此歷練,另外也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為大理寺做點事。我的身份尷尬,沒有臉面對少卿,當然也不敢大膽到少卿面前訴說舊日之類的,原本實在沒什麼別的打算,就是如此了,請少卿明察。」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有理有據,語氣懇切令人無法質疑。
雖然見識過這少年的演戲的能耐,知道他絕非表面上看來這般簡單無害,然而眼看其行耳聞其聲,竟不由歎服。
如果這從頭到尾都是做戲,這少年可真是可怕的深不能測。
袁恕己道:「當真是這樣簡單?」
周利貞搖頭嘆道:「少卿目光如炬,斷案如神,何況少卿也知道我那不堪的過去,我敢在您面前說謊,不是自尋死路麼?」
袁恕己本以為此人會竭力否認過去,不料卻竟一再提起,顯得心下並沒什麼齷齪似的。
但他越是如此,袁恕己心中越是警惕。
阿弦曾經警告過他,雖然他不肯相信,然而心底卻也暗自警悚提防。
本以為那少年一去,天下之大,只怕再無相逢之日,所謂的那個結局當然不必去在意。
誰知道再次相見,卻是在長安之中,且還是在自己任職的大理寺!
總覺著這像是一個預兆,好像……距離阿弦的預言,更近了一步。
***
袁恕己將此情說罷,阿弦的心始終跳的異樣。
「現在他還在大理寺?」阿弦問。
袁恕己道:「他在我面前毫無異常,反而鎮定坦然的過分。我若想將他趕走雖然易如反掌,但他是周興的義子,只要不是殺了他,長安這樣大,他仍會陰魂不散。所以索性留他在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什麼來。」
阿弦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袁恕己瞥見她的眼神,卻又轉開頭去:「你仍替我擔心?」卻不等阿弦回答,袁恕己又道:「當然了,畢竟我們是知己朋友一場,你替我擔心是應當的。」
猶如自嘲般飛快笑了笑。
阿弦卻輕聲道:「你放心,我也會盯著他的。」
袁恕己這才又回過頭來。
阿弦道:「如果我發現有任何異樣,我絕不會再放過他。」
雙眼中光芒湧動,袁恕己怪異地笑了兩聲,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趙家先前派了人來提親,我已經答應了。」
阿弦一驚:「啊?」
青天白日,地氣回暖,街市依舊繁榮,路上行人紛擾如蟻,各行各事,或忙碌,或悠閒。
袁恕己道:「趙監察品性端正,我很敬仰他,難得他看上了我……也是我的榮幸。」
他像是在一板一眼的背書,又像是荊軻刺秦一樣,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質。
卻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的親事。
過了好一會兒,阿弦道:「那麼我……恭喜啦!」
好像袁恕己的那種古怪氣息感染了她,阿弦覺著這兩句有些干巴巴地,不夠表達自己衷心的祝賀,於是又補充說:「趙姑娘我是知道的,不管是相貌,人品,才學,還是家世……都是無可挑剔的,長安城裡沒什麼女子能夠比得上……跟少卿也實在是、是天作之合,天生一……」
恭維的詞像是倒了的油瓶裡的油,從嘴裡滑溜溜地奔了出來,儘管心裡略有些尷尬。
「行了。」
袁恕己不等阿弦身不由己的尷尬奉承說完,就打住了她,他冷冰冰地瞥了阿弦一眼:「我當然知道她好,所以才同意了這門親事。」
阿弦覺著可能是自己低級拙劣的阿諛觸怒了他,只好默默地低下頭去。
袁恕己望著她,看阿弦就像是做錯事一樣低垂著頭,顛簸了一路,她的頭髮又有些毛茸茸的,一如當初在桐縣時候的那個古怪的「小毛頭」。
這瞬間,他的心忽然變得很軟,眼中的冰冷也都隨之融化不見。
默默地嘆了口氣,袁恕己笑了,這笑卻是無奈而釋然的笑,他看著面前的阿弦,突然伸出手來,在她的頭頂半輕半重地揉了一把。
阿弦詫異地抬起頭來,對上袁恕己已經冰消雪融含笑的雙眼。
「我知道她好,相貌,人品,才學,家……」失笑,這個「家世」麼,可以再論。
袁恕己一停,只道:「可天底下只有一個小弦子,你這混賬傢伙。」
最後幾個字,似喃喃咒罵,但卻並非厭惡的口吻,恰好相反。
阿弦不知他是什麼意思,看這神情聽他的口吻,不似是生氣了,可……
正在疑惑地看著袁恕己,他的目光卻突然看向不遠處,然後傾身過來,在阿弦耳畔低低說了一句話,然後又在她額頭上頗為「寵溺」地一揉。
做完了這些,袁恕己才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阿弦正在莫名,便聽見身後有人道:「女官。」
回頭看時,卻見竟是崔曄身旁的一名近侍,臉色有些奇異地對她道:「天官有請。」
阿弦轉身,突然看見崔曄的轎子正停在身後不遠處,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
阿弦半是遲疑半是驚喜地隨著近侍來到轎子旁,正想要不要行禮寒暄,轎子裡的人輕聲道:「進來。」
「啊?」阿弦意外,不免有些猶豫。
轎子裡的人是崔曄無疑,雖然只是淡淡地兩個字,但那把令人心顫的清正嗓音是獨一無二的,但是……同乘一轎?雖然的確是曾經有過,但那一次的記憶可不算美妙。
阿弦正在躊躇,崔曄又道:「阿弦。」
半軟半硬的一聲,似祈求,又似命令。
這一聲入耳,心尖一擺,阿弦來不及再想別的,上前撩起轎簾,彎腰走了進去。
轎子比馬車有一樣不便,更加狹窄,且似乎更加隱秘。
阿弦才進內,抬頭就見崔曄坐在正中,身上還穿著朝服,赭色的袍子將一張臉襯得越發之白,猶如清冰淡玉。
但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地,不見格外喜歡,也並沒有惱怒,叫人摸不著深淺,不知他的喜憂。
阿弦一見,無端地心頭忐忑,大膽在崔曄旁邊坐了:「阿叔……怎麼會忽然在這裡?」
崔曄道:「是擾了你的正事了麼?」
阿弦笑道:「沒有啊,我跟少卿已經說完了。」
轎子裡出現了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崔曄的目光往旁邊輕輕地瞥了瞥,才又說道:「我先前遇見狄大人,本以為你跟他一起,可聽狄大人說你跟著少卿走了,怎麼,他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阿弦的心情本來放鬆下來,一提這個,復又沉重:「是有件事。」
崔曄問道:「不知是什麼?」
阿弦低頭,手揪著衣袖,考慮該怎麼跟他說明。
還未等她開口,崔曄的手探過來,將她左手輕輕攏在掌心:「還疼不疼?」
阿弦忙道:「不疼了。」怕他擔心,忙又說:「狄大人很照顧我,在馬車上睡了一路,養的很好。」
崔曄喉頭動了動,雙眸微微閉了起來,頃刻卻又睜開,他的目光仍落在阿弦傷著的手上,手指緩緩地從她的手指上輕輕地撫過,從指根,到指尖。
隨著他的動作,阿弦也覺著像是有一根羽毛,在自己的心上一寸寸地掠過:「阿叔……」她覺著癢,又有些不好意思,身上發熱。
偷眼瞥著他正襟危坐的樣子,但是他的手卻像是有了自己的主張,那樣纏綿溫柔而又曖昧地動作。
阿弦的目光從那形狀極好的下頜上滑到他的頸間,目光在雪白的中衣領口逡巡,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地傾身過去,在他的側臉上飛快地親了口。
崔曄像是被她的動作驚住了,手勢一下停了。
轎子微微搖晃,弄得人的心也跟著高低起伏,上上下下。
他側目看向阿弦:「你幹什麼?」
阿弦心裡熱,厚著臉皮回答:「沒幹什麼。」
墨畫般的眉峰輕輕蹙起,崔曄道:「你明明幹了。」
「咕咚」,是阿弦嚥了一口口水,然後她理直氣壯地嗡嗡說道:「平常都是你親我,我親了你一下又有什麼問題?」
「當然有問題,」崔曄哼了聲:「你親的不夠好。」
「嗯?」阿弦歪頭。
他的眉端一揚:「但我可以教你。」
崔曄轉過身來,攏著她的傷手,一手擎起,橫過阿弦肩頭抵在她旁側的轎壁上。
這樣一來,她就像是籠中鳥,插翅難飛,無處可逃。
崔曄俯首,輕而易舉地俘獲那近在咫尺的櫻唇。
忽然轎子外親隨的聲音傳來:「狄大人?是、是,天官接了……」
阿弦隱隱聽見,一驚掙動,便覺唇間水滑,反而被逼的更緊。
果然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