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西施之舌
這一夜,阿弦在飽受風寒折磨之時,並沒有像是昨夜一樣夢見在冰河之中同水鬼貼面。
這一次,她見到了人世間最精細盛美,昂貴莊重的場景,美輪美奐,無可挑剔。
但是對阿弦來說,她倒寧肯仍是夢見水鬼。
阿弦所見的,自然正是大明宮於這個冬夜裡的這場「家宴」。
甚至連武懿宗也都在坐,但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可她卻身不由己地、被迫目睹這樣「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
真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殘忍而冷酷的感覺。
她浮在冬夜寒冷的空中,做一個悲冷的見證者,就像是無根飄萍,隨風東西。
直到那隻溫暖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
他將她從寒夜裡拽了回來,就像是拽著紙鳶的線,把那在天際飄搖無依的魂魄,有條不紊地帶回尚有溫暖的屬於她的現世。
***
次日阿弦醒來,身體已經輕快許多。
她坐起身來,左顧右盼,身邊並沒有崔曄的影子。
只有玄影盡忠職守地蹲坐在旁邊,見她醒了,便「汪」地叫了聲。
虞娘子正趴在桌上,聞聲猛地爬了起來,見阿弦起身,便急到跟前:「覺著怎麼樣了?」舉手先在她額頭上試了試。
然後滿是焦慮和血絲的雙眼裡透出驚喜:「已經不那麼熱了!」
阿弦眨眨眼:「姐姐,我沒事了。你……你在這裡守了我一夜麼?」
「何止是我守了一夜……」虞娘子脫口而出。
迎著阿弦疑惑的眼神,卻忙又咳嗽了聲:「沒……我是說、玄影也是。」聲音極小,透著氣虛。
卻成功地轉移了阿弦的注意力。
阿弦低頭看著玄影,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又道:「讓我看看你的爪子好了沒有?」
虞娘子心頭一寬,卻又道:「先前我熬了粥跟雞湯,如今還熱在灶上呢,病弱正需要多吃些東西,你等著。」
說著便忙走了出去,叫丫頭來取粥。
身後阿弦檢看玄影的兩隻前爪,卻見傷口癒合的還算不錯,阿弦湊過來,碰了碰它濕潤潤的黑圓鼻頭:「昨晚也看了我一夜麼?辛苦玄影了。」
玄影趁機伸出舌頭,刷刷地在她下巴跟腮上舔了兩口,阿弦哈哈笑道:「一定也是餓了。」
於是又叫虞娘子給玄影備吃的,虞娘子道:「知道你寶貝它,且你病中吃不得肉,先前我煮雞湯的時候,把肉骨都給了它了,並不餓呢。」
阿弦一怔,旋即笑道:「怪不得方才一股雞湯味,我還當是我餓了錯覺。」
虞娘子這才露出笑容:「知道說餓,必然已經好了,阿彌陀佛。」
不多時,丫鬟送了吃食上來,阿弦嗅到那雞湯噴香撲鼻,不由湧出口水,忙嘗了兩口,忽然道:「這雞湯裡有……人參麼?」
虞娘子笑道:「你嘗出來了?」
「當初在桐縣,給阿叔熬過,所以認得這個味道……」阿弦不假思索地說。
虞娘子跟她同住這許久,或多或少聽了些桐縣的往事,聽了這句,才要接話,又有些遲疑。
阿弦低頭嗅了嗅參雞湯,道:「這個聞起來也不錯,是不是很貴?」
虞娘子苦笑:「瞎捉摸些沒有用的,你管它是貴賤呢,趕緊喝了、快些好起來是正經。」
阿弦吐舌,慢慢地喝了參湯,又吃了一碗粘稠的粥,便覺著身上氣力恢復。
她轉頭看看外頭天色:「時辰不早了。」
虞娘子見她翻身下地,忙按住:「幹什麼去?」
「去戶部呀!」
虞娘子按著她不肯撒手,搖頭如撥浪鼓:「不許去,昨兒因為大意放你去了,昨晚上才折騰的那樣,今日一定不放你去,多養一日再說。」
阿弦央告:「姐姐,我真的好了。」
虞娘子道:「總之是不許,躺回去!」
阿弦叫起來:「我不能總是休班,會有人說閒話的!」
虞娘子皺眉喝道:「你什麼時候怕起人的閒話來了?再說,嘴是他們的,身子卻是你的!若真的病的有個三長兩短,那些閒話只怕更多呢,你又哪裡在意聽去?」
阿弦此刻卻是「吃硬不吃軟」了,見虞娘子急紅了眼,語氣也不對,她便立刻見風使舵陪笑道:「你怎麼就生氣了?不去就不去好了。」
虞娘子想到昨晚上那副半生半死的模樣,如果……不是那個人陪著,她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毫不誇張地說,是急得要死。
再也無法忍受。
虞娘子抽噎道:「你要是再這樣不顧惜身子,還病得跟昨夜一樣的話,我卻還怎麼找人來看護你?你不是害苦你自己,也更為難了別人……」
阿弦呆呆看著她:「什麼……別人?」
虞娘子道:「莫非不記得了麼?昨日天官來探你,昨晚上……守了你一夜。」
擦了擦淚,既然開了口,索性不再隱瞞:「我雖不懂朝堂上的事,卻也知道這著實為難了天官,但他仍是留了下來,沒有他,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人參也是他叫人取了來的。」
虞娘子是個精細能幹之人,替阿弦掌家,府裡頭自然什麼都備了些,也有些小人參,用以尋常給阿弦調補元氣的。
但崔曄所給的這種卻是極品之參,可謂千金難求,更是心意難得。
崔曄臨去曾吩咐過虞娘子,叫不要告訴阿弦自己看了她一夜的事。
但虞娘子如何能忍得住。
虞娘子拭了會兒淚:「就看在天官這樣上心著緊你的份上,你也不該再行逞強了。」
阿弦其實本想詢問昨日如何……她才下車就昏迷不醒,夜間也是恍惚不真,雖有感覺,卻不敢認,如今聽虞娘子說明,才知道果然並不僅僅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心裡軟軟地,又看虞娘子傷心,阿弦平復心緒,故意道:「好好好,我答應就是了,怎麼就哭了呢?弄得我像是個欺男霸女的大惡人。」
虞娘子這才破涕為笑,且說出了一句至理名言。
——「你呀,也只有天官能治的了你!」
***
冬至的前一天,袁恕己從滄州返回了長安。
這日,崔升,桓彥范,並阿弦一同,去飛雪樓給袁少卿接風洗塵,順便打探消息。
桓彥范是個包打聽,又知道阿弦非同一般,因此暗中旁敲側擊,隱約知曉了袁恕己回滄州會遇到何種情形,只是不知後續而已。
舊友重逢,自然格外喜悅。席上,崔升因一無所知,便問袁恕己滄州情形如何。
大概是因長途跋涉,袁恕己的神情略有一絲憔悴:「並無大礙,一切安好。」
桓彥范雙目爍爍然:「少卿在家裡逗留這麼長時間,可是還有別的事麼?」
袁恕己瞟他一眼,又看向阿弦。
當初在告別之時,承蒙阿弦告訴實情,才卸下一身重擔,等披星戴月回到滄州老家,入府之後發現情形果真如阿弦所說,袁恕己啼笑皆非。
但二老畢竟年事已高,最大的心願自是袁恕己的親事,因見他不肯答應,便用盡法子,頗為鬧騰了一番。
袁恕己逼不得已,只得使出殺手鐧,聲稱自己在長安已經有了意中人了。
二老如痴如醉,雖不知真假,但料想乖兒子不至於在這種大事上扯謊,這才逐漸熄火。
此刻見桓彥范一臉幸災樂禍之狀,袁恕己笑看阿弦道:「你以後不要總是跟小桓廝混在一塊兒,沒什麼好處的。」
阿弦道:「怎麼沒有好處,好處大著呢。」
袁恕己跟崔升雙雙迷惑,崔升先問:「哦?有什麼好處?」
桓彥范也瞅著她,阿弦笑道:「我們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關係,小桓常常先急我之所急,如此貼心周到,是不是很大的好處?」
桓彥范一口酒噴了出來,波及到了對面的袁恕己跟崔升,兩人擦頭撩臉,紛紛喝道:「好放肆,快把小桓子拖出去斬了!」
阿弦大笑,撫摸著桓彥范的後背道:「這麼貼心的人兒,我可捨不得。」
***
袁恕己因久不在京,就又詢問起這數月裡京城的情形,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同他說了詳細。
在提起阿弦灞河救人之前,阿弦搶先使了個眼色給崔升跟桓彥范兩人,袁恕己早察覺異樣,見她不肯在此提起,就假作不知。
先把藍名煥的事說了後,便又說起朝中局勢,不免提到了張柬之被貶黜,大理寺正著手詳查武三思貪墨之案。
提到這個,桌上有些沉默。
畢竟大家都心照不宣,武後必然是要偏袒武三思的,不然也不至於一開始就先把張柬之貶了。
大理寺這次可謂接了個燙手山芋,非但燙手,甚至還有可能奪命。
崔升小聲對袁恕己道:「早知道你就過了年再回來,也不用蹚這趟渾水了。」
袁恕己道:「梁侯此人實在一言難盡,可如今大理寺還有狄少丞,不管結局如何,先齊心協力查個水落石出,總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嚇得畏縮不前。」
崔升敬佩道:「說的好,我敬少卿一杯!」
***
阿弦自從上次病癒後,再未沾過酒水,如今大家聚會,阿弦不由心裡癢動,心想橫豎崔曄不至於有千里眼順風耳,小小地喝一口不妨。
因是冬日,酒都是暖熱的,一杯下肚,滾燙的熱氣升騰,叫人十分受用。
忽然小二又送了一盤東西上來,笑道:「這是我們掌櫃孝敬各位大人的,是極新鮮的西施舌。」
小二甚是識趣地退下,阿弦夾了一枚,打量道:「這個東西我是認得的,明明是蛤蜊,怎麼到了長安就變成『西施舌』了?」
桓彥范大笑道:「這就叫做物離鄉貴。」
袁恕己道:「這是清蒸的,只怕不是你的口味,早知道他們有這個,叫多放些辣才好。」
崔升脫口說道:「她才病好,吃什麼辣……」
阿弦跟桓彥范齊齊咳嗽,崔升情知失言,忙噤聲不語。
袁恕己掃了三人一眼,哼了聲,卻給阿弦先剝了兩隻:「吃吧。」
阿弦道了聲承情,入口甚是鮮甜,口感也十分爽脆滑嫩,只是嚼吃了會兒,忽然緩緩皺眉。
這種感覺有些奇異,卻又說不出來。
最怪的是,阿弦在瞬間竟想到那個落水後病的欲生欲死渾渾噩噩的夜晚。
——有東西被喂入口中,當時阿弦幾乎喪失知覺,但仍察覺依稀苦澀,身體本能地牴觸不肯。
不知多久,另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竟逼得她一口口喝了下去。
此時阿弦慢慢地咀嚼著那「西施舌」,滿心惘然。
從虞娘子口中得知崔曄曾守了一夜且親自喂藥,那大概就是他在喂自己吃藥了吧,但這會兒猛然驚覺,與其說是吃藥,那種感覺……倒是有些像是此刻吃這西施舌的滋味。
——迫不及待地想要吞下去,甚至咬了咬,那物卻又消失無蹤了,讓她在半昏半醒裡生出一種遺憾之感。
***
正在疑惑地回想,忽然間桓彥范竊竊私語道:「好戲好戲!」
崔升忙問:「沒頭沒腦的,什麼好戲?」
桓彥范掃一眼阿弦,又看著崔升笑道:「你家剋星來了。」
最後又看袁恕己:「也許還是你的剋星呢。」
忽然他摸著下巴,忍笑道:「細細一想,大概是你們三個的剋星。」
阿弦道:「小桓子再風言風語,就真的拖出去斬啦。」
桓彥范低聲笑道:「你回頭看看再說不遲。」
袁恕己卻早看見了,崔升跟阿弦受了指點,雙雙轉頭。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兩個齊齊呆怔。
原來門外正有人走了進來,身著茶白常服,淡煙色披風,面似雪色,眸若寒星,不怒而威的,竟然正是崔曄。
而崔曄並不是隻身一人來的,他身旁還有一位,卻是個身形曼妙的女子,素色對襟襖子,淺水綠裙襬,外頭同色披風,不笑之時也有些偏冷,跟崔曄的氣質簡直渾然天成。
這人居然正是趙雪瑞。
崔升早就彈跳起來,忙緊走幾步,拱手行禮道:「哥哥。」
阿弦也站了起身,身不由己地跟著走了幾步,驀地醒悟便站在了原地。
桓彥范跟袁恕己也都起身見禮,崔曄從進門開始便面不改色,向著崔升跟阿弦略一點頭,又拱手對袁恕己跟桓彥范回禮:「今日甚是巧合,不知眾位也都在此。」
袁恕己道:「天官怎地也有閒心?」說話間情不自禁掃了趙雪瑞一眼,見她亭亭玉立站在崔曄身旁,像是一朵雪蓮花,果然跟他很相襯。
此情此境,阿弦立在崔升跟桓彥范之間,先前吃下去的那口酒忽然在心頭作祟起來,隱隱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