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酸酸又甜甜
見雪下得急,虞娘子早將火爐燒得旺旺的,鋪好了床,又燉好了燕窩,只等阿弦回來。
正在堂下抱著一隻新撿來的小狸貓打瞌睡,火爐旁的玄影「嗚」地起身。
虞娘子一驚,旋即反應過來一定是阿弦回來了,忙將貓兒放下,也從廊下轉到門口。
那看門的老門公因為雪天,又近年下,心裡高興,晚上多喝了幾杯酒,竟酣睡起來,並沒聽見外頭的動靜。
虞娘子知道他年高,也不去叫他,自己小心翼翼地避開濕地走到門口。
玄影已迫不及待昂首等候,虞娘子還未開門,隱約聽見外頭有人叫道:「阿弦……」
聽了這個聲音,虞娘子一驚,那要去開門閂的手驀地停住。
玄影等的著急,見她忽然又不動了,便疑惑地昂首打量,正要叫一聲,虞娘子忙捏住它的嘴。
「噓……」虞娘子示意玄影噤聲,她心念轉動,且不忙開門,只小心地將臉貼在門後側耳傾聽。
隱約果然聽見阿弦問話,而那人道:「……你的牡丹。」之類。
然後門外就悄無聲息了。
這一刻,門內門外,皆都寂然靜謐,靜的連雪片墜地的聲音都隱隱聽得見,讓人心情惶恐,卻又隱約帶一點難以按捺地悸動。
玄影等不及地搖了搖嘴。
虞娘子手按著胸口,左手輕輕壓在玄影頭上,示意它稍安勿躁,如此又過了片刻,才聽那模糊的說話聲復又響起……虞娘子聽不真切,只是隱約聽說「吃酒,不醉無歸」之類。
直到阿弦抬手輕輕地叩門,門內的虞娘子還在仔細偷聽,阿弦的叩門聲雖輕,卻仍是把她嚇得幾乎竄了起來。
玄影其實早聽見阿弦到了門口,正不安地躁動想跑出去迎接,猛然見虞娘子如此,也把它嚇得往後一跳,不知發生了何事。
虞娘子啞然失笑:「真是沒有做賊的膽量。」忙將門打開。
門口處,阿弦還正回頭望著那正要離開的馬車,車裡的人掀起簾子,向著她一揮手,示意她入內去。
阿弦一笑,這才又轉身,低著頭邁步進門。
見她入內,那馬車才去了。
阿弦心神恍惚,只顧傻笑,竟沒留意開門的是虞娘子,還當是老門公而已。
又見玄影搖尾迎接,阿弦俯身揉了揉它的毛臉,抱起它,只顧笑著往裡走。
虞娘子在旁瞧著,見她是這般打扮,女孩兒家的大氅,又撐著花傘,從背影看,活脫脫是誰家的嬌嬌小姐。
虞娘子又驚又笑,又有些喜歡:「一定是有事兒了。」
阿弦抱著玄影進了堂下,見左右無人,還以為虞娘子睡去了,她輕輕放下玄影,又小心地撣去傘上的雪,正若有所思地打量那上面的牡丹花,忽然聽見身後一聲咳嗽。
回頭看時,卻見虞娘子倚靠門口帶笑凝視,頭頂還有未曾融化的雪花。
阿弦忙將傘收了起來,問道:「姐姐去哪裡了?」
虞娘子忍笑:「我給你開門,你卻理也不理,自顧自走了,現在竟問我?」
阿弦這才回神:「是姐姐開門?我還以為是門公阿叔,是我大意疏忽啦。」
虞娘子先去倒茶給她漱口,道:「我看你不是大意疏忽,是魂不守舍呢。」
阿弦把傘放在桌上,接過杯子暖手,傻笑道:「我哪裡魂不守舍,一時沒看見罷了。」
虞娘子打量著她的打扮:「這衣裳哪裡來的?」
阿弦這才醒悟,忙放下杯子去解大氅。
虞娘子走了過來,幫她接了,細看這做工剪裁,雖不算上乘,卻也是中上難得:「方才外頭送你的,是天官?」
阿弦無端地臉紅:「嗯。」
虞娘子笑道:「你今晚上不回來吃飯,原來是去跟天官有約了?」
「不是,」阿弦有些窘迫,「偶然遇到的。」
虞娘子道:「這衣裳是他送的?傘……也是?」
阿弦忙道:「衣裳阿叔怕我著涼才給我買的……」
虞娘子道:「你先前去戶部,我都給你備了的,你怎麼不穿,反叫天官破費?」
阿弦語塞,白日她為躲避崔曄,跑的飛快,哪裡還顧得上穿大氅。
虞娘子笑道:「幸而天官細心體貼,只是這傘……」
阿弦見她微微皺眉,便問道:「傘怎麼了?」
虞娘子道:「做什麼讓他送你傘,明兒拿兩文錢算給他。」
「阿叔不會要錢的。」阿弦不以為意。
「不是錢的事兒,」虞娘子笑看阿弦道,「好端端地,別送傘,意頭不好。」
阿弦本不懂,想了想,恍然道:「姐姐是說傘跟『散』同音?是這意思麼?」
「呸呸,非得說出來,」虞娘子雙手合什,「童言無忌,大吉大利。我就是這樣說,明兒你把錢給天官,就當是你自個兒買的傘,這忌諱就破了。」
阿弦想了想,竟認真點頭道:「好,明兒我給他。」
虞娘子盯著她,忽然噗嗤笑了出來。
阿弦詫異:「姐姐笑什麼?」
虞娘子含笑看著她:「你老實說,你跟天官怎麼了?」
阿弦的臉頓時紅若燈籠:「什麼……怎麼了?」
虞娘子道:「如果是往日,我說這種話,你一定會滿不在乎地笑我多心,現在卻一本正經地認了真,顯見是不願意跟天官『散』,既然不願意散,那就是要『和』了,你是不是跟他……」
阿弦這才知道上了當,臉上冒著熱氣,無法反駁。
虞娘子見她渾然不似平日那樣憊懶口滑的模樣,顯然是動了真心了,她反沒了玩笑之意,忙斂笑道:「好了,不同你說笑了,快坐著,我把燕窩端來你吃了再睡。」
阿弦訥訥坐了,虞娘子將去,回頭又道:「我倒不是故意要拿這件事說笑,實在是我盼著這一天……心裡替你高興呢。」眼中水光浮動,方低頭去了。
***
這一夜,阿弦吃著燕窩,這向來對她而言黏糊糊又且昂貴的東西,今夜也有些香甜口順起來了。
虞娘子卻牽掛這件事,緊著問:「天官是怎麼說的?」又問:「他家裡是怎麼想法?那種高門大戶,很在意門第……不過既然老太太跟夫人都喜歡你,該是沒有關係的,何況阿弦自己也是女官,不會辱沒他家的門庭的。」
阿弦才只動心而已,哪裡會想到這許多,身不由己聽著虞娘子打算,一顆心也隨著起起伏伏。
虞娘子想的深遠,又喃喃說道:「以後成了親,是要搬去他家住,還是仍在這裡住?照理說是該搬過去的,我們這些人當然也要一起過去。大家子人多事雜,一定得好好相處……對了,我得開始準備嫁妝了……」
阿弦被她說的毛骨悚然,忙叫停,好歹把她攆了回去睡覺。
掩了門,阿弦沉默想了片刻,蹲下身子,摸了摸玄影的頭:「姐姐怎麼想了那許多,聽起來實在可怕,你怕不怕?」
玄影舔了舔她的手指,阿弦道:「罷了,不想了,八字還只有一撇呢。再想頭都疼了。」
夜漸漸深沉,阿弦在榻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外間的雪一直都未停,夜深人靜,隱隱能聽見雪壓竹枝發出的脆響。
阿弦的眼前心底,卻總是閃現這一夜同崔曄相處的種種,時而是他說話專注的模樣,時而是他將她抱住那種溫暖入骨的感覺,他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像是著魔般在她心底反覆。
阿弦摀住臉,翻了個身。
次日將出門前,虞娘子拉著她道:「昨兒晚上你穿那件衣裳回來,實在好看,眼見年下,要備新衣,我原本打算給你備兩套女裝,怕你不高興,現在……是不是得打算打算?」
阿弦堅決搖頭:「我不要。」
虞娘子笑道:「以後若是嫁了人,難道還是這個打扮?」
阿弦一聽她又來這個話題,忙跟長了翅膀般飛也似地逃出門去。
***
這一日,各部的屬官前來戶部領俸祿跟年利等物,度支部熱鬧非凡,各部官吏,勛爵等來來往往,空前繁盛。
阿弦聽到消息,心頭一動,故意轉出來,遠遠地站著打量,袖子裡的手緊緊地捏著五文錢。
然而伸長脖頸看了半晌,都沒有瞧見崔曄的影子。
想來也是,他是侍郎,本不必親自來請年俸,阿弦有些失望,正要轉回本部,一轉身,卻見隔著四五步遠,那人正站在彼處,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阿弦又驚又喜,正要上前,崔曄向著她使了個眼色。
原來兩名工部官員領了俸資跟年物等,正說笑著從庭前經過。
阿弦只得放慢了腳步,走到崔曄身前,拱手行禮道:「天官。」
崔曄方微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難道也是來領錢的?」
阿弦搖頭,崔曄問道:「那是來做什麼的?」
阿弦自覺那五文錢幾乎給自己捏出了火來,忙從袖子裡撤手出來,邊捉住崔曄的手,將那錢塞進他掌中:「給你的。」
崔曄一怔,眼神微變,見阿弦要走,他人不動,手腕一抖,將她拉住:「這是做什麼?」
阿弦咳嗽道:「昨兒買傘的錢。」
崔曄皺眉:「那傘是我送你的,誰要錢了。」
「總之你得收著。」因此處人多眼雜,心裡又不自在,阿弦用力抽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阿弦!」崔曄喚了聲。
誰知阿弦聽見他的呼喚,更跟有什麼要咬她似的,跑的更快了,一會兒的功夫就轉出廊下不見了蹤影。
剩下崔曄立在原地,看著掌心的五文錢,也不知她握了多久,這錢都被汗浸的濕漉漉地。
崔曄看了半晌,終究不明白,苦苦一笑,只得先將錢袖起來。
***
是日休班,阿弦乘車往回走,眼見將到懷貞坊,忽然改變了主意:「去東市……趙監察府上。」
監察御史趙彥聽聞女官來到,不明所以,但趙彥為人爽直灑脫,又素來知曉阿弦所做的那般般件件叫人讚嘆驚嘖之事,便忙叫請。
阿弦將點心盒子交給下人,趙御史笑道:「女官前來府上,蓬蓽生輝,怎還帶手禮?」
阿弦道:「一點心意而已,還望御史不嫌棄。」
兩人對坐,趙御史打量著她,見她容貌秀麗,言談舉止毫無忸怩猥瑣之意,反而清爽明白,雖看似年紀不大,氣質卻已比許多朝中官吏都端方大氣。
趙彥嘖嘖稱奇。
兩人略說了兩句,趙彥打量她必然是有事而來,便問道:「我跟女官向來沒什麼交際,不知今日所為何來?」
阿弦方道:「大人容稟,我昨日偶遇小姐,承蒙招待,只是中途有事先行離開,因此今日特來貴府,想當面向小姐致歉。」
趙彥一怔,然後釋然笑道:「原來是因為小女……也好,她正要個能說話的人呢,女官卻如及時雨一樣來的正好。」
阿弦詫異,趙彥道:「小女從小兒嬌養,性情有些古怪,平日她相交的人也屈指可數,難得她跟女官相厚。昨日她回府之後,便怏怏不樂,我問她有何事,她也不提,我正憂悶呢,就多勞女官了。」
當即叫了一名丫鬟前來,領著阿弦往後宅而去。
且說在趙府後宅,趙雪瑞也早聽說了女官來府裡的消息,畢竟阿弦身份特殊,她才進府,消息便立刻傳遍了整座宅邸,阿弦往後院而行之時,府中的那些丫頭小廝們,便都偷偷地或在屋內,或在牆邊,或做偶遇,像是看奇景般打量。
阿弦早已習以為常,目不斜視,一路似笑非笑的模樣,卻引得許多丫頭在嘖嘖之餘,有些心頭亂跳。
不多時來到了趙雪瑞的居所,卻見是極為雅緻的宅院,中間鵝卵石鋪出小徑,兩側有芭蕉,翠竹等,有仙鶴在殘雪仍存的白沙之上獨腳伶仃,探頭縮腦。
前頭丫鬟早忙不迭給阿弦開門,進門就嗅到一陣暖香撲鼻,令人陶醉。
阿弦心頭一動,忍不住竟想:「好香,這才是姑娘家的住所呢。」還沒打量佈置,已經先醉了半邊。
阿弦才走進裡頭,就見趙雪瑞迎了出來,兩隻眼睛紅通通的微微腫脹,略行了禮,叫丫頭們奉茶,便領著阿弦到了裡屋。
這還是阿弦頭一次進大家小姐的閨房,趙雪瑞的房中雖不似尋常官家女孩兒般華麗,但勝在雅緻,裡頭一整面的靠牆書架子,對面又有一面博古架,上頭放著如意,佛手,寶鏡等物,牆角靠窗還擺著一張古琴,旁邊的博山爐裡有裊裊輕煙。
從此處依稀看到裡間的臥房,淡煙紫的帳子被金鉤挽住,上頭還垂著幾個吉祥結的緞子香囊。
趙雪瑞道:「你怎麼來了,是特意看我來的?」
阿弦定了定神:「我不放心……你的眼睛怎麼這樣,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趙雪瑞聞言,眼裡又浮出淚來,正丫鬟進來奉茶,兩人一時不語。
等丫頭去後,趙雪瑞方掏出手帕:「你今日不來,我已經想好了主意,我想出家當女道士去。」
阿弦大吃一驚:「你瞎說什麼?」
趙雪瑞掩面哭道:「他瞧不起我,我生平第一次被人那樣羞辱,還活著幹什麼……」又不敢高聲,只嗚嗚咽咽地委屈低語。
阿弦看著她傷心的模樣,不由也跟著心痛,居然想起了第一次鼓足勇氣告白,卻給陳基拒絕的自己……那時候她豈不是也是同樣的萬念俱灰?
「是少卿欺負了你?」阿弦問,又有些憤怒。
「不是!」趙雪瑞吸了吸鼻子,正色道:「我並不怪他,昨晚本也是一時衝動,失了章法……大概是我跟他沒緣而已,我也想透了,若如此,倒不如去當道姑清淨。」
「不許胡說!」阿弦叫道,「你告訴我,他怎麼你了?我去找他!」
趙雪瑞忙握住她的手腕:「我不怪他,也不許你去找他。」
阿弦一怔,看著她淚汪汪的樣子,心頓時軟了下來,懊悔道:「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自作主張。」
「你是為了我好,我很明白。」趙雪瑞停了停,認真看她:「不管現在如何,我都感激你昨夜幫我之情,若不如此,我怎會知道他無心,由此及早收了痴念,倒也好。」
阿弦心中難受之極,大概是因為自己嘗過這種愛而不得的滋味,所以更體恤趙雪瑞此刻的心:「你別太難過了。」
她想了想,握住趙雪瑞的手:「趙大人很擔心你……那做什麼女道士的話,千萬不要再說了好麼?」
趙雪瑞抬頭看她,阿弦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再怎麼也好,別為了為情所傷就說要丟天棄地的,你還有家,還有疼愛你的父親,你若為了一個外頭的男人一意孤行,讓從小養大你的趙大人作何感想?」
趙雪瑞一怔,淚如泉湧:「我……」
阿弦忍不住嘆道:「你那樣聰慧的人,比我更豁達百倍,也能鑽這牛角尖,唉,可見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淺。」
趙雪瑞哭笑不得:「你又在發什麼感慨了。」
阿弦道:「我只是有感而發罷了。」她細細又一想,肅然道:「你且聽我的,一時的挫折不算什麼,千萬不可因此而自暴自棄的,有時候……因緣是很奇怪的,今日你覺著已至絕境,他日……也許會柳暗花明,那時候你才知道,先前的那些挫折實在不算什麼,一切都是很值得的,最好的……」說著說著,眼前又浮現昨夜雪中那一幕。
趙雪瑞怔怔聽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道:「你怎麼會懂這許多?」
阿弦一愣,忙喝茶掩飾:「總之你聽我的就是了,絕不騙你。」
趙雪瑞畢竟聰明,仔細打量她的臉色,遲疑問:「你……你是不是跟天官……」
「咳咳!」阿弦一口水嗆在喉嚨裡。
趙雪瑞看她這個反應,心中通明,情不自禁「哈」地笑了出聲,轉憂為喜。
***
雖趙雪瑞看似釋然,但離開趙府的時候,阿弦的心卻並未輕鬆多少。
難道袁恕己當真不喜歡趙小姐?但是……這樣出身官宦世家的小姐,美貌,高才,善解人意,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不好,如果她是個男人,一定會喜歡上。
阿弦捶捶腦袋:「別人想要都得不到,怎麼偏有人不開竅。」
袖子搖晃之時,鼻端又嗅到淡淡地馨香,阿弦舉起衣袖仔細聞了聞,這才發現是自己手上的香氣,想必是先前握趙雪瑞的手沾上的。
阿弦攤開掌心,不由又嘆道:「真不愧是養尊處優的嬌貴小姐,連手都這樣香。」
她忍不住湊過去又嗅了半晌,忽然發現自己這般行徑,竟像是個登徒子,忙拉著衣袖停住。
車輪滾滾,阿弦瞥著衣袖衣角,又打量自己通身的打扮,伸手在胸前摸索了會兒,忽然又道:「停車。」
馬車才停,車伕來不及問要去哪裡,阿弦已經跳下車,她左右打量了片刻,道:「且在這兒靠邊等一等。」
車伕按照吩咐,靠邊停了才有兩刻鐘,就見阿弦抱著一個包袱,鬼鬼祟祟地跑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