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配合
雖然崔曄的話從來不容置疑,但許圉師仍有些疑惑不解:「天官, 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崔曄道:「這范縣距離阿弦他們失蹤的宛州郊外客棧並不算很遠, 如果不繞山路的話一天左右便能到達,更重要的是, 世間縱然雖有善觀天象者, 但能算到河水倒灌、又能主動遊說縣令遷移百姓的,絕不會再有第二人。」
許圉師捋著鬍鬚:「當初在東宮, 十八子出頭為袁少卿佐證申訴之時,我甚是欣喜, 因為從一個少年人的身上看到一股正氣跟銳氣,似我這般如夕陽落山般暮氣沉沉的老臣, 看到如此簇新的風華少年,心裡的歡悅是難以形容的。可我雖知道十八子有膽有識且有勇有謀, 但……她能善觀天象甚至更超出此中之能?」
崔曄心道:「那個孩子的能為, 本就超乎許公您的想像。」
勉強將這句略顯自誇的話壓下,崔曄道:「阿弦的確有一種超出常人的能為, 故而當初也能在楊大人府上找到殿下, 同時, 也知道士兵涂明的殞身所在。」
許圉師一震:「是啊!」
太平失蹤之事許圉師後知後覺, 但涂明這案子卻是他親自插手的,他也曾問過阿弦怎地知道的如此清楚,阿弦卻只語焉不詳。
許圉師直直地看著崔曄:「她竟果然有這種未卜先知之能?」
崔曄看他滿面驚豔, 不由一笑:「阿弦也非神人, 許公不必驚詫。事實上, 我之所以認定這所謂的『遊方高人』是她,還有一點證據。」
許圉師忙問道:「是什麼?」
崔曄垂眸,看著桌上展開的公文,在范縣縣令的呈奏中還有一行不怎麼引人注意的小字:
此高人自稱『窺英法師』,跟大慈恩寺的高僧窺基法師有些「淵源」。
目光緩慢描繪過「窺英」二字,崔曄微微一笑。
袁恕己雖斥責崔曄無情,但只有崔曄自己知道,阿弦「殞亡」,他心頭也似乎凝著一團火,那火焰寂靜無聲地團成一團跳躍燃燒,等到無可按捺的時候,興許是帶著血一塊兒噴湧而出,烈烈燒灼成灰。
一方面他絕不信阿弦會出事,但另一方面,畢竟這世間沒有完全的「不可能」,他怕這其中,真正會有個萬一。
袁恕己不知的是,崔曄私底下面見武後,以吏部之人折損的藉口,請求調他前往。
然而武後拒絕了。
武後雖未明說,崔曄卻隱約猜到皇后的心意。
只怕跟今日在朝堂上,武後並未允許袁恕己請纓前往的原因是一樣的。
***
其實崔曄也在檢討自己。
前去拜請武後的時候,他在進宮的路上徘徊很久,理智告訴他:不要去。但是另一方面,心裡那團火卻發出怒吼似的,煎熬著他,逼迫著他。
就像是之前那次,因為敏之跟武三思之事牽扯到阿弦的時候,他明知自己不該出聲,卻仍是明知故犯。
這種反常,讓他內心更加焦灼。
在袁恕己罵他不配當阿弦的阿叔之時,崔曄的確也是這樣想——如果他跟阿弦的關係能夠「淡然如水」一些,也許他絕不會犯下令他自己也覺幼稚的那些紕漏錯誤。
方才他一目十行急切瀏覽,心也隨著浮沉起落,直到目光被這一行字緊緊地黏住。
跟窺基法師有些淵源,窺英……
他的心情本來是表面晴空萬里,內裡卻掩藏著漫無邊際的雨雲雷霆,卻在看見這一行字的時候,春風拂面,豔陽高照。
***
——「『窺英法師』,這名號,虧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范縣縣令的公文遞迴長安的時候,阿弦跟桓彥范一行人早已經過了襄州半途。
靠著先前從范縣縣令那裡「詐」來的一點錢,買了一輛板車,三人搖搖晃晃地上路。
桓彥范原本不大懂這「趕車」的勾當,幸而阿弦是個能手,桓彥范看她趕了幾回,很快學會。
三人又換了尋常百姓的衣裳,看來就像是一家三口。
蜿蜒的山路上,桓彥范一邊揚鞭,一邊回頭看阿弦。
阿弦笑道:「當然是要借窺基法師的大名,這樣才好說服那縣令啊。」
先前阿弦先說服了桓彥范,來到范縣縣衙。
因林侍郎在車上顛的骨頭都散了,便在外歇息,只他兩人報名求見縣令。
縣令正吃晚飯,聽有人又性命相關的緊急大事稟報,不太情願地放下碗筷走出來,卻見堂中站著兩名看似面嫩的少年。
縣令具有世人以貌取人的普遍特質,又相信「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心裡先有兩份不樂意。
因問他們兩人來此作甚,阿弦便將今夜暴雨之事告訴,又懇請縣令快些將百姓遷移。
誰知縣令聽了,冷笑一聲:「哪裡來的妖言惑眾之輩?當本縣是三歲小兒麼?無理取鬧無稽之談,速速叉出去!」
一聲令下,衙役們竄動。
桓彥范早就覺著不妙,見狀忙叫道:「大人且慢!」
縣令急著回去吃飯,虛火上升:「還有何事?你們兩個無知之徒快些回家,不要在這裡無事生非,惹怒了本官,打斷你們的腿!」
桓彥范甚是狡黠,眼珠轉動:「大人,我們其實只是腳童,我們法師師父還在外頭,師父是個大有來頭的人,連長安城的顯貴們都奉為座上賓。」
因高宗跟武後都崇信佛教,是以從上到下的朝官們自也有效仿之意,縣令聽是「長安來的法師」,不免起了「遠來的和尚好唸經」之心,這才稍微緩和臉色,止步回身溫聲道:「怎不早說?快些將法師請進來。」
有差人出去,卻只見林侍郎立在屋簷底下,雖不像是個法師的模樣,因一路上略整理了下儀容,又加上林侍郎本就是官宦之家出身,養尊處優,自有一番風範。
問清楚跟阿弦桓彥范是一路後,便忙將人請了入內。
林侍郎一頭莫名,但雖如此,這小小地范縣他是絕不放在眼裡的,因此渾然無懼,傲然睥睨著入內。
范縣縣令本以為是個和尚,誰知見是個鬍鬚頭髮都齊全的老丈,大失所望,本要呵斥,又被林侍郎外露的「官威」所懾,竟未敢直言相斥。
只得請教他的高姓大名,林侍郎不明所以,才要以真名告訴,阿弦在旁道:「師父的法名乃是『窺英』,不知縣令可聽說過大名鼎鼎的窺基法師?那可是玄奘法師的高徒,我們師父,就是窺基法師親自看中的俗家弟子,獨此一家,再無他人。」
她這邊吹噓起來,林侍郎側目冷看。
桓彥范不由也佩服她思維敏捷,簡直堪比專職騙子。
縣令當然知道窺基的名頭,那和尚乃是個隨意出入大明宮的高僧,但眼前這幾個麼,看著衣衫襤褸,很不像高僧,反像是流民……或招搖撞騙者。
縣令遲疑:「可有憑證?」
桓彥范跟林侍郎都看阿弦。
阿弦心裡著急,卻冷笑道:「大人,你不要不識好歹,我們師父在長安跟窺基法師平起平坐,多少高門請他去還不能夠,如今師父路過范縣,又算到這縣城將有大難,師父慈悲為懷,這才出手相救,知縣大人若不知好歹,只管不理,等滿城百姓都被河水席捲而去,縣令大人的官兒不能做還是小事,只怕更因此而被後人唾罵,因縣令本有機會挽救那千萬人性命,卻偏固執見死不救!」
縣令心頭微震,佯斥責道:「住口……若你們說的不真呢?」
開工沒有回頭箭,桓彥范在旁道:「我們難道是吃飽了撐的,故意來此耍著玩?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又不收你的錢。」
他兩人如此唱做起來,林侍郎心領神會,他畢竟是堂堂地工部侍郎,深諳官場中人的心理,當即上前一步,在縣令耳畔低語了一句。
縣令臉如土色,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終於咬牙道:「好,如此我便聽你們的,但若是有差,休怪本縣無情。」
談話到此,縣令果然召集三班衙役,飛快地叫敲響鑼鼓,動員百姓們在一個時辰之內立即撤退到小荊山。
幸而這縣令在范縣的口碑不算太差,百姓們雖不情願,聽說性命相關,不敢怠慢,忙都收拾細軟,趕了牛羊,牽了豬狗等拖家帶口地上了小荊山。
還有一小半人不願動,眼見眾人都去了,而天上忽然雷霆閃電,便也懼怕起來,忙也跟著奔逃。
那最後十數人正往小荊山上爬的時候,無渡河上已經翻波湧浪,河水掀起巨大的浪花,沖城而入!
山上盤踞的眾人見狀,一個個痴痴呆呆,死裡逃生,如夢如幻。
范縣縣令瞪大雙眼看著河水吞城,半晌才反應過來,二話不說,倒頭向著林侍郎跪拜下去。
林侍郎將他扶起,目光掠過腳底下摧枯拉朽吞沒所有的河水,轉頭看向阿弦,望著那略顯稚氣的面孔,此即心頭之感,也似這河水滔滔,奔流起伏。
後來桓彥范跟阿弦問林侍郎對縣令說了什麼話,林侍郎道:「他只是個區區七品小吏,在此地籍籍無名,我只同他說,只要做了這件事,便能一飛衝天,這是他人生之中最好的機會,倘若錯過,再不可有。當官兒麼,心裡總會有些往上爬的念想。」
阿弦跟桓彥范面面相覷,林侍郎又道:「我又跟他說,我們會一同上山,如果事情不真,就拿我們問罪,跟他無關,沒有風險又可放手一搏的事,傻子才不會做呢。」
他兩個大笑,林侍郎這才問:「只是我有一件事實在不懂,你們為什麼竟這樣篤定,河水會倒灌?」
桓彥范問道:「我也有一件事不懂,為什麼林侍郎竟肯出言相助?我還以為你會反水。」
林侍郎道:「我如今跟你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還能怎麼樣,且……」
「且怎麼樣?」
林侍郎看向阿弦,卻忽地道:「你昨晚上拿著的那『護身符』,是崔天官的親筆麼?」
阿弦吃了一驚,抬手摸了摸胸口:「你看見了?」
林侍郎道:「我只掃了一眼,便認出了天官的字跡。之前我聽說天官待你很是不同,未肯就信,現在卻……崔天官是我在朝中為數不多的真心實意欽佩之人,他看中的人,必然有可取之處,所以雖然此事匪夷所思,但,我選擇相信你。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也虧得如此,才未讓我成為歷史的大罪人。」
桓彥范笑對阿弦道:「你那護身符,倒果然是『護身符』,不僅救了我們,還救了這范縣一城百姓,靈驗靈驗。」
阿弦隨身所帶,自是崔曄手書的孫思邈傳授之《存神煉氣銘》——窺基給的那護身符她送給了太平,臨行前便特意帶了崔曄這書,權當是「護身符」,圖個念想意頭而已,誰知果然幫了大忙。
此刻聽桓彥范稱讚,阿弦自覺心窩裡一陣熱乎乎地,笑道:「是啊,很靈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