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先前袁恕己送別阿弦後才回府衙,吳成聞訊迎接,把這幾日的公務稟了一番,將離開之時,問道:「十八子回家裡去了?」
袁恕己見他問的古怪,便道:「怎麼了?」
吳成道:「有件事正要告訴您,老朱頭出事了。」
袁恕己一驚:「什麼意思?」
吳成道:「說是突然得了急病,被苦岩寺的一個什麼老和尚帶了去療治了。」
袁恕己大感意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吳成道:「是前天的事,不過……」他遲疑了會兒,上前道:「因此事跟十八子有關,我聽說後,又打聽不出別的什麼消息,暗中派人前往城郊的苦岩寺打聽,誰知,那寺裡的眾人都說不知道有此事。」
袁恕己沉默不語,吳成又道:「但是那主持老和尚說,他們寺裡曾有個掛單的遊方僧人,是個極有能耐的得道高僧,當初他曾經幫助過老朱頭跟十八子,後來就又遊方天下不知所蹤了。倘若這次老朱頭果然急病生災等,他若有所感知前來救護……帶了老朱頭去,也是有的。」
吳成的聲音在耳畔聲聲落定,袁恕己終於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因這一次滅門血案非同一般,袁恕己才會親去垣縣,正也因為極為重視此案,才特意帶了阿弦同去。
阿弦跟老朱頭兩人,雖非親生,平日那種相處,卻儼然早就血濃於水,生死相依了。
倘若偏是在這時候老朱頭出了事,如今更是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地步……袁恕己不知阿弦將會如何。
尤其是目睹她先前雀躍歡喜,一心想要回家的情形,袁恕己竟無法安心,疾步出了府衙,打馬往朱家而來。
早在門外就聽見院內她的聲音有異,袁恕己本僥倖覺著有英俊在,不至於如何,誰知偏這會兒英俊竟不在家。
他一片關心情切,又見阿弦受傷,一時不曾留心別的異樣。
此刻說罷,卻見阿弦恍若未聞,反而轉頭看著他身側的方向。
滿面淚漬,雙目微紅,鼻頭也是紅的,她直直地望著那邊,神情似是極度的悲傷,跟極深的絕望。
她並不說話,只是望著他身側那片空白之處,但是她雖然一字不發,雙眼中的淚卻猶如大顆的雨點,凌亂墜落,她衣裳上的濕潤痕跡跟跌在地上化作粉碎的淚漬,每一片,都好像是萬語千言,無法描述的心碎。
袁恕己驀地明白了什麼。
他回頭看向身側——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但是再看阿弦的眼神,再順著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看來,袁恕己知道在自己身邊站著的是……
老朱頭。
他本來張口想問,然而卻又緊緊地閉了雙唇。
吳成說是什麼苦岩寺的掛單老和尚帶了老朱頭去……雖然這種說法有些略顯荒誕,但畢竟並不是最壞。
可倘若這會兒阿弦看見的是……是老朱頭,那麼這豈不是意味著,老朱頭已經……
不不,一定有什麼誤會!
目光在阿弦跟身旁之間逡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袁恕己「看著」身側他明明看不見的所在,卻感覺到心裡也有一絲沙沙地疼。
這種沉默是會令人窒息的。
尤其是看著阿弦的呼吸越來越急,淚落得越來越急,袁恕己不能再讓這種沉默繼續下去。
「是……是朱老伯?」他語氣遲疑而心內確信地問。
他的目光胡亂地在身側掃掠,徒勞無功地想要看見點什麼,但他目之所及,只不過是掛在牆壁上的鍋、鏟、長勺,種種老朱頭得心應手的用具。
「袁大人,讓您受驚了,」明知對方看不見,老朱頭仍是轉頭看著袁恕己說。
後者當然看不見也聽不到,倉皇地掃了一圈後,又看向阿弦。
只是他還未來得及說話,阿弦叫道:「不,我不信,我不要信!」她已用力將他推開,轉身往廚房門口跑去。
老朱頭叫道:「弦子!」
阿弦早已經越過他,跳了出去。
阿弦從來懼怕黑夜,因為那些魑魅魍魎,揮之不去,總會在意外或者不意外的時候跳出來,給她驚嚇,或者性命攸關。
唯一放心無掛的那次,是握著英俊的手腕,那是她頭一次可以放心大膽愜意地打量著這塵世間的夜影。
可是這一次,什麼都沒有了。
對她而言,黑夜並不可怕,黑夜也並不美好,一切都是蒼白繚亂,淒涼無味。
她向來不喜歡自己的天賦之能,但是有朝一日,她竟只能靠這種天賦跟至親之人相見,這對她而言,簡直如同一個天大的荒唐笑話。
才回家的時候,小院那種略有些陌生的「死寂」已經令她心生不安,直到老朱頭答應了她的呼喚,出現在她跟前兒的時候,阿弦不顧一切地放下心裡所有隱隱竄動的惶惑跟不安,因跟伯伯「重逢」而「歡天喜地」。
他臉色不大好,沒什麼,因為著涼生了病;他不喝蜂蜜水,也沒什麼,他說了才喝過;他不像是以前一樣拉著她噓寒問暖碎碎念打聽,畢竟是病人……
然後,她到院子裡打水洗臉,從頭到腳都冷的像是要凍住了。
她在廚下里切菜,心裡卻像是有許多跳蛙,噗通噗通,上躥下跳,不懷好意。
她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案板,蒜汁子辣眼只是一點兒小小地引由,就足以讓淚水如破閘的洪流。
可就算證據再多又怎麼樣,阿弦不要相信。
因為不敢接受,絕對不敢。
那是她的伯伯啊,是她從小相依為命的人,是她的父親,母親,兄長,所有的存在。
最無可替代的無可替代。
好似上天往天地間潑了無窮濃墨,阿弦拚命往前跑,不知自己要跑向哪裡,也許是想跑出這個讓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打小兒跟著老朱頭,略有點懂事之後,看有的孩子父母雙全,阿弦問了很多次自己的父母在哪裡。
老朱頭的回答很奇怪,應該說他有很多個不同的回答。
最初的時候,他說:「之前逃荒的時候走散了。」
阿弦畢竟年紀小,頻頻追問。
興許是被她問煩了,老朱頭又說:「他們都已經死了!你是個孤兒。」
阿弦大哭,哭了數日,煞是傷心,鬱鬱寡歡。
老朱頭大概是不忍心,最後,拉著阿弦道:「伯伯不該那麼對你說話,好阿弦,你聽著……」
他皺眉想了半晌,才又說道:「先前逃難的時候,伯伯跟你爹娘走了不同的一條路,現在,也不知他們活沒活著,至於他們,也不知道咱們活著還是死了。你不是沒爹娘的孩子,不要哭了,等你長大了後,願意找他們的話,可以自己去找他們,好嗎?」
當時還是個小孩兒,這句話成了阿弦最大的動力,她時時刻刻想要快些長大,就如老朱頭所說,去找到自己的父母。
但後來,她年紀漸大,學會懂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要找爹娘的想法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陳基因跟她好,知道關於她的身世的幾種說法,私下裡對阿弦道:「有句話說來你不要傷心,據我看,你的父母多半已經……所以先前老朱頭才瞞著你,他是怕你自卑身世,怕你傷心才如此的。但正因為父母雙亡,我們才該好好地活著,因為……倘若我們父母在天之靈看見我們活的不好,他們也會不安的。」
阿弦並未傷心,因為她早也跟陳基一樣的想法。
而且她也不必太過傷心,從不知道有父母的滋味是什麼樣……從未所得,又有什麼可傷心的。
何況父母所能給的,老朱頭都能做到,甚至做的更好。
阿弦有時候甚至覺著自己可能是老朱頭的親生孩子……只是不敢提起。
年紀稍小的時候,被同伴蠱惑,她曾叫老朱頭「爹」,但是那次,老朱頭卻意外地打了她兩下兒——輕輕地在手心裡而已。
「不許胡叫,你只有一個爹,知道嗎?」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弦認爹被拒,當時還不懂事,淚汪汪地,以前她這幅模樣老朱頭多半會心軟,但這次,老朱頭卻逼得她認錯了才把繃緊的臉鬆開。
可就算是心裡對從未謀面的生身父母略覺好奇,但畢竟並不是朝夕相處長大的,沒有誰能夠取代老朱頭在阿弦生命中的角色跟意義。
——他是她的父母,叔伯,生命中無可替代之人。
她可以沒有父母,只要有他,只因有他。
胸口似要炸裂開來,眼睛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急奔之中,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住,阿弦往前撲倒出去,卻又被人死死地從後拉住。
袁恕己從未這樣驚懼過,他用力將阿弦捉回來:「你瘋了?!」明明是平地,她卻好像被什麼擋住一樣,往前撲倒過去,若是以這種速度這樣摔過去,只怕非死即傷。
阿弦定了定神,目光轉動,看見地上蠕動的影子,咦……她一點也不覺著懼怕。
「你想幹什麼?想要我的命嗎?那就拿去好了。」
阿弦望著那蠕動的鬼魂,忽然拼盡全力握拳叫道:「來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阿弦!」袁恕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青磚地面哪裡有什麼東西,但他卻前所未有的害怕,忙將她抱緊:「住口!別瞎說!」
但是雖然看不見,袁恕己卻發現,「夜」,忽然莫名冷了很多,一陣陣夜風吹過,讓人脊背生寒。
袁恕己道:「我、我帶你回家。」低頭看阿弦之時,卻見她的臉上有一種冷冷地笑。
像是不屑,像是輕蔑,像是生死都拋在腦後,袁恕己不知道她在面對什麼,卻依稀能猜到幾分。
他更加用力抱緊阿弦,這一刻居然想把她好生藏起來,哪怕是藏到自己的身體裡去。
「別怕,小弦子……」他咬牙,因為不可知的「敵人」而緊張。
阿弦從他的臂彎裡掙扎出來,目光所及,是已經攀在她腿上的一支枯骨的手,還有更多黑色詭異的影子,爭先恐後的向她湧來。
被枯骨的手握住的小腿已經冰涼麻木,漸漸失去知覺,阿弦卻一點兒也不怕。
她在淚光湧動中冷峭地看著想來爭奪這具身體的無主亡魂們,就這樣吧,寧肯什麼也不知道,寧肯不知道那已經發生,如果……真的無法改變,那麼就大家一起,在此刻結束。
她才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掙扎輾轉於這荒蕪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