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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探幽錄》第63章
第63章

 重傷才醒,少年的笑容有些虛弱無力,本是極惹人憐惜的,但在阿弦看來,卻猶如那夜他立在蒲家夫婦房外之時一樣,難掩的陰冷可怖。

 真相突如其來,猝不及防,阿弦不由問:「你謝我做什麼?」

 蒲俊停了停:「我想不到你會在這裡照看我,畢竟我……是馬賊的兒子。」他又有些難過似的耷低了頭。

 方才所見的那場景始終在眼前晃動。

 蒲氏夫妻的對話,蒲俊陰沉的笑容……阿弦終於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蒲俊一愣,徐徐斂了笑意:「十八子指的是什麼?」

 阿弦忍無可忍:「你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父親,而且他是一名馬賊,是不是?」

 蒲俊皺眉,有那麼一瞬,他的雙眼裡透出些許懼意,但那只是稍縱即逝的剎那。

 很快他就露出迷惑不解的笑容:「這又是從何說起?十八子不也清楚麼?是那日官兵到了我家裡,我才知道真相。」

 阿弦上前一步,盯著少年的雙眼,咬牙道:「不要在我面前扯謊!你知道,我也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蒲俊原本躺在床上,此刻手肘抵著床褥,微微欠身而起。

 他望著面前的阿弦,忽然一笑。

 阿弦毛骨悚然:「你笑什麼?」

 蒲俊垂下眼皮:「我何必扯謊?如今午時三刻已經過了,我的父母也已經被刺史大人斬首,如果十八子覺著我是馬賊之子,罪大惡極不可原諒,也該被處以極刑,又何必要捏造個理由出來,以你跟刺史大人的關係,只要你說一聲兒,刺史大人不會不聽。」

 阿弦只覺背後發冷,她好像已經明白了。

 阿弦理著思緒:「之前你在牢房裡當著蒲瀛的面自尋短見,其實不是真的要尋死,你只是在我跟袁大人之前做一場戲。」

 袁恕己先前雖然跟蒲瀛達成了交易,可他在經過這許多事之後,對阿弦卻漸漸地「深信不疑」,阿弦對蒲俊多有顧慮,袁恕己自然也要認真考量,不會等閒視之。

 他又是個「殺名在外」的,人人都知道袁刺史雷霆手段,大有「除惡務盡」的風範。就算他表面答應了蒲瀛,事後如果真的要連坐蒲瀛的家人,也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如果蒲俊是個單純的少年,他自然想不到更多。

 可如果他是個心機深沉內含城府之人,他早料到袁恕己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所以故意在牢房內演出自盡那一場戲,讓在場眾人都看得明白,覺著這孩子天性單純善良,跟那馬賊沒有半點牽連,也沒有半分相似,很該被寬恕。

 可是阿弦至今仍有些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蒲俊聽完她的話:「做戲?」他似乎更加不解,「十八子覺著我自儘是在做戲?」

 彷彿聽見天大的笑話,他道:「十八子先前看過有人這般做戲麼?」他舉手在胸口傷處一拍,頓時疼得悶哼出聲,「有麼?」

 若說是故意要跟死亡擦之交臂的「戲碼」,阿弦的確是頭一次見。

 她無法做聲,只是看著這少年。

 蒲俊卻又笑了幾聲,道:「看你的臉色,應該是沒有。」

 臥房內一陣沉默。

 片刻蒲俊道:「我知道十八子在擔心什麼,可是……你放心。」

 阿弦道:「我在擔心什麼?」

 蒲俊道:「你擔心我會跟蒲瀛一樣,也成為一名強盜對不對?」

 阿弦道:「你想說什麼?」

 蒲俊道:「我向你起誓,我絕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

 這話聽似平常,內含卻有些古怪,阿弦問:「那你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不知是否是錯覺,鼻端的血腥氣濃了幾分。

 蒲俊道:「我想成為掌控他人命運的人,而不是偷偷摸摸見不得光、如過街老鼠般鬼祟而活,最後被人剝皮拆骨的人。」

 阿弦胸口發悶:「我不懂你的意思。」

 蒲俊道:「很簡單,蒲瀛是個無能之人,我憎恨這種人,瞧不起這種人。」

 他微微抬頭,面上又露出那種略帶神秘而古怪的笑:「所以你放心,我怎麼會成為自己鄙夷的那種人呢?」

 阿弦道:「我還是不懂。」

 蒲俊斂了笑,神情有些凝重:「很簡單,我要做就做袁大人或者蘇將軍那種人物,要站在高處,把那些無能者踩在腳下……」最後一句,少年的雙眼中閃過一縷近似貪婪的光芒。

 許是因為才過午,這斗室內氣溫升高,越發叫人透不過氣。

 阿弦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此清晰,她無法再跟這少年說下去,蒲俊自殺後,她誤以為錯怪了這好少年,心生愧悔,才能克服心結跟他相處,如今假面被戳穿,又說了這許久,燠熱的空氣裡血腥之氣無孔不入,令人難以忍受。

 正要轉身,又想起一件事,阿弦道:「你的父母已經伏誅了,他們畢竟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你心裡一點也不難過?」

 蒲俊想了想:「那天我娘質問你的時候,你的回答很有趣。」

 阿弦道:「哦?」

 蒲俊道:「你說,我們這些吸著別人骨髓嚼著別人血肉而生的人,遲早會得到報應,這道理我們本該知道。」

 阿弦道:「你覺著不對?」

 心裡卻忽地一頓:蒲俊用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

 「正相反,我覺著很對,」蒲俊很快回答,「現在他們就已經得了報應。」

 阿弦盯著他,想著他方才那個「我們」,不由問道:「那你呢?」

 蒲俊低低笑了起來:「你不是已經說了嗎?總有一天。」

 阿弦禁不住倒退一步。

 蒲俊看向她:「我想看看,我會不會也等到那一天的來臨。」

 外間腳步聲響,是大夫進來查看傷者情形,忽然大夫驚叫:「傷口是裂開了麼?如何流了這許多血?」

 阿弦目光下移,這才發現蒲俊胸前已被血染紅。

 蒲俊又成了那個忐忑不安的少年:「是我自個兒不小心。不礙事。」

 阿弦看著大夫著急為蒲俊處理傷口,自行後退,轉身出門。

 就算蒲俊口頭上否認,但阿弦明白——他顯然已經知道了蒲瀛才是自己的父親,更加知道了蒲瀛是馬賊。

 但是他在袁恕己跟眾人面前,卻演得那樣一齣好戲……甚至不惜以生命做賭注,令眾人深信不疑,反對他產生同情之心。

 這一干大人,卻被一個少年玩在掌心。

 那夜他站在蒲家夫婦門口無聲而笑。

 他是在嘲笑自己的父母痴心妄想……指望他能魚躍龍門,光宗耀祖?

 還是自嘲自己的身世。自嘲他居然是殺人如麻的馬賊之子?

 可他說要做袁恕己蘇柄臨那樣的人物,但這話絲毫沒有讓阿弦覺著慰藉,反而更加不安。

 阿弦精神恍惚,往外正走,冷不防有人從前而來。

 並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走在最前方的那位,竟然身著戎裝,左手內捧著將盔,右手按著腰間劍柄,皓首蒼髯,竟是豳州營的守將蘇柄臨。

 蘇柄臨身側,才是身著公服的袁恕己。

 兩人才一進門就看見阿弦,袁恕己也早瞧見阿弦神不守舍,咳嗽示警了兩聲。

 阿弦並未聽見,倒是蘇柄臨橫了他一眼:「袁刺史忽然身體有恙?」

 袁恕己尷尬地停止。

 蘇柄臨帶了幾個親兵在後,都是身著戎裝,一色軍靴,走起路來杲杲有聲。

 阿弦後知後覺醒悟,抬頭看見來了這一群人,忙要躲閃,怎奈人在廊下,無處迴避,於是只好垂手低頭,靠在欄杆邊上立住。

 她未曾抬頭,耳畔那整齊的腳步聲卻在身側停了下來,阿弦目光斜轉,果然看見蘇柄臨那玄袍一角,近在咫尺。

 這一行人才從刑場回來,身上除了威殺肅然之氣,還隱隱透出血腥氣。

 阿弦本能地閉上雙眼,想後退卻又站住。

 袁恕己故意道:「你不是在看著蒲俊麼?怎麼在這裡閒逛,還不去?」

 阿弦正要趁機告退,蘇柄臨道:「何必著忙,我正想跟十八子說話。跟我來。」

 老將軍不由分說,一馬當先。

 身後袁恕己跟阿弦對視一眼,袁大人的眼裡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來至袁恕己書房之中,蘇老將軍上座,袁恕己陪坐,阿弦侍立。

 蘇老將軍道:「今日行刑,怎麼十八子未曾親臨?」

 阿弦道:「將軍寬恕,我聞不得血腥氣,故而迴避。」

 老將軍笑笑,和顏悅色:「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相反,我聽袁大人說,這一次順利讓匪首蒲瀛招供,是你的功勞?」

 跟上回在軍營裡相見的橫眉怒目不同,老將軍面上帶笑,神情竟有幾分和藹。若不是他身上的重威煞氣,必以為只是個慈祥的老者。

 阿弦只稱不敢。蘇柄臨又道:「我來之前,就聽無數人說起,先前匪賊們混入桐縣,意圖作亂……卻因善堂內神佛顯靈,將群賊誅殺的神異之事,我本來想聽袁大人的親自解說,可又知你也正好兒跟此事有關,由你來說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你可願意?」

 阿弦又怎能回答「不願」,飛快一想,撿著可說的那部分說了一遍。

 她本能地並未刻意去提英俊也在場之事,袁恕己當然聽了出來,只做不知,閉口不言。

 蘇柄臨聽罷,呵呵笑了兩聲:「鬼神不可欺,果然如此。不過,老夫如何還聽說,當時事發的時候,那屋子裡除了些小孩子,另還有一人?據聞還是十八子的親戚?」

 阿弦跟袁恕己聽了此話,反應各異。

 袁恕己看一眼阿弦,笑答道:「哦,那人的確是小弦子的堂叔,一個病人。」

 蘇柄臨道:「病人?」

 袁恕己道:「是,事發那天他不巧也在,還受了牽連當場暈厥呢,好不容易搶救回來。」

 蘇柄臨道:「這人倒也命大的很,不過既然是十八子的堂叔,想必也是個非常之人,得閒倒要一見。」

 阿弦的心噗通亂跳,袁恕己道:「不是什麼等閒之人都能見到老將軍的,卻是那朱英俊的造化了。」

 蘇柄臨皺眉:「此人喚作朱英俊?」

 袁恕己笑道:「不錯,正是人如其名。」

 幸而蘇柄臨若有所思,不曾留意阿弦,若認真看她,便會發現她的臉色微紅。

 蘇老將軍雖然「好奇」問起,但彷彿「朱英俊」這個名字讓他很是敗興,故而竟不曾窮追不捨地打聽,又略坐片刻,時候不早,便起程回大營。

 蘇柄臨離開府衙,沿街往城門而去。

 平定了匪亂,又斬了群賊,一路上百姓們歡欣鼓舞,猶如節日。

 經過巷口之時,又聽寬巷裡傳來說笑的聲音:「這馬賊總算被剿除了,以後出入滄城也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就是說,咱們新刺史果然是個有大能耐的人。」

 蘇柄臨打馬仍行,忽又有人道:「老朱頭,你可高興了,十八子這次立了大功,想必刺史大人會有什麼賞賜。」

 蒼老低啞的聲音笑道:「說什麼賞賜,那不過是個差使,倘若做得好呢,她才覺著能對得起天地良心,像是這次剿滅馬賊,我還抱怨她東奔西走的受了苦,她倒好,說是若能平定馬賊,讓咱們這地界太平,吃點苦也是值得的,可真是個傻孩子。」

 旁人都道:「這是您老的福氣,也是您老會教,十八子才這樣出息!」

 不知不覺已經勒住馬韁繩,蘇柄臨凝望著那背對著自己在鍋灶旁忙碌的身影:「那是誰?」

 旁邊府衙的人道:「那是十八子的伯伯老朱頭。」

 蘇柄臨「哦」了聲,正要打馬離開,忽然嗅到一股異樣香氣,繚繞不退。

 且說阿弦陪著袁恕己送出府衙大門,眼見老將軍一行消失街口,才各自鬆了口氣。

 兩人聽見對方的嘆氣聲,彼此對視,袁恕己不由笑道:「你之前只顧出哪門子神,我咳嗽了兩聲提醒避開都沒聽見。」

 阿弦道:「我正有事要跟大人說。」

 袁恕己道:「進去說話。」舉手在她手肘上一拍,轉身入內。

 阿弦正要跟著進內,目光一轉,卻發現台階上竟有一灘新鮮血跡!

 阿弦道:「這是什麼?」她記得先前跟袁恕己出來的時候,並不曾見到有什麼血漬,忙定睛細看,血跡星星點點,綿延開去。

 阿弦驚得屏住呼吸,抬頭看過去,卻見前方更是一道濃重血痕,猙獰蜿蜒。

 血痕止沒之處,是台階上袁恕己負手回頭:「還愣著幹什麼?」

 阿弦看看袁恕己,又看向他的腳下。

 滿心的難受之感好似暴漲的河水,逼的她幾乎失聲痛哭。

 就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蒲俊的聲音:

 「我要做袁大人蘇將軍那樣的人……把將那些無能者踩在腳下……」

 「你不是說了嗎,總有一天。」

 阿弦抱頭大叫:「殺了他!」

 塵埃落定,喧囂散盡。喊出了這一聲後,好似所有的困擾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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