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護身符
假如你一覺醒來, 睜眼看見身邊圍著無數人, 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看, 會是何種感覺?
更假如你一覺醒來, 睜眼看見身邊圍著無數「非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看, 又會是何種感覺?
對阿弦來說, 這種感覺很不陌生。
直到她戴上眼罩之前, 常常會被那股透入骨髓的寒意驚醒,醒來後又被嚇暈。
但是偏偏天不湊巧, 今日大概是煞星高照,她不但不幸墜了深壑,而且眼罩也不知飛向何方。
當然,其實從那樣高的地方跌落下來居然並未受傷, 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堪稱奇蹟了。
阿弦躺在地上, 同面前那些形形色.色的鬼魂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
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十分緩慢, 口中的氣息呵出,寸寸縷縷化作醒目的白霧。
若是此刻阿弦死在此處,後人發現後,只會當她是在雪中寒風內被凍餓而死,卻無人知曉,她真正搪不住的,是那股來自於魂靈的透骨陰冷。
一年三百六十日,那股森寒之氣無處不在地圍繞著她, 所以縱然是大暑天裡,阿弦都會穿的厚若圓球。
眾人只以為十八子身子弱不耐寒而已。
阿弦竭力抬起已有些僵硬木訥的手,先是摸了摸右眼。
不出意外地發現眼罩不見了,她掙紮著又摸摸手腳,尚有直覺,可見並沒有死,也沒怎麼傷重。
但是現在的這種境地,簡直就是同死亡相差一線了。
頭頂蒼穹是無情的冷灰色,矗立的高坡裸/露出黝黑地泥色,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囚壁。
雜草枯枝竭力瘋長,從阿弦的角度看去,如一支支無助的手,以古怪森然的姿勢探向天際。
被那麼多奇形怪狀的魂靈圍觀,所見又是如此恰如其分的環境,讓人懷疑這會兒所處的並非人間,而是地獄黃泉。
如果這會兒有黑白無常拖著鐵鏈舉著招魂旛徐徐走出,也絕不會叫她驚訝半分。
看見阿弦醒過來,鬼魂們有些躁動。
阿弦爬起身來,慌不擇路,卻也無處有路。
放眼四看,觸目驚心。
她的眼前幾乎被無窮盡的魂靈塞滿,除此之外,因暮色四合,又墜入深壑,故而一眼看去,渾然無路。
像是墜入了一個龐大而黑暗的罐子。
阿弦搖搖呆立,滿心冰涼絕望,那些遊蕩的鬼魂卻像是餓了幾百年的野獸看到食物,紛紛攘攘地撲上來。
寒冰之氣加倍,裹著雪片撲面襲來。
連呼吸都開始困難,呵出的氣息很快從白霧轉作縷縷冰碎。
她趔趄回身欲逃,卻發現身後也影影綽綽地浮著許多亂魂。
只得本能地舉手摀住雙耳,閉上雙眼。
但隔著手掌,仍能聽見那入腦的慘厲之聲。
昔年種種慘痛記憶同時泛起,阿弦跌跌撞撞跑了兩步,不出意外地被絆倒在地。
透過眼角一絲餘光,她看見絆倒自己的,是一根長長地半截埋在泥土裡的白骨。
週遭長嘯聲不絕:「十八子……」宛若招魂,排山倒海。
層層疊疊地影像源源不斷地聚攏過來,眼中難以忍受的酸澀。
阿弦恐懼已極,胡亂在地上摸來摸去,試圖找到眼罩。
手掌撫過冰涼的雪,堅硬的石頭,斷裂的枝椏,沉重的白骨,她皆不在乎。
耳畔的尖叫呼嘯聲越來越高,他們爭先恐後地,想要鑽到她的身體裡,吵嚷著塞滿了她的腦中。
頭顱承受不住那些越來越多不請而來的聲音跟影像,瀕臨炸裂似的,嗵嗵地疼,右眼裡的紅早已經濃至墨色,細看就如一滴鮮血凝聚,泫然欲滴。
阿弦曾遇到過很多次糟糕的情形,但毫無疑問這一次是最糟糕的絕境。
畢竟不幸墜入這似亂葬崗般的地方,還屬首次。
阿弦想盡快逃離這種境地,卻只能本能地用手在地上胡亂探摸,想要上天垂憐,找到丟失的眼罩,如今對她而言,那個小小地東西,就如同唯一救命的護身符一樣。
倉皇裡,手指被橫斜的枝椏,碎骨亂石等劃破,阿弦卻不覺著疼。
直到手底碰到一物,有些濕嗒嗒的,略帶溫軟。
在這種臨近黃泉最近的地方,這種手感,又能是什麼東西?
阿弦心悸,本想縮手,但就在這剎那,她的耳畔忽然出現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靜」。
這種靜默出現的太過突然,一瞬間阿弦以為自己是被那些聲音吵得終於聾了。
但是很快她就發現,這是真的「靜」,原本圍繞不去的那些吵鬧聲音忽然神奇地消散。
而且那股圍困縈繞她多年而無法消散的陰冷,竟也隨之陡然消失!
往昔,就算她站在太陽底下,脊背處都是涼浸浸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阿弦茫然懵懂地睜開雙眼。
她仍然還是在谷底,依舊是蒼灰的天穹,冰冷矗立的坡壁,向空中延伸的枯枝亂草,紛紛墜落的碎雪……
但是,最重要的是,沒有那前仆後繼奔她而來的鬼靈。
之前以為自己聾了,現在不由又懷疑是瞎了。
阿弦呆呆地揉了揉眼,仍是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她又試著摸了摸臉,身上,臂上傳來的痛感,讓她知道自己並沒有死。
最後,阿弦轉過頭去。
她看見自己的手正落在一張沾泥帶雪,額頭還有一抹鮮紅,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上。
有那麼一霎時,阿弦以為摸到了一個鬼。
或者是一具屍首。
但是手底下的皮膚並沒僵硬冰冷,反有一絲溫軟。
並且在那亂發底下的額頭上,正緩緩滲出新鮮的血液。彷彿在提醒著她,這的確是個人。
後知後覺,阿弦探手在那「人」鼻端試了試,又緩緩縮手。
並無任何鼻息,這人像是死了。
她呆了會兒,不死心地復把住他的手腕,如此仔細聽了半晌,才終於察覺那脈象裡還有一線極微弱的跳動。
阿弦微微鬆了口氣,五味雜陳,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前一刻還圍繞不退的狂鬼亂魂,竟神奇的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且始終壓在她身上那股陰煞之氣竟也消失不見,就像是背負的重擔被突然卸下。
阿弦吐一口氣,搖搖晃晃起身。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雙手,目光掃過地面,又小心翼翼地逐漸看向遠方——目光所及處,什麼也沒有!
只有看似可怖的現世場景:泥石,白骨,雜草,斜坡,飛雪。
卻沒有那些她本就該看不見的魂靈們。
十多年積壓在身上的苦難酸澀,都在這時侯蕩然無存,阿弦還未反應過來,眼淚便流了下來。
這是喜極而泣。
雖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在這一刻,阿弦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跟輕鬆,雖然如今仍站在陰霾不散,飛雪飄零的谷底,於她來說,卻似立在陽光普照,春風和煦之中。
她自覺如一個簇新的初生兒般,揚首向天,雪花溫柔地落在臉上,那種冷是清爽痛快的冷,阿弦長吁一口氣,呵出的氣息在空中化作白霧,又輕快地消散。
她睜開雙眼,完完整整,仔仔細細,毫無畏懼地打量這個世界,淚卻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斜入鬢中。
在頓感輕鬆愉悅之餘,又有種無所適從不明所以的惘然。
阿弦回頭看著地上那人,他仍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上下打量著這「人」,卻見他身著一襲幾乎看不出本色的破爛長袍,身量頗為長大,只是極瘦,如同一桿修竹筆直地橫在地上。
頭髮散亂,雙眸緊閉,嘴角至下頜都生著凌亂的鬍鬚,看著彷彿是年紀不輕了。
驚疑不定,目光逡巡,最後落在男子的手上。
這是一隻十分修長好看的手,雖然枯瘦,也沾著泥塵殘雪,卻仍能見秀美的形姿,骨節勻稱,手指頎長。
從這隻手而言,卻也並不像是個老人家所有的。
阿弦看看這人的臉容,又看看這隻手,總覺著其中有一樣東西長錯了地方。
可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不能被這隻手的樣子迷惑,因為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隻手看來十分眼熟。
阿弦盯著那隻看著很眼熟的手。
想起來了,這隻手對她而言,何止眼熟,簡直「神交」良久。
她第一次看見這隻手的時候,是在雷翔派人去接她、在自家門口所見的幻相裡頭。
第二次,則是方才在坡頂路上,她墜馬之前,就是這只罪魁禍首的手,不由分說地將她拽下了馬兒。
「原來是你?」阿弦看著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連續兩次看見那隻手,在阿弦覺著,那應該是屬於鬼魂一類,誰知道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
雖然如今這人的情形,也不知是否還能稱之為人。
但是他的額頭有新鮮的劃傷,腿也折了,想必是方才跌落的時候所致。
阿弦重回到他的身邊,在腰間的搭兜裡翻了翻,找出一塊汗巾跟一瓶傷藥。
因她當這個差,老朱頭不由分說,在她的搭兜裡塞了無數的東西,簡直如一個百寶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有備無患。
阿弦看著那瓶傷藥,又看看重傷的男子,不由笑笑。
身上的陰冷消失無蹤,這前所未有的輕快清爽感覺讓她心中的歡喜忍也忍不住,看待傷者的目光也很不同起來。
他額頭上的傷痕略深,幾乎見骨,這讓阿弦倒吸一口冷氣,只好竭力放輕了手腳,最後敷好了藥粉後,身上居然出了些熱汗。
在給這人料理傷處的時候,阿弦飛快地理出了一點頭緒。
這位既然是個人,那麼……他大概是從坡底想要爬上大路,可惜的是,他選錯了法子,非但沒能成功,反而把她也拽了下來。
現在回想,往下墜落的時候,似乎感覺身邊有什麼東西,當時她還以為是又見了鬼,直到這會兒才了悟,必然是這人在她底下,所以阿弦才沒有傷重,他反而傷的較重一些。
可是掉落的這處實在不是地方。
因為先前戰亂荒年,村鎮裡或災或病死了許多人,有些得以入土為安,有的則隨意在無人處拋落。
所以先前她才會看見那麼多的鬼魂,因為這的確是臨近黃泉最近的地方。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終於「正常」了,她終於看不見那些無處不在竄動的傢伙們了。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禍兮福之所倚」?
一念至此,阿弦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將帕子用旁邊乾淨的雪搓了搓,舉手輕輕地將傷者臉上的泥雪血漬略擦了擦。
污漬逐漸除去,阿弦面上的喜歡之色也轉作了詫異。
她看見一雙如修如畫、斜飛入鬢的長眉。
雖然雙眸緊閉,卻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而且……最怪的是……他看著很髒,可氣息卻異常地干淨。
因為體質異於常人,阿弦看人也是自有所感。
凡人都有七情六慾,所以身上也會有各種不同的氣息,酸,甜,苦,辣……不一而足。
但此人身上,卻只有一股淡淡清冽的氣息,如高山清雪,明月松泉。
乾淨的太過詭異。
阿弦呆了呆,遲疑著想把他臉上其他地方也擦一擦,眼前忽地一花。
下一刻,那隻修長好看的手,不偏不倚地掐在她的頸間。
方才還生死不明的傢伙,仍是躺著未動,也不曾睜眼,手上的力道卻如鐵鉗一般,只要他再多一寸力道,阿弦的脖子就會被輕易拗斷。
阿弦無法呼吸,手鬆開,沾血的帕子跌在那人臉頰旁邊。
掙扎無效,阿弦試圖將他的手掰開,卻發現自己的力氣跟這人相比,簡直如蚍蜉撼大樹。
她漲紅著臉,竭盡全力道:「是我、我救了你……你不要、害我!」
阿弦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沒有用,但是在她沙啞著嗓子哽嚥著氣息說完之後,那隻正在收緊的手陡然鬆開。
阿弦往下跌落,正壓在這人身上,卻又很快地爬起來往後退了出去。
她滿臉驚恐地看著仍靜默未動、甚至雙眼自始至終都沒睜開的這人,原先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
脖子被掐住的瞬間,心裡滿是恐懼跟憎惡,完全抵消了先前彷彿重獲「自由」似的歡喜。
阿弦震驚且憤怒,摸了摸仍舊疼痛的脖子,牙咬的咯咯響。
目光橫來轉去,又落在那只好看的手上。
心頭的怒火燒得更旺了。
這隻手跟她可著實緣分不淺,第一次,他將她從坡上拽落谷底,第二次,他竟想要自己的性命!
如此恩將仇報,何其可恨!
阿弦本要倒退,卻又上前,用力在那手上踢了一腳。
這才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老朱頭跟她講過很多次「東郭先生與狼」「農夫與蛇」的故事,她怎麼竟都忘了?實在可恨。
但就在阿弦滿懷憤怒往前狂奔的時候,眼前影子閃爍。
那股再熟悉不過的感覺令她戛然止步,定睛看去。
果然,方才神奇消失不見的那些鬼影,就在她前方不遠,重新一一出現,那呼嘯嚎叫的聲響,也隱隱又響起來。
阿弦嚥了口唾沫,呆呆地後退數步。
鬼魂們迫不及待地欲向前,卻又好像在忌憚什麼似的,搖擺著不再靠近。
古怪的僵持中,阿弦忽地聽見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