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傷離別
阿弦也是想不到,陳基教的防身招數第一次派上用場,居然是在袁大人的身上。
只可惜仍是用的晚了些。
眼罩摘下後,阿弦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袁恕己,而是他身後的人。
或者說是「非人」。
王甯安,秦學士,張員外,以及眾幫凶肆眾們,身著囚服,手中提著自個兒血淋淋的頭顱,彼此廝打,哀哭嚎叫。
阿弦倉皇移開目光,轉身逃往內巷,正欲快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忽地見到前方小麗花立在街心,眼中帶淚,苦苦看她:「十八子……我想求……」
阿弦被方才陡然所見的那幕嚇得慌了,縱身跳到旁邊避開她——這就是在袁恕己看來,她很突兀地閃避的奇異一幕。
只是還未跑出兩步,身體像是被一股寒冷的冰水侵入,透骨的冰冷讓她猝不及防,往前撲倒在地。
等再站起來的時候,阿弦已經不是「阿弦」了。
「她」邁著碎步,來到府衙。
手輕輕地抵在下頜處,猶疑打量著府衙的門首,又左右逡巡掃向守衛。
守衛們因都認得阿弦,是以並未惡聲惡氣,其中一人反而問:「十八子怎麼這會兒來了?」
「她」才倉促而略帶羞澀地低頭一笑,抬腿邁過門檻,往裡而去。
守衛們回頭打量了一眼,滿面疑惑:「十八子今天怎麼有些古怪……剛才……」
兩人對視,頃刻卻十分默契地各自移開目光,不再深思。
「阿弦」一路進了內堂,小典房中卻還有另外一個人。
且說小典在府衙裡又調養了兩天,本已脫了險境。
聽說已經判決了兇徒,小典心中的大石落地,可畢竟小麗花已經不在人世,想到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不復存在,又想到先前自己遭遇的那些非人折磨,如今心願已了,萬念俱灰,所以精神萎靡,身體狀況竟也江河日下。
故而這兩天竟只是強撐著等死,只等處決了罪犯後嚥氣。那大夫也是無能為力。
此刻在房中探望小典的正是連翹。
小典曾跟連翹見過一面,又從別人口中聽說連翹在小麗花案中所做,他是個心軟且善的好孩子,便對連翹存有一份感激之情,竟不顧身子細弱,掙紮著下地要向她磕個頭。
但他一來病弱,二來腿上的筋腱受損,動作不便,幾乎從床上栽下來。
連翹見他形銷骨立,心中酸澀,緊走兩步攔住,小典早支撐不住,頭暈目眩,只問:「那些人已經死了嗎?」
連翹道:「午時三刻,已經處決了,你聽外頭還有鼓聲呢。」
小典道:「這樣我就放心啦。」
連翹怎會不解他的心意:「小典,你可不要錯想了!」
小典閉著眼睛,眼中的淚流落不絕:「之前你為我姐姐做的事我也知道了,姐姐,你是個好人,現在再求你一件兒,等我死了,你把我跟姐姐……」
連翹轉頭將淚揮去,方輕聲喝道:「別瞎說!」
小典道:「我小的時候不懂事,只知道我是有個姐姐的,但問起娘來,她卻總不告訴我姐姐在哪裡。」他深深呼吸,睜開眼睛,「後來娘去了,我跟隨王先生,再後來,進了秦府,才知道姐姐當初為了我們……」
連翹垂首咬緊牙關,小典道:「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見姐姐一面,他們告訴我,只要我聽話就會讓我跟姐姐見面,我是聽話,可是熬了那許久,我漸漸知道他們是騙我的……」
秦張那些人因見小典向來溫順聽話,對他的看管便鬆懈了,殊不知小典心裡偷偷謀劃著逃跑出來找小麗花,那一次連翹在菩薩廟裡見到他,就是他才逃了出來。
後來被捉拿回去,那些人為了懲罰他,又故意告訴他小麗花已經死了。
小典大哭。
連翹抱著這少年的身子,明明是才要綻放的年紀,卻乾瘦的如同一片枯葉。就算連翹閱盡千帆,自詡心硬如鐵,這會兒也禁不住同他一起潸然淚下。
正在此刻,便聽得門口有人輕輕喚了聲:「小典。」
兩個人轉頭,卻見房門打開,竟是「十八子」徐徐走了進來。
連翹一眼便看出十八子的舉止跟昔日大為不同,且隱約帶幾分眼熟。
正疑惑間,她已經走到床前,先是看著連翹,道:「姐姐在我身後苦心做的那些,我都看見了,幸而刺史大人同十八子聯手查明真相,給我姐弟討回公道,也還了姐姐清白,多謝姐姐。」
連翹雙眼慢慢瞪圓,毛骨悚然,鬆開小典站起身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八子」:「你、你是小麗花?」
小麗花不答,轉頭看向床邊的小典。
小典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小麗花舉手,輕輕撫上少年枯瘦的臉:「弟弟,你受苦了。」
只是一句話,卻讓小典在瞬間淚如泉湧,極快地模糊了雙眼。
小麗花凝視著眼前少年:「姐姐是個最蠢笨的人,這麼多年來都錯把豺狼當作好人,才害弟弟吃了那許多苦。」
小典再也忍不住,啞聲叫道:「姐姐!」張手用力將她抱住!
小麗花微閉雙眸,臉頰輕輕地蹭著少年鬢邊,發出欣慰的嘆息:「這許多年來,姐姐唯一的心願就是再見你一面,就如現在一樣抱你,我的好弟弟……」
小典放聲大哭。
連翹幾乎站立不住,死死地倚在床柱上,眼睜睜看著這幕,手捏著帕子堵住嘴,眼中同樣淚如雨下。
小麗花緩緩睜開雙眼,在小典頭上親了一口:「答應姐姐,你要好好地活著,不管多難都要好好地活著。」
小典用力抱緊了她,嚎啕大哭:「可是我想跟姐姐在一起。」
小麗花撫著他的頭:「乖孩子,你一直都跟姐姐在一起啊。」她的聲音這樣溫柔,就像是一陣春風,將少年心底的冰冷融化殆盡。
最終的告別終究來到。
小典跌跌撞撞下了床,連翹竭力扶住他,小典大叫:「姐姐!」
小麗花已經走到門口,聞聲回首,向著兩人歪頭一笑。
此時,在連翹跟小典看來,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十八子,而真真正正是小麗花,那樣爛漫耀眼的笑臉,就如同春風中漫山遍野盛放的嬌豔麗花。
有詩云:
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且說府衙門口,袁恕己詢問十八子如今何在,吳成面露難色,道:「大人,這事實在怪極了,我因見十八子要出門,便要躲了,誰知眼看十八子出來,才走了三兩步,忽然癱軟在地上。我正要去扶,那食攤上的老朱頭趕來,將十八子攙扶起來……」
據吳成說來,當時阿弦就如同醉酒一樣,搖搖晃晃,神志也似有些不清,多虧了老朱頭扶著,一徑出府衙去了。
袁恕己聽了吳成的訴說,狐疑不解。
今日袁恕己之所以將安善帶回來,一來是為了從他口中打聽有關十八子之事,二來,卻也正是因為小典的情形很不好,袁恕己看了出來,便想讓安善過來,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誰知竟會又是如此意外的情形。
正思量間,有人從廳外進門,笑道:「此地的事情已經了結,袁大人,我們也該告退了。」
說話之人身量長大,身著軍服,正是先前左永溟從軍屯請來的救兵,豳州兵屯守衛副將雷翔。
袁恕己忙回身迎著,兩人寒暄幾句,雷翔忽然道:「另外,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袁兄是否成全。」
袁恕己道:「自家兄弟,還說什麼客套話?如今我在這豳州當差,自要守望相助,這一次若不是雷兄來的及時,也無法懲治本地奸惡。」
雷翔大笑幾聲,道:「是這樣的,我想向袁兄借一個人。」
袁恕己意外:「借人?哦……是吳成還是老左?」
雷翔含笑搖頭,道:「都不是,是你們本地縣衙裡一個喚作『十八子』的。」
「是小弦……」袁恕己越發意外,驚疑問道:「雷兄怎麼會想到借他?是為了何事?」
雷翔乃是軍中將領,無緣無故怎麼會借一個不相干的小衙差?若說軍中有事,也歸軍中料理,本地文官包括刺史等都是不得插手的,更遑論阿弦這樣的小公差了。
除非……
雷翔嘆了聲,面露無奈苦色:「的確是有一件棘手的事兒,非此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