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憐無聲
敏之雖聽見這話,卻毫無反應,靠在車壁上恍惚失魂。
阿弦心有不忍:「殿下,我想去崔府,就在這裡下車啦。」
敏之似沒聽見,阿弦道:「有一句話雖不中聽,卻不可不聽。那就是『人死不能復生』,我知道你捨不得魏國夫人,但畢竟陰陽相隔,不能強求,殿下還是保重身體為要。」
敏之聽了這兩句,才緩緩地轉頭看向阿弦,啞聲問道:「我問你,陰陽相隔,你是說她去了陰曹地府麼?」
沉默片刻,阿弦道:「是。」
敏之換了個姿勢,將腿伸長了些:「那麼就是說,等我死後,我也會去那個地方,那麼我就能見到她了?」
阿弦有些無法回答他的這句,為難地嘆息:「殿下……」
敏之抬眼,忽然傾身過來:「小十八,為什麼這次……妹妹沒有像是那鬼女一樣、上你的身?」
他的語氣有些陰測測的,雙眼也直直地盯著阿弦。
阿弦呼吸一窒。
敏之已經抓住她的肩:「你說啊,為什麼沒有?」
「並不是……每個都會那樣做,」阿弦忍著要推開他的衝動,耐著性子道:「詳細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為魏國夫人並沒有多大的執念吧。」
「執念?」敏之疑惑,仍是不錯眼珠兒地看著阿弦。
「是,執念,」阿弦想了會兒道,「從人變成鬼,所遇不同,有的人心中會有難解難忘之事,糾纏不散,所以……」
「妹妹沒有難解難忘之事?那你方才在宮內到底看見的是什麼?」
阿弦想到賀蘭氏控訴武後謀殺之事,便低下頭去。
敏之打量她的臉色,道:「是不是……妹妹說了她是被誰害死的?」
阿弦的心猛地一跳,知道這位殿下目光銳利,但是她竟本能地不願把賀蘭氏的那句話直接告訴敏之。
阿弦強自鎮定,道:「魏國夫人先前……並不知道她已死,還徘徊在宮殿之中,後來醒悟過來……就、就去了。」
「只是如此?」敏之眯起雙眼。
阿弦道:「她還跟殿下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
「她說,她現在才知道,曾經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是多麼可笑。」
敏之盯著阿弦,然後緩緩點頭:「原來如此。」
阿弦道:「殿下知道夫人指的是什麼?」
敏之臉上浮起一抹冷笑:「我當然知道,那正是害她致死的東西。」
阿弦不敢再問:「那我下車去了。殿下多多保重。」
「你要去崔府?」
「是,我方才聽人說,阿叔的夫人病重,不知怎麼樣了,我想去探望探望。」
敏之放開她,往後一靠,半晌才長吁口氣道:「不管如何,我得多謝你,小十八,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這樣感激有你在。」
阿弦驚訝:「殿下……」
敏之說著,對外頭道:「去崔府。」他又對阿弦道:「不必下車了,我送你過去就是。」
「多謝殿下。」心內五味雜陳。
馬車停在崔府門口,崔府的門人見是周國公府的馬車,正在驚疑,忽地又見阿弦從車內跳了出來,卻轉驚為喜,忙招呼:「十八弟。」
馬車不做停留,一徑去了。阿弦迎著崔府的門人:「阿叔……天官在家麼?」
家奴道:「我們家大爺還在部裡未曾回來,十八弟入內稍等片刻。」
阿弦遲疑:「我還是在這裡等……不然我去吏部找他就是了。」
家奴道:「不不,這幾日大爺回來的早,怕你去走岔了路豈不是不好?且在府裡稍等片刻,我們派人再去打聽打聽。」
阿弦見他們十分熱情,只好答應。
當下隨著進了府裡。阿弦按捺不住,悄悄打聽:「我在路上,聽人風言風語,說府裡的事,想必是那些無知的人胡說八道。」
那家奴皺起眉頭:「是不是有關我們少夫人的話?」
阿弦點頭,家奴嘆道:「唉,那可不是胡說的呢。」
之前雖只見過煙年一面兒,卻已驚為天人,又因崔曄的緣故,越發多一份敬重。
所以在外聽了那些流言,只是不信,但此刻聽這家奴如此回答,一下揪心起來:「什麼?到底是怎麼了?」
家奴道:「按說我們少夫人,可真是沒得挑兒,可稱得上是長安城裡第一號的美人才人了,可偏偏身子有些弱,再加上近來流年不利的,先是我們大爺傳言在羈縻州出事,少夫人自然受了驚嚇,後來偏偏又有伽藍寺的事,雪上加霜一樣,便隔三岔五地有些小病小災,聽裡頭的丫頭傳說,有段時候,每天只吃一口飯,你說這怎麼了得?鐵石人也受不了,何況是那樣嬌弱的……」
阿弦屏住呼吸,只顧聽他說。家奴又道:「前些天進宮,還在宮裡頭暈倒了呢,御醫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昨兒更是吐了血……唉!我們都說,是老天爺嫉妒,什麼紅顏薄命……」
「呸呸,」阿弦忙道:「還不知怎麼呢,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家奴才忙又轉憂為喜道:「是是,十八弟說的對,我們這些碎嘴,原本也是瞎說,一定不靈。」
正說到這裡,家奴忽然看向前方,又悄悄拉了阿弦一把:「十八弟,那是我們二爺。」
阿弦抬頭看時,卻見前方廊下,站著一名俊秀公子,瞧著有些眼熟,正在吩咐一名下人什麼話。
一抬頭看見這邊兒阿弦,眼中透出些詫異。
家奴見狀,便領著阿弦上前,道:「二爺。」
崔升看著阿弦:「這是……」
家奴道:「這是十八弟,是大爺的小友。大爺曾吩咐過,但凡他來,一定要好生招待。」
崔升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十八子,你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今日才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阿弦早做了揖:「讓您見笑啦。」
崔升搖頭道:「並不是,只不過你的年紀比我想的還小,樣貌也……若不是親眼見到,實在不會相信哥哥會跟你……會跟你這樣不同。」
崔升的性子跟崔曄不同,有些心直口快,他本是要說「不相信哥哥會跟你相交」的話,可又及時察覺,這樣聽來似乎有些傷人,於是忙又改了。
崔升問那家奴道:「大爺回來了嗎?」
家奴搖頭:「已派人去查探。」
崔升道:「既如此,我來招呼十八小弟,你且去忙吧。」
家奴知道崔升性情外放,比崔曄更容易相處,因此十分放心,領命而去。
崔升便對領著阿弦往內,一邊道:「我聽人說,你先前跟在周國公身旁,近來又去了戶部?」
阿弦道:「是的。」
崔升道:「周國公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你跟著他一向如何?」
「還過得去。」
「新去戶部,可還適應?」
「一切都好。」
問答數句,崔升見前後無人,便又道:「十八小弟,我有件事想問你,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
「二爺想問什麼?」
崔升便低低問道:「你跟我哥哥是如何相識的?」
眼見他滿臉探聽之意,阿弦道:「天官並沒跟二爺說麼?」
崔升咳嗽了聲。
崔曄從來極少主動說起自己的事兒,崔曄不言,崔升也絕不敢多嘴詢問,如今見阿弦這般問,自然訥言。
但他輸人不輸陣,便呵呵道:「若是聽你說來,滋味當然不同。」
阿弦看著他含笑的眼睛,卻也瞧出他有些詐人的意思,便不言語。
崔升見她不上當,便道:「對了,大理寺袁少卿,也是你的舊識對麼?」
阿弦問道:「噫,二爺也認得少卿?」
崔升道:「何止認得,前天還一塊兒喝過酒呢。」
阿弦一愣:「是麼?」
崔升道:「騙你做什麼,對了,還提起你來著……」
阿弦屏住呼吸:「提、提我?」
崔升並沒留意她的表情異樣,只看著前方道:「那裡就是我哥嫂的住處了,先前我聽人舉薦了一個極好的大夫,我先去問問嫂子的意思,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阿弦忙道:「我跟你一塊兒好麼?」
雖然這話聽來有些唐突,但崔升見她年紀頗小,且跟崔曄相識,倒也不以為意:「那好,你只悄悄地別出聲。」
崔升帶著阿弦來到煙年院中,丫頭來迎著:「二爺。」見阿弦眼生,便多看了兩眼。
因阿弦身著常服,身形樣貌又見小,便只當是崔升新收的小廝。
崔升道:「阿嫂怎麼樣了?」
丫頭嘆道:「之前吃了一碗湯藥,卻又吐了大半兒。」
崔升道:「我進去瞧瞧。」
崔升入內後,阿弦站在門口,又扭身回看。
漸漸地,藥氣透過窗紗傳了出來,依稀還聽見幾聲咳嗽,跟低低地說話聲音。
阿弦身邊兒的那丫頭不住地瞅她,忽道:「你是……當初跟著周國公的那個……」
原來這丫頭是煙年的貼身丫鬟,當初去許圉師府上拜壽,在門口曾見過阿弦,方才瞧著她不似府中小廝,多看了幾次,終於認了出來。
阿弦道:「姐姐好,是我。」
兩人問答之間,就聽裡頭盧煙年道:「是誰在外頭?」
崔升也隱約聽見那丫頭認得阿弦,便道:「阿嫂大概不認得,是哥哥的十八小友。」
煙年的聲音裡透出些許詫異:「是他麼?」
崔升怕她不悅,便道:「阿嫂,原本是我唐突了,十八小弟來找哥哥,因哥哥還沒回來,我便先陪著他,誰知驚擾了阿嫂。」
盧煙年又咳嗽了兩聲。
阿弦在外,聽她聲音柔輕,氣息虛弱,便忍不住道:「少夫人,我不是有意打擾你歇息的,我這就去了,你好生保養身子。」
裡頭煙年卻輕笑了聲:「這個孩子……竟也這樣多禮。」便對崔升道:「阿弟,你叫十八小弟進來暫坐,他既是有心來探病,難道我反而怪他?只是我病中模樣不堪,待我略收拾收拾再見他。」
煙年對人素來是禮數週全的,崔升卻也不感意外,只勸道:「阿嫂不必如此,免得勞累傷身,給哥哥知道了,一定會怪我。」
煙年道:「我若是這樣蓬頭垢面地見夫君的小友,就算他不怪我,我也得怪自己失禮於人了。」
幾個侍女入內,相助煙年極快地收拾了一番。
崔升早退了出來,悄悄對阿弦道:「我的阿嫂,別看著柔柔弱弱,實則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一旦認定了的,誰也改不了。」
阿弦因聽到方才煙年執意要換衣裳打理梳妝,忐忑問道:「我是不是來錯了?」
崔升道:「沒什麼,你來見一見,對她而言是個新鮮,興許反而對她的病有好處呢。」
不多時,裡頭叫請,崔升才陪著阿弦入內。
步入內室,阿弦抬頭看時,卻見前方榻上端坐一位身著淺煙紫的美人,雲鬢鬆鬆挽就,雙耳綴著明珰,眼中朦朧微光。
雖病弱消瘦,越發見冰肌玉骨,風姿飄逸,猶如天人一般。
阿弦滿心震撼,卻覺著比上次在許府門口所見,更加好看了。
原來今日煙年因自覺病中,顏色頹然,故而有意地讓侍女略施脂粉,免得失禮於人,故而比上次所見更有一番不同。
阿弦忙拱手作揖,恭敬道:「見過少夫人。」
煙年舉手道:「十八弟不必多禮,阿弟,快請他同坐。」
崔升拉著阿弦坐了,煙年含笑凝視著他:「聽說你入了戶部了?」
阿弦道:「是。」
煙年道:「許侍郎是極溫和識才的長者,你有如此造化,實在替你高興。」她雖竭力平心靜氣,緩聲而談,但因方才一番動作,未免乏累,氣息紊亂,才說了兩句,便忍不住嗽了起來。
侍女忙上前輕輕撫背緩氣,煙年道:「抱歉……」一句話還未說完,又咳嗽不停,握著帕子在唇上輕輕一掩,復又緊緊地握起。
阿弦早看見她的臉色又瞬間的潮紅,又見她渾身發抖,十分過意不去,忙站起身:「少夫人,您還是好生歇息,我先去啦,改日再來探望您。」
煙年咳道:「這……」
崔升也看出不妥,早也隨著站起:「阿嫂且先顧身子,我去將那大夫請來,盡快給阿嫂調治,以後有的是時候見十八弟。」
煙年勉強一笑,深深呼吸:「又要勞煩阿弟奔走,實在過意不去。」
崔升道:「只要阿嫂能夠好起來,我就算跑斷腿都是心甘情願。」
煙年又看阿弦道:「既然如此,我這裡病氣畢竟重,就不留你了。上回我聽老太太念叨,說想見你,既然你來了,不如讓阿弟帶著去拜一拜老太太,她老人家必然歡喜。」
阿弦正遲疑,崔升道:「我這就帶他過去,嫂子快歇息。」
兩人這才退出了煙年房中,阿弦想著煙年的容貌談吐,又想到這樣的絕代佳人偏如此病弱,甚至傳出「不治」的流言,心頭莫名悲涼。
崔升道:「這幾日因嫂子的病,家裡人都十分懸心,祖母也很是憂慮,愁眉不展,阿嫂故意讓你去見,也是想讓她老人家開開心而已。」
「原來是這樣,」阿弦黯然:「但,方才我看見少夫人握著帕子……」
那帕子上明明是有一道血痕的,可見煙年方才咳嗽的時候咯血,只是她不願給阿弦和崔升發現擔心,故而竟悄悄地藏握了起來。
崔升卻並未看見,問道:「怎麼了?」
阿弦道:「她……」不知為何,眼前重又浮現方才煙年握著帕子擦血那一幕。
阿弦搖頭,卻見煙年躺在榻上,咳了數聲。
她緩緩掙紮起身,斜靠在榻邊,雙眼望著正前方,不知過了多久,才又探手在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紙來。
這張紙已經被揉疊過許多次一樣,已經滿是褶皺,有幾處甚至破了。
白紙在面前慢慢展開,露出上面十分清晰的黑子。
娟秀的字體所寫的,乃是簡單明了的四句詩:
關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顧憐無聲。
煙年的目光閃爍,將這幾句反反覆覆看了數遍,然後她慢慢地咬住發抖的唇。
忽然,白紙上多了兩點水漬,然後水漬越來越多,墨漬洇開,黑漆漆地彷彿是誰凝視的黑色眼睛。
外頭一聲門響。
煙年止淚,將手中的字胡亂又捲了起來,壓回枕頭底下。
她抬袖拭淚,方輕聲道:「是誰進來,給我倒一杯水。」
門外那人徐步而入,腰身如青竹般挺拔,玉帶上懸著一枚銅色魚符。
他走到桌邊兒,摸了摸桌上的茶壺,覺著溫熱,便舉手倒了一杯。
修長乾淨的手指捏住杯子。
裡間傳來煙年低低咳嗽的聲音:「沒有人麼?」
於是,他探手入袖中,竟逃出了一個小瓶,拔出塞子,小心往杯中倒了半瓶。
透明的液體入水,頓時消散無蹤。
而他舉著杯子入內。
煙年抬頭,忽地微笑:「夫君回來了。」
正起身要迎,那人上前兩步將她止住:「不必勞動,不是要喝水麼?」把手中的杯子遞了過去。
煙年道:「有勞了。」雙手接過,煙年慢慢吃了口,忽然微微皺眉。
對面問道:「怎麼了?」
煙年抬眸,兩人靜靜對視片刻,煙年道:「沒什麼,大概是我病久了,口裡覺著苦的很。」
對面伸出手來,似要接過杯子:「若實在苦的厲害,就不必喝了。」
煙年搖頭莞爾:「不必了,現在細品,卻又似泛出一絲甘甜來,多謝夫君。」
她舉起杯子,一口,兩口……終於慢慢地飲盡。
對面的人只是靜靜地看著,在她喝完之後,便站起身緩步往外而行。
走不多時,身後「彭」地一聲悶響,一個空了的茶杯跌在地上。
煙年的呼吸開始急促,她忽然舉手在嘴邊一遮,手指縫中卻湧出血來,她卻一聲不吭,雙眼只是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那個空杯盞。
——「哥哥!」
有些高亢的、充滿喜悅的叫聲從耳畔響起。
阿弦猛地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廊下。
身邊兒的崔升正疾步往前而去,就在兩人的正前方,有一人緩步而來,仍著吏部的公服,腰間魚符微微搖曳,身姿端正,氣質清貴,正是崔曄。
崔升上前行禮:「哥哥回來了。」
崔曄點頭,星芒隱隱地目光越過他,看向阿弦。
阿弦卻彷彿長在了原地一樣,雙腳動彈不得,只是眉頭緊鎖,黑白分明的雙眼中是難以克制驚怒交加,狠狠地瞪著崔曄。
崔升察覺,回頭看了一眼,心生詫異:「十八小弟……」
正要催阿弦過來行禮,身邊人影一晃,卻是崔曄自個兒往前走去,崔升只得跟上。
崔曄走到阿弦身前,將她怒意勃發的神情看的分明:「怎麼了?是不是……」
他本以為阿弦也許是又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舉手想要在她肩頭一護。
誰知阿弦及時抬手,將崔曄的手拍開,同時跳後一步。
崔曄一怔。
阿弦張了張口,卻沒有能說出一個字兒。
終於,顫抖的抬手指著他:「為什麼?!」
她的雙眼早已經通紅,淚在眼裡打轉,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憤怒。
崔曄皺眉道:「阿弦,你在說什麼?」似想到了什麼,眼神在瞬間暗沉了幾分,思忖地望著她。
阿弦眨了眨眼,淚已經掉下來:「你幹嗎那麼對她?」
崔曄臉色微變,往後瞥了崔升一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阿弦試圖掙開,卻無法,只好用力打了他幾下,想迫使他鬆手。
此時崔升已經來到跟前:「哥哥……十八弟?」他瞪大雙眼,分不清這是怎麼了。
崔曄不睬他,只盯著阿弦沉聲道:「你跟我來。」
阿弦怒道:「我不要!」被他不由分說,硬是拽著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