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絕世奇葩
明德門前,先前在宮中丹鳳門處見過的那些禁軍風馳電掣般狂奔而回。
行人車馬紛紛讓路,雖不知發生何事,卻明白非同等閒。
阿弦隨著眾人站在路邊兒上,緊緊地盯著隊伍,她在找尋一人。
但一直等到禁軍離開,也終究沒有看見她想見的那人:太平公主。
隨著隊伍遠去,人群才恢復正常。
有路人道:「看樣子是出了大事,今天在路上的官兵都比平日多了一倍。」
「前不久那個人頭案還沒解決,死的據說還是公門中人,正值節下,還是朱雀大道上,不知是什麼兇犯那樣大膽。」
次日,坊間有一則極詭異的流言四起。
據說是當朝崔天官的妻子盧氏,去城外燒香還願的時候遇到一夥強賊,盧氏不幸,竟被賊人所辱。
頓時間,長安城內掀起了軒然大波,街頭巷尾,人人傳說。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長安城的治安戒防更加嚴密,街頭巡邏的禁軍比比皆是,連皇宮中的金吾衛也都出動了不少。
這流言如此轟動,以至於竟無人留意,大明宮裡少了一個舉足輕重、武後心坎上的人。
這日,周國公府。
賀蘭敏之喂完了那隻綠孔雀,拍著手對阿弦道:「事情變得有趣了,崔曄的老婆給他戴了一頂偌大的綠帽,這真是我活這麼大所見過的最匪夷所思的事。」
阿弦不語,她正在為此事煩心。
阿弦不知此事真假,但若是真的話,身為女子,盧氏遇到這種事,實在比殺了她更加難堪,何況這件事居然還沸沸揚揚地傳了出去,簡直雪上加霜。
阿弦雖跟那女子素未謀面,卻不禁心生憂慮憐惜,如果事是子虛烏有,當然天下太平,但是流言猶如覆水難收,卻叫人無法收拾。
且更不知道崔府的情形如何,崔曄又是如何。
阿弦在聽說這傳言的時候,就想去尋崔玄暐……但轉念一想,見了他該如何開口?縱然她有詢問真假之心,慰問安撫之意,然而遇上這種事,卻不是尋常的傷病等可以好心慰撫的,唯恐弄巧成拙才是真。
正猶豫中,下頜被人輕輕一挑。
阿弦抬頭,對上賀蘭敏之帶笑的雙眸:「又在出什麼神?」
阿弦將頭轉開:「公子,這若是流言自然無礙,若是真的,豈不是人間慘事,又何故是那種幸災樂禍的口吻。」
賀蘭敏之笑道:「這就幸災樂禍了?我可還什麼都沒說呢。」
他想到這裡,忽然又道:「既然如此,你想不想知道另一件兒更匪夷所思的事?」
敏之個高,微微俯身低頭,在阿弦耳畔道:「你知道麼?太平那妮子出事了。」口吻裡居然有幾分古怪的得意。
阿弦心頭一顫!
從昨日到現在,除了被崔府的事掛心,阿弦心頭疑惑的還有一件兒,便跟太平公主有關。
阿弦記得自己看見太平跌倒在地的那一幕,雖然身為旁觀者,但仍覺心驚肉跳,似乎能感覺到那種身臨其境的恐懼。
而且阿弦明明知道,那種恐懼其實並不屬於她自己。
她感受到的是當時太平的感覺。
又加上禁軍出宮,阿弦直覺太平或許出事了,可是所見所聞,並不曾有任何一個字事關「太平公主」。
沒想到這點疑惑,在此刻被揭開。
阿弦脫口問道:「是什麼人對公主不利,公主如今可回宮了麼?」
敏之臉上的笑意收了起來,他眯起雙眸:「我不過是說太平出事,未必是有人對她不利所致,你又如何知道她不在宮中?」
阿弦的心又有些空落而張皇,如同昨日在丹鳳門前的感覺。敏之見她雙眼放空,一把又捏住她的下頜:「說話!」
敏之手上用了三分力,阿弦吃痛,揮手將他的手打落。
賀蘭敏之卻笑道:「你可知道憑著你方才那兩句話,你差不多就是死罪了?」
阿弦道:「為什麼?」
敏之道:「太平是皇后娘娘心尖上的人,平日裡誰敢彈她一指甲都是死罪,今番太平失蹤,你猜皇后是如何心情?」
阿弦道:「為何外頭毫無消息?」
敏之道:「這也是皇后的高明之處,原本陛下想要滿城搜找。皇后卻怕逼急了賊人狗急跳牆,故而不許人聲張,只暗暗地加緊搜尋。」
阿弦低頭,敏之道:「現在你該告訴我,你是為何知道這絕密內情的?」
阿弦知道賀蘭敏之不像是崔曄袁恕己一樣相信她的天賦之能,事實上,除了崔玄暐一開始就信她外,袁恕己起初非但不信,幾乎當她是無稽的惡作劇一流,後來也是經過數次經驗,才終於對她深信不疑的。
幸而崔玄暐是君子無礙,袁恕己則如阿弦所說,「外厲而內熱」,就算知道她的能為,也並無他意。
但是敏之的性情跟以上兩位皆不相同,依稀是個邪大於正,邪意凜然的人,所以阿弦始終對他極有保留,當然也不想在他面前把自己所能一一說明。
如今見敏之問,阿弦便道:「我其實是是猜的。昨兒我在丹鳳門前等待公子,公主正好出宮,還跟我說要去崔府,今日崔夫人出事,故而我便有此聯想,不料歪打正著了。」
昨日太平勸阿弦跟她的時候,只說了一個「崔」,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了,阿弦也並未在意。
如今回想,才知道太平當時要說的是去崔曄府上。
敏之聽了這番說辭,倒是沒什麼懷疑:「原來是這樣,你倒也聰明。」
阿弦道:「公子,如今可有消息了?」
敏之搖頭:「昨兒我甚晚回來,還無任何消息,這會兒也無人送信來,只怕仍是凶多吉少。」
阿弦道:「是什麼人敢對公主下手?」
敏之道:「自然是跟皇后娘娘有深仇大恨的人了。」
阿弦吃了一驚,敏之道:「你不信?你想想看,太平的身份何等尊貴,若是動手的人為求利,不至於冒著誅九族的風險,唯一的解釋是有仇,還是大仇。而太平年紀尚小,雖然刁蠻不至於跟人結下如此血仇,但我那位姨母就不同了。」
阿弦訥訥道:「怎麼不同?」
敏之呵呵道:「這還用問麼?天下之大且不必說了,單是這長安城裡,只怕就有一大半兒她的仇敵呢,光是長孫無忌他們……」
敏之及時停了下來。
阿弦抬頭,敏之卻不再說下去,只笑道:「總之,我們就只隔岸觀火就好了,他們打的越熱鬧,我越高興。」
阿弦不由道:「公子,太平公主畢竟是您的表妹,你難道不擔心她的安危?」
敏之笑道:「我當然擔心,只是我這個人不善於表達,所以你沒看出來。」
阿弦叫道:「你方才明明在幸災樂禍!」
敏之道:「我天生說話就是那樣的,不然你要我哭麼?」
他竟說做就做,立刻換了一副沮喪傷感臉色,掩面道:「我那苦命的表妹,你現在在哪裡受苦?哈哈哈!」
阿弦目瞪口呆,怒道:「公子,你太過分了!不管如何,公主都還只是個小孩子而已!」
敏之放下衣袖,衣袖背後的臉仍然極為豔麗,敏之淡淡道:「小孩子又怎麼樣?小孩子……就有特赦令麼?哼?」
他像是想到什麼有趣之事,唇邊多了一絲冷笑,「我看未必,小十八你大概也深有同感,如果小孩子就該被關愛保護,嬌養的密不透風,那請問你又是怎麼成了孤兒的?」
這明明是歪理,但卻不得不承認,也是一個——歪打正著。
像是有人拿著刀子在心上刮動。
阿弦忍著難過,道:「我的確是個不幸的孤兒,可我絕不會因此而心懷惡毒,以他人的不幸為樂。」
敏之愣了愣,繼而道:「閉嘴!那是你蠢!」
阿弦道:「那就算我蠢好了。」她不等敏之反應,轉身往門外走去。
敏之叫道:「給我站住!」
阿弦卻頭也不回,一躍出門去了。
一路往南華坊而行,阿弦沒了之前的顧忌,只想快點見到崔曄。
不管是盧氏還是太平的事,沒什麼比直接詢問崔玄暐更快了。
崔曄不在府中。
崔府的那些下人卻對阿弦的到來顯出極大的熱心,其中一個自告奮勇道:「我知道大爺現在在吏部,只怕吏部的老爺們不認得十八弟,我帶你去就是了。」
阿弦因著急要見崔曄,便不曾推辭。
這人又叫備了兩匹劣馬,領著她一路轉過長街短巷,來至吏部。
僕人到門口略一招呼,吏部的門官放行,僕人陪著她入內,一路也遇見了幾個吏部辦差的公人,見了僕人,都含笑招呼,可見都是認得的。
不多時,僕人止步,往前指著一處院落道:「那是我們爺平日裡辦公的所在,十八弟直接過去就是,我便不打擾了。」
阿弦謝過,那人自去。
院子裡靜悄悄地,阿弦沿著廊下往前,見到前方有一扇窗戶半開,她折到門口往內瞧了一眼,屋內並無人影。
阿弦不確定崔曄是否在此,因實在太過肅靜,又不敢貿然出聲召喚,便悄然邁步入內,抬頭張望。
正在徘徊,右手邊的裡間中徐步走出一個人,身著暗花細麻蒼灰色公服,頭戴進賢之冠,手中捧著一冊書。
一眼看見來者竟是阿弦,崔玄暐將書冊合上。
他的神色如常,並未有什麼格外驚喜的意思流露,阿弦對上這樣平靜的眼神,忽然自覺來的唐突。
「阿叔,」阿弦惴惴喚了聲,還未說話,崔曄走過來,舉手在她腕上輕輕一握,引著她到了裡間兒。
「來找我是為了何事?」讓阿弦落座,崔曄就在她旁邊坐了。
旁邊的火堆上吊著一個爐子,崔曄舉手提起來,取了個銀杯,倒了半杯茶:「握著。」
阿弦接了過來,原先的那點兒不安被他在舉手投足間化為烏有,銀杯透出和煦暖意,如同方才被他握著手腕的感覺。
自從來到長安後便暌違良久,阿弦幾乎忘了她一度十分依賴的這種感覺。
阿弦定了神:「阿叔,我聽外頭好些奇怪的流言。」
崔曄道:「原來真的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既然是流言,自有消散的一日,你放心就是了。」
「阿叔的意思,是說那些都是假的?」阿弦驚喜交加。
崔曄微微一笑:「謠言止於智者,不過這謠言能讓阿弦親自來找我,我卻是感激他們的。」
「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阿弦不依叫道,「可知我聽說之後擔心的什麼樣?而且、而且是誰散播這樣可惡的流言?阿叔一定要查出來!」
崔曄道:「好了,你來真的只為了這件事?」
阿弦一怔,然後壓低了聲音問道:「還……還有另一件。我……聽說公主殿下出了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崔曄眉間也多了一抹憂慮之色:「這個卻是真的,殿下至今尚下落不明。」
阿弦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喃喃道:「早知道,我昨兒答應她就好了。」
太平昨兒出宮的時候,曾百般廝纏,想阿弦跟她一起。
阿弦卻因太平的身份而一口回絕,誰又能想到竟一去出事?這會兒回想,心中竟十分後悔。
崔曄見她呆呆出神:「你是說,答應陪公主同去?」
「是,」阿弦低頭道:「我或許……可以保護她。」
崔曄道:「不必自責,本跟你無關。何況就算你跟著也是無濟於事,對方武功十分高強,我府裡的侍衛都傷了三個。」
阿弦道:「不是,在事發前,我看見過公主被人追的場景。我本來、本來預知到她會有危險……」
崔曄略覺意外,旋即道:「阿弦,你將你所見情形,詳細說給我。」
——阿弦所見的不多。
只是太平奔逃而已。此刻竭力回想當時,阿弦道:「像是在黑松林裡,公主的裙子被地上的樹枝刮破了,跌在地上……」
太平望向身後,瞳孔之中人影閃爍,她到底是皇室裡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怒喝道:「你們想幹什麼?」
回答她的,卻是很利落的一記封穴,太平軟綿綿地倒地,另一人將她攔腰撈起,扛在肩頭:「到手了,退。」
阿弦說罷,崔曄道:「黑松林……對了,可看清幾人的臉?」
阿弦道:「那三個人都是蒙面的,並看不見。」
崔曄沉吟片刻,忽問:「公主被帶走之時,你可還看見別的什麼了?」
「別的……什麼?」阿弦不懂。
崔曄卻道:「沒什麼,只是如今說來你是唯一的目擊者,故而問的詳盡些,好找尋其中線索。」
阿弦道:「阿叔,是什麼人居然對公主下手?是皇后的仇人麼?」
「未曾水落石出前,誰也說不定。」
阿弦問:「他們是綁走了公主用以恐嚇呢,還是要……他們的意圖是什麼?」阿弦未曾說出口的,是一個「殺」字。
自打跟太平相遇,那女孩子著實算不上「溫柔有教養」的高門淑女模樣,甚至屢屢衝突,可是一想到她會有事,仍叫阿弦周身發冷,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覺不適。
崔曄道:「如今皇后娘娘將此事密藏調查,就是怕打草驚蛇,讓他們作出難以挽回的事來,所以暗中加緊巡查。至於他們的意圖為何……應該很快就知道了。」
「這是何意?」
崔曄道:「他們大費周章捉走了公主,一定會物盡其用,正如你所說他們是皇后的仇人,當然會用一個特別的法子來對付皇后。」
阿弦背上發寒:「恨皇后,所以報復在公主身上?」
崔曄道:「不錯,公主是個最佳的誘餌,絕不會無聲無息殺了,所以他們定會有後招。」
阿弦試著問道:「這動手的人是誰?」
崔曄指了指她手中的杯子,阿弦會意喝了口茶,咂了咂嘴,太過清淡,宛若山泉之水,略帶清甜而已,但心底張皇卻由此減退。
崔曄道:「你可知道昨日宮中緊急召集許多大臣,是為何事?」
阿弦搖頭。
崔曄道:「李義府望氣在先,『勾結』長孫延在後,所以陛下跟皇后都懷疑李義府有反叛之心,究其原因,是長孫無忌等的遺事。昨日便是因為二聖召見,原來長孫無忌的故舊門生等,正密謀於長安行事。所以二聖召集群臣商議此事。」
阿弦遲疑道:「那麼公主遇襲失蹤,會不會也跟他們有關?」
崔曄道:「十有八/九。」
崔曄起身,轉到桌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折好了的紙來,遞給阿弦道:「這個是許久前寫好了的,只是尋不到合適機會,你拿了去,記得不要懶惰,每日必修一遍。」
阿弦打開看了一眼,見白紙黑字,鐵鉤銀劃,筆走龍蛇,卻正是孫思邈口述的那篇《存神煉氣銘》。近來因過節又加上雜事諸多,阿弦幾乎忘了此事,只在偶然想起來,便默念幾句「若欲存身,先安神氣」等,如此而已。
雙手接過來,小心放入懷中。阿弦道:「多謝阿叔費心。」
崔曄默默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必有個留在周國公身邊兒的理由,既然是這樣選擇了,未嘗不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是……」
崔曄抬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揉了一下,「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阿弦道:「阿叔請說,一百件也使得。」
「在知道別人開什麼條件之前,不要先一口應承。」崔曄有些責怪地看她。
阿弦笑道:「若是別人,我當然要先想一百遍那還未必答應呢,但阿叔不同,阿叔又不會賣了我。」
崔曄唇角微動,卻垂了眼皮,頃刻才道:「我要你答應我,有朝一日,我要你回到我身邊兒的時候,你一定要二話不說地回來。」
阿弦吃了一驚,覺著這話大為古怪:「阿叔……」
崔曄哼道:「不是一百件也使得麼?我只有這一件。」
阿弦思來想去:「我答應阿叔,橫豎阿叔不會害我。」
崔曄道:「一言既出……」
阿弦搖頭笑道:「我的玄影也難追,如何?」
崔曄低低一笑。
正此刻,門口一名書吏正好來到,忽然見崔曄面露笑容,一愣之下便站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阿弦忙站起身來,而崔曄也早恢復了之前那種淡然無波的神色,對那書吏做了個手勢。
那書吏會意退下。
阿弦道:「我也該走了,不打擾阿叔做正事。」
崔曄的手在桌上攏了攏:「聽說玄影最近總跟在袁大人的身邊?」
阿弦道:「也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玄影跟著我在國公府出出入入。」
崔曄道:「為什麼?」
阿弦道:「周國公常常要挾說把玄影如何如何,雖然我覺著他不至於如此,但總是妥帖些為上。幸好玄影也愛跟著大人。」
崔曄抬眸:「那如何不送到我這裡?」
阿弦吐吐舌頭:「我方才進來還汗毛倒豎呢,玄影如何使得。若被人非議阿叔就不好了。」
崔曄默然:「那你不怕別人非議袁恕己麼?」
阿弦道:「不怕,袁大人身上的非議已經夠多了,並不差這一件兒……這是他自己說的,可不是我自己說的。」
崔曄忍不住又要笑,卻咳了聲:「既然如此,也罷,你先去,如果……關於公主殿下還有所得,你只管來找我。我會吩咐門上,不叫他們攔你。」
阿弦道:「多謝阿叔,我記得了。」
臨出門時候,阿弦又想到一件事,因問:「阿叔,那天……你給我的雪糰子,是從何處得來?」
崔曄道:「是有個相識會做。」
阿弦問道:「那人是誰?」
崔曄道:「姓張,乃是宮中的御廚。怎麼,還覺著可口麼?若喜歡……改天我叫他再做一些。」
阿弦聽到「御廚」兩字,心裡突突跳了兩下:「不、不必了,雖然好吃,但只是個念想,不用每日都吃。」
轉身時,阿弦又想起歲錢,舌尖上轉來轉去,卻並未出口。
崔府那下人很是識趣地留了一匹馬,阿弦馬不停蹄地往大理寺而來。
大理寺原本是她呆過的地方,自有幾個舊日相識,阿弦又是來找袁恕己的,因此十分便宜。
還未見到袁恕己,先見玄影跑了出來,這幾日玄影的毛色又油亮了許多,脖子上雖無黃金項圈,袁恕己卻自作主張地給他做了個狗牌,上面用小篆體寫了「大理寺犬」四個字,亦有小小地印章落款,赫赫威風。
玄影「狗仗人勢」,本就在大理寺出入自如,有了這面狗牌,以後就算再有馬二這種地痞無賴要打它的主意,見了「大理寺」三個字,也要手軟肝顫不敢造次。
雖然背後也有些人非議此舉,但袁恕己本來就是從爭議裡殺出來的官兒,那些話對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癢,渾不在意。久而久之,那些人也習慣了他的行事方法。
兩人相見,袁恕己不看阿弦,卻仰頭看天,臉色深沉,彷彿在觀天象。
阿弦隨著抬頭看了眼,見天有些陰測測地,因問:「大人在看什麼?今兒能下雪麼?」
袁恕己道:「我是在看今兒刮得什麼風,居然把你給送了來了。我要多謝風神。」
阿弦心中雖沉甸甸地有事,聽了這般諧趣的話,卻也忍不住展顏一笑。
袁恕己陪著她入內,叫侍者拿茶送果子,一刻鐘後便堆了半桌子。
阿弦見他如此盛情,又覺肚飢了,便胡亂撿著兩樣嚼吃:「大人,宋牢頭的案子你有了眉目了麼?」
袁恕己見她腮幫子鼓鼓的,如一隻倉老鼠,很想去捏一捏。
只得把手藏在袖子裡:「近來把跟他有過節的人、或潛在可疑者都拘來查問了一遍,口供倒是還都過得去,只有兩個格外不大對的,我叫人暗中盯梢,一有不妥,立刻回報。」
阿弦點頭:「大人果然能幹,不知這兩人是誰?」
袁恕己道:「一個是府衙大牢的後門牢子,姓羅,一個是右金吾司曹參軍,姓楊的。」
這羅獄卒阿弦當然不陌生,曾經坑騙過陳基的惡人。
當初陳基為救阿弦設計逃獄,還踢了他一腳,羅獄卒很是記仇,事後多次出言不遜,試圖報復,直到陳基升了金吾衛司戈才終於消停了。
撓撓頭,阿弦道:「姓羅的倒也罷了,司曹參軍,怎麼聽來有些耳熟?」
袁恕己道:「你當然不會記得這樣仔細,不過這人倒是個好漢,當初李義府許長孫延買官,就是經他告發的。」
阿弦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怎麼他也有嫌疑?」
袁恕己道:「你當楊行穎如何知道李義府許長孫延買官?這消息正是宋牢頭暗中告訴他的,按理說他不會對宋牢頭動手,但有人證說,宋牢頭失蹤前最後見的人便是這楊行穎,偏偏問他兩人談的什麼,他一再支吾不言,故而可疑的很。」
阿弦想了想:「那老羅呢?」
袁恕己道:「此人因先前陳基之事懷恨在心,後來還跟宋牢頭吵了一架,被宋牢頭打了一頓,後來此人有一次酒醉,揚言要殺了宋牢頭。且宋牢頭失蹤前的半天他說自己在家中睡覺,但並無人證。」
阿弦問道:「宋牢頭打過老羅?宋牢頭向來精明,極少跟人動手,又是為了何事?」
袁恕己道:「姓羅的只說兩人起了口角而已,我看他語焉不詳,應是有所隱瞞,於是放長線釣大魚。」
袁恕己說完了老宋頭的案情進展,又問阿弦是否聽說了崔曄府上的事,阿弦道:「不必擔心,我才去見過阿叔,原來那些流言不過是子虛烏有而已。」
袁恕己挑眉,卻滿臉不信:「我看未必,男人遇到這種事是最窩火的,他當然要否認,難不成就承認自己頭上綠油油的?」
阿弦正拿了一塊蜜餞要吃,聞言再吃不下,瞪他道:「大人!你怎麼跟周國公似的?!」
袁恕己道:「我不過是說了句實話。」
阿弦氣難平:「阿叔說了沒這回事那就是沒這回事,不許你亂猜。」
袁恕己無法,只衝著她笑道:「好好好,我聽你的行不行?」
阿弦見他竟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反自責自家說話太沖,於是嚥了口唾沫道:「咱們私下裡說話,說說無妨……大人,就算這件事並不只是流言而已,但阿叔如此說了,我們便尊重他所說就是了。何必總是不懷好意地揭人瘡疤呢。」
袁恕己卻道:「若是真,他豈非自欺欺人?」
阿弦道:「這怎麼是自欺欺人?崔夫人遇到此事本就大不幸,阿叔如此說,足見愛護妻子之意,可見他們夫妻情比金堅……說句不好聽的,若是大人以後的妻子被人往身上潑髒水,大人當如何?」
袁恕己打了個寒噤,盯著阿弦道:「我覺著……該不會吧。」
阿弦道:「我只是打個比方。」
袁恕己笑道:「那我、那好吧,我錯了,我承認崔玄暐做的極好,他也並沒有戴什麼綠帽子,當然我也永遠都不會戴,如何?我的小祖宗?」
阿弦聽他唸唸不忘「綠帽子」,又笑又是無奈,忙跑到門口看了眼,見無人在側,才回頭道:「怎麼大人越發回京,越會胡言亂語了。好啦,我已無事,我先去了。」
袁恕己道:「好不容易來了一趟,不必著急走,晚上我請你去飛雪樓吃鮮八珍。」
阿弦警惕:「大人怎麼這樣奢侈靡費,你才升了大理寺的官兒,可要留意些,更不能被長安的壞風氣帶壞,也跟那些貪官蠹蟲一樣貪污起來。」
袁恕己以手加額:「我一片好心,惹得你如此多疑。」
阿弦道:「防微杜漸,我只是不想大人行差踏錯,不過我也相信大人的為人,你當然一定會是個好官兒。」
阿弦才要出門,忽然想到一件事,忙回來到桌子邊兒上,舉手抓了一把點心果子。
在袁恕己的目瞪口呆中,阿弦將果子塞進腰間搭絆:「不能浪費。」出門之前又扔下一句:「大人不要送了!」
袁恕己趕出去的時候,她已經風一樣掠過廊下,像是後面有狼追著似的,連玄影都看呆了。
袁恕己摸了摸玄影狗頭:「你主子真是,真是絕世奇葩……」
玄影「汪」了聲,似是抗議。
袁恕己笑道:「好好,你也要教訓我?不過你叫也是白叫,你終究不能到她跟前兒告狀。哈。」他笑的幾分自得。
就在阿弦於長安城中竄來竄去的時候,南華坊,崔府。
難得的,崔曄極早就休班回府。
一路往內,而內宅之中,夫人盧煙年聞訊出門迎接。
夫妻兩人門口相見,盧煙年疊手躬身,溫聲道:「夫君回來了。」
崔曄道:「是,夫人可好?」
盧煙年道:「無礙,多謝記掛。」
崔曄邁步入內,先行一步,盧煙年隔著一步跟隨,有侍女上前,幫崔曄整理換服。
一切妥當,又有侍女上茶,兩人於堂下對坐。
盧煙年始終垂著眼皮兒,臉色淡然。崔曄也自目不斜視,端然而坐,瞬間,堂下有一段奇異的靜默,就彷彿坐著的是兩個假人。
頃刻,崔曄道:「府內向外洩密的那人已經找了出來,我自會處置,請夫人勿慮。」
盧煙年垂眸道:「有勞夫君。但到底鬧得滿城風雨,不僅連帶夫君名聲受損,更連累整個崔府,讓親者痛而仇者快,我實在無顏以對。」
崔曄道:「飛來橫禍在前,居心叵測之人煽風點火在後,不管如何,幸而夫人性命無礙,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外頭說些什麼,你無須掛懷,我更不會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盧煙年才抬起眼皮看向崔曄。
她的眸色仍極寧靜,沉默過後,問道:「你當真不在意我被人壞了貞潔?」
崔曄道:「若此事是真,我自會竭盡全力替夫人跟我討回公道。」
仍是極柔和的聲音,盧煙年問道:「你為何知道此事不為真?」
崔曄淡淡道:「夫人乃是外柔內剛的性情,若此事是真,後果可想而知。」
盧煙年眼中透出些詫異之色,繼而道:「雖不是真,但畢竟名聲壞了。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夫君難道一點也不在意?」
崔曄道:「我是有些在意。」
盧煙年不語。
崔曄目光輕轉看向她:「沒有人願意捲入這種是非之中。但我知道這並非夫人的錯,既然結髮為夫妻,自然禍福一體,休戚與共。」
盧煙年閉上雙眼,無聲地肩頭微沉。
崔曄卻緩緩起身:「夫人好生歇息,我去拜見母親。」
盧煙年道:「若母親要夫君休妻,夫君當如何?」
崔曄正轉身欲去,聞言止步:「母親深明大義,不會如此短視。」
盧煙年笑,起身斂手行禮:「相送夫君。」
崔曄點頭示意,邁步出門。
堂中,盧煙年抬頭,無波的雙眸裡掠過一絲很淡的痛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