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慾望,形形色色的,潛藏於人的心底,偉大與渺小,黑暗或者光明。
健康,財富,美色,至高無上的權勢,還有那些扭曲不可言說的。
其實在有關袁恕己的未來中,阿弦不僅看到了血色。
在曾令她惶恐懼怕不已的血色結局之外,她也看見過令她忍不住微笑的場景。
鋒芒外露的年青武官,顯赫冠帶,意氣洋洋。
拜相封王,大概是每個朝臣夢寐以求得到的,而他會走到那一步。
所以當看見那一幕場景的時候,就算是在夢中,阿弦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對她而言袁恕己當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官,他終於站在一個跟他能力相襯的位置上,阿弦欣慰,同時與有榮焉。
從豳州到長安是個轉折,而長安將是他呼風喚雨、再建功勛的地方。
袁恕己同阿弦分手之後,在很長一段時候,他有些難得的恍惚。
先前本來正為宋牢頭那件案子而憂心不已,本以為很簡單的當街飛頭,一樁兇殺案罷了,背後卻竟牽扯到不繫舟,甚至同未來太子妃楊家有所牽連。
關乎皇室隱秘內情,這案子變成了一個燙手而奪命的毒山芋。
壓力倍增之中,忽聽阿弦說了那樣一句話。
——「現在離開長安,袁大人會後悔的。」
——「因為……以後你會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會拜相封王,受萬人敬仰。」
如果是別的什麼人,這一句,自是不著邊際不切實際的奉承罷了,大可一笑置之。
但是阿弦是什麼人?大概沒有人比袁恕己更加清楚。
在桐縣的時候她說起有關他的悲慘之極的將來,曾令他內心大受打擊。
可是現在……
騎馬而回的時候,袁恕己心想:可能嗎?
何其古怪,之前阿弦預言那可怕的部分,他口雖否認,實則深信,正因為深信才深懼否認。
可是這會兒恰恰相反,他雖深信阿弦的話,但對這部分,卻恍惚覺著「不真」。
但當初在軍中的時候,在豳州的時候,他從來對自己都是信心滿滿,躊躇滿志,他的心願非常簡單而明確——在軍中建功立業,在官場出人頭地,像是每個有些理想的男人一樣,步步登高,最好的境界自然是能呼風喚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當「命運」真的如此告訴他的時候,心中的感覺卻如此古怪。
猶如在夢境之中。
這日袁恕己前往大理寺,走到半路,忽然勒住馬兒,他抬頭看向前方,問身邊侍從:「那是吏部嗎?」
侍從答道:「回少卿,正是吏部。」
之前賀蘭敏之的那句話在心底徐徐升起,袁恕己道:「去打聽打聽,吏部的崔天官可在。」
吏部。
堂中兩人對面而坐。
袁恕己細看對面的崔玄暐——自從回到長安,這還是兩人頭一次正經照面。
此刻的英俊先生,臉雖然仍是先前的那張臉,氣質卻大為不同了。
在桐縣的時候,這人松下之風,山上之雪,雖然醒目打眼,到底不是如今混在長安廟堂之中長袖善舞的朝臣。
袁恕己道:「之前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天官高人高量。」
崔玄暐淡淡道:「少卿何必如此,你我相識一場,當知道崔曄的為人。」
袁恕己略覺放鬆了幾分,笑道:「客套話總是要說兩句的,難道現在還要跟在桐縣一樣談笑不羈麼?且我看您也的確同之前大有不同了。」
崔玄暐沉默,心中卻在瞬間閃過兩句話: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當初在桐縣的時候,他曾以這兩句自比。
可這會兒才明白,這兩句,放在長安同樣適用,或者說,放在長安更加貼切。
袁恕己道:「有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崔曄道:「請說無妨。」
袁恕己道:「敢問在桐縣的時候,您當著你不記得自己的出身麼?或者說,您是從何時知道自己就是崔天官的?」
崔曄抬眸看他:「袁少卿是在疑慮什麼?」
袁恕己道:「好奇,另外……」他笑了笑,道:「實不相瞞,您讓我覺著有些可怕。」
崔曄道:「可怕?」
袁恕己道:「不錯,就好像……以為對面相處的是只山貓,鬧翻了頂多只是抓撓兩下兒,結果卻是頭山大王,張口就會將人咬死吃了,你說可怕不可怕?」
崔曄聽到這裡,唇角一動,他道:「這話,有些像是阿弦的口吻。」
聽見「阿弦」兩字,袁恕己不禁也笑了兩聲:「是麼?」
崔曄方道:「當時我雖模糊記起零星片段,只是並未理清全部,故未曾透露,還請見諒。」
這個回答,袁恕己還算滿意:「明白明白,多謝告知。」
畢竟是那種身份,當初羈縻州的事又凶險萬分,崔曄隱而不發,情理之中。
吃了口茶,袁恕己又道:「聽說,是您在二聖面前保舉我為司刑少卿,不知是為什麼?」
崔曄道:「袁大人有此才幹,我身為吏部郎中,為國舉薦賢能也是分內之事。」
袁恕己搖頭笑道:「太子雖不曾再堅持彈劾我,可據說二聖對我在豳州所為並不見如何喜歡,你如此逆流而上,不怕我無法勝任,甚至連累於你嗎?」
崔曄道:「以我對您的瞭解,『無法勝任』四個字,跟袁大人很不相稱。」
袁恕己震動。
崔曄又道:「如今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崔曄忽然想起在城郊便橋之前,阿弦提起陳基的時候所說「機會」之論。
袁恕己挑眉:「機會?」
「是,機會,」崔曄靜靜說道,「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機會,就如同在豳州時候一樣,讓天下百姓都知道袁大人是何等樣的官員。」
血微微熱,袁恕己苦笑道:「但現在是長安,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長安跟桐縣不同。」
在豳州他可以說一不二,但在長安,最不缺的就是位高權重之人,盤根錯節,舉步維艱,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人頭落地。
在這裡他不是操縱者,而是被操控者,只能小心翼翼低頭謀劃行事。
「同樣是天子管轄之地,桐縣如何,豳州如何,長安也同樣是如何,袁大人也依舊是那個袁大人。」
崔曄的語氣平淡,所說的卻壯懷激烈:「與其瞻前顧後,何不放手一搏。」
當初袁恕己在桐縣喝罵秦學士等的那些話,何嘗不適用於長安城?
此時此刻,阿弦的聲音也同樣在耳畔響起:「你會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封侯拜相,萬人敬仰。」
四目相對,最終袁恕己坐直了身子:「多謝,受教了。」
「不必,」崔玄暐道:「既然您來了,我也正想知道朱雀大街那飛頭案進展如何。」
經過方才一番對談,袁恕己對他疑慮盡去,便將自己所查,以及方才跟阿弦對談所得均都說明。
崔玄暐聽罷:「我也有一件事欲告知。」
他抬手輕輕一招,袁恕己會意上前,垂首傾聽。
聽罷所說,袁恕己驚怔之餘,反而笑道:「好的很,我原先以為事情牽連未來太子妃府上已是最壞,想不到老天另有安排。」
崔玄暐道:「如此,袁大人可有信心?」
袁恕己長吁了聲道:「後退無路,自當奮力一搏。如此方也才不辜負崔天官舉薦之美意。」
崔曄方露出一絲淡笑:「如此我便拭目以待。」
兩人說罷正事,崔曄看向空蕩蕩地門口,忽地問道:「聽說玄影最近跟著你,如何今日不見?」
袁恕己道:「多半是直接去了大理寺等我。」
崔曄道:「原來如此。」
袁恕己本要告辭,聽崔曄問了這句,便道:「我還有一件事不解。天官為何居然容小弦子跟在周國公身旁,難道您不知周國公的為人麼?」
崔曄道:「這是阿弦自己選的。」
袁恕己皺眉:「她雖然聰明,畢竟年紀小,哪裡知道世態何等險惡,何況她也不知周國公的真實為人,將她放在周國公身旁,就似伴狼而行,您怎麼能放心?」
崔曄道:「阿弦年紀雖小,但所謂險惡世態,只怕她知道的比尋常世人還更清楚些。至於周國公,他應該不至於對阿弦如何。」
對於前半句,袁恕己倒是同意,但是後面一句……袁恕己卻不敢苟同。他不由道:「那昨兒在街頭是怎麼回事?」
崔曄抬頭:「嗯?」
袁恕己道:「周國公已經傷了小弦子了,若不是我趕得湊巧,我也不知後果將是如何。」
崔曄眸色深深,看不出喜怒之色。
袁恕己哼道:「她畢竟叫你一聲阿叔,做人長輩,可不好總是裝聾作啞撒手不管。」
袁恕己本還想再說兩句,轉念一想道:「就算您能看得下去,我是忍不了的,我必要想盡辦法讓她盡快離開周國公身旁。」
崔曄定定看著他,終於道:「好,我知道了。」
袁恕己在吏部呆了這許久,出門仍往大理寺而去,走到半路,忽然看見玄影從一條街口跑了出來。
袁恕己喚了聲,玄影便奔到跟前,邊跑邊回頭叫了數聲。
袁恕己順著看過去:「怎麼了,莫非是小弦子跟你一塊兒來了?」
目光所及,卻並不見阿弦的人。
袁恕己笑笑,便領著玄影自去大理寺。
來至大理寺,袁恕己將宋牢頭,景無殤的卷宗又看一遍,之前在豳州的時候曾也有錢掌櫃的卷宗,日前因從阿弦口中得知錢掌櫃捲入此案,已派人飛馬前往豳州調取。
袁恕己看罷,心中轉念,便叫人備馬。
期間玄影始終趴在他腳下,見袁恕己起身,才也跟著出門。
袁恕己回頭道:「我要去一個了不得的地方,你跟著不便,你乖些留在這裡,回頭買雞腿給你吃。」
玄影仰頭看著,「汪」地叫了聲。
袁恕己笑笑,轉身出門去了。
袁恕己這次所去的地方,卻正是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府上。
事情既然查到了這種地步,老宋這裡斷了,與之相關的楊府成了唯一的線索。
但楊思儉是武後的親戚,又跟東宮過從甚密,貿然前往,十分冒險。
袁恕己卻已經顧不得了。
彼時恰好楊思儉在府內養病,門人通報,將袁恕己請了入內。楊思儉出廳相見,問起來意。
袁恕己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下官如今正在查朱雀大街的那宗公案,如今查到身死的那宋牢頭跟府上的一名小廝是舊相識。」
楊思儉詫異:「竟有此事?我府上的小廝怎會跟府衙的人認得?不知是哪一個?」
袁恕己道:「請問府中日前是不是有個小廝忽然身死?」
楊思儉本滿面驚愕,聽了這句,臉色晦暗,未曾回答。
袁恕己道:「不知可有此事?」
楊思儉謹慎道:「確有一名下人身亡,因是涉及男女私情,想不開尋了短見,不知大人如何知曉,此人又怎會跟朱雀街的案子相關?」
袁恕己道:「大人勿驚。此事還要繼續查證,敢問這身死的小廝屍身如今何在?」
楊思儉道:「這個……已經燒化了。」
袁恕己一驚:「什麼?連屍身都不曾留下?」
楊思儉道:「正是。」
袁恕己皺眉。
楊思儉道:「抱歉竟幫不了大人,可那小廝只是因為對一名丫鬟求而不得一時想不開……我想這其中必然有什麼誤會,大人不如往別的方向繼續追查。」
袁恕己道:「楊大人,我也抱歉的很。可據有人說,這小廝的確是因情而死,卻並不是因為什麼丫鬟。」
楊思儉雙眸眯起,眼神不善。
袁恕己道:「不知我可否見一見長公子?」
冷冷一哂,楊思儉道:「犬子一向因病了,從不見外客,還請大人見諒。」
袁恕己道:「呵呵,楊大人實在是客套的很。不過下官今日登門,並不是『做客』,而是查案。既然查案那就只能公事公辦了。請務必讓我一見楊公子。」
「袁大人,」楊思儉道:「我說過犬子病著,就算是大人因公而來,也不必要為難一個病人。何況大人也並無真憑實據,你憑什麼說我府內的小廝跟朱雀大街的案子有關?」
袁恕己道:「貴府上的小廝,原本是唱曲戲的景無殤,這件事……周國公已經親自證實。且這樣薄有名聲之人在貴府上當差,楊大人總不會不知道吧。」
此事當然是阿弦告訴的,但袁恕己心中轉念,便未曾提阿弦,只把賀蘭敏之抬了出來。
臉上泛出幾分怒色,楊思儉道:「我當袁大人為什麼突然登門為難,原來果然又跟周國公有關。」
袁恕己道:「您是何意?」
楊思儉道:「周國公是個無忌的性情,他的話如何能信?且我身為朝臣,難道連家裡一個下人如何出身也知道?可笑之極!」
「如此便不多說,」袁恕己見他一再推脫,便起身道:「我是奉命查案,一旦有了線索便不會放過,請楊大人准我一見長公子。」
楊思儉連連咳嗽:「袁大人雖是奉命查案,我卻不能從命,犬子身子為要,若再受了些無稽之談的攪擾,病情越發嚴重,我卻找誰說理去?袁大人若是見責,大可上告,我一人領受就是了。要見我兒,卻是不能!」
這話柔中帶剛,不容拒絕。袁恕己見楊思儉態度強硬,自然知道他如此決絕,必然背後是在隱藏著什麼。
袁恕己道:「事關兩條人命,請恕我得罪!」不由分說,邁步往外。
楊思儉呆了呆,旋即明白了他要做什麼,立刻跟出客廳:「袁大人,你想如何?」
眼見袁恕己往後而去,楊思儉喝道:「袁恕己,你想硬闖嗎?」
袁恕己道:「我為求真相,也顧不得了。楊大人若是見責,改日上奏朝堂,我自領罪。」
他大步往內,楊思儉踉蹌追了兩步,怒道:「混賬,竟如此藐視老夫!」底下僕人們忙來扶著,楊思儉咳嗽道:「快入內,告訴……」
且說袁恕己定要見楊立,不由分說往內找尋,正行間,卻見前方廊下也正轉出一人來,氣度高貴,相貌清秀,頭戴金冠,身著麟袍。
袁恕己一眼看到此人裝束,心中巨震,忙止步。
那人很快來到跟前兒,袁恕己已經行禮道:「參見太子殿下。」
原來這人竟正是太子李弘。
李弘的眼中透出一絲薄慍:「袁恕己,你是在做什麼?」
袁恕己萬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太子殿下:「為一件要緊公案,要即刻見一見楊公子。」
李弘含怒道:「楊立病重,見不得人!你如何竟敢在楊府硬闖?你當長安是豳州麼?竟任由你四處橫行?」
袁恕己道:「人命關天,楊公子又是唯一證人,我當要親自一見詢問證供,請殿下見諒。」
事到如此,他竟還不肯放棄。
李弘冷笑道:「我也不知你是真的為查案之故,還是故意來刁難人的。好,既然你要見楊立,我帶你去就是了。」
李弘領他入內,走不多時,來至一間房前,門口圍繞著幾名侍女,見兩人來了,均向李弘行禮。
進了房間,李弘冷道:「你不信楊少卿的話,心裡只怕也當我是仗勢壓你。所以我親自帶你來看看,你可瞧一瞧我們所說如何!」
袁恕己遲疑著上前一步,果然見前頭榻上躺著一人,袁恕己緩步靠前,卻見竟是一名相貌英俊的青年,臉白如紙毫無血色,胸口處帶傷,已被包紮妥當,依稀滲著血漬。
袁恕己正吃驚,旁側簾子後又傳出一個溫和的女聲,道:「這位想必就是袁大人了。」
依稀看到簾幕後有道影子端坐,若隱若現。
袁恕己垂首:「莫非是楊小姐?」
楊尚道:「早聽聞袁大人英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忠勇無雙,小女子心中欽佩。」聲音婉轉,說的話又很是動聽。
袁恕己道:「不敢,今日有些貿然了,但也是為案情緊急,不得不為。」
「我們明白,」楊尚道,口吻誠懇,「我父親擔憂哥哥病情心情,有什麼言差語錯,我替他向大人道個不是,只是如今大人也看見了,我哥哥這般,委實無法配合大人查案,還請大人多多體恤。」
袁恕己見楊立人事不省,無法,又不能真的將人提出去潑涼水澆醒:「這是自然,我也多謝楊小姐深明大義。」
楊尚道:「不敢當。大人放心,若哥哥醒來,病情略好些,我們定當竭盡全力相助大人破案。」
袁恕己本勢在必得,但現實太子李弘攔路,又見楊立的確無法起身,楊尚又如此手段,只好便行告辭。
袁恕己去後,太子李弘暗恨道:「這人實在是在外頭霸道慣了,來至長安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楊尚撩起簾子走了出來,嘆息勸道:「我知道太子也是憐憫我哥哥如此,父親又害病……但太子其實不該跟他動怒,畢竟他也是查案心切。」
李弘道:「縱然為了查案,他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就敢這樣放肆。」
楊尚溫聲道:「多謝殿下,今日若非正巧殿下在場,我也不知該如何應付收場呢。」
李弘望著她溫婉的模樣,不由輕輕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絕不會容他……他們任何人欺負你。」
袁恕己不得已往外,對面又撞見楊思儉。
楊大人冷哼,袁恕己行禮道:「老大人保重身子,我改日再來探望。」
聞聽「改日」,楊思儉側目,袁恕己已大步流星地出了門。
他離開楊府,正想返回大理寺,就聽見一聲狗叫,如此熟悉。
袁恕己豎起耳朵,忖度道:「怎麼聽著像是玄影?」
底下的侍衛道:「玄影不是在大理寺裡麼,怎會跑到這裡來?大人怕是聽錯了。」
另一個笑道:「這可未必,倘若玄影要跟著大人呢?它那狗鼻子又靈敏。」
話音未落,果然見玄影如離弦之箭般從前方而來,邊跑還邊狂吠。
袁恕己因在楊府吃癟,本正心懷惱怒,見玄影來到,卻轉怒為喜:「好玄影,竟這樣膩我了?偏你的狗鼻子果然靈敏,竟跟著我來了。」
正讚歎中,忽然發現玄影的腿好像有些不大靈便。
「這是怎麼了?」袁恕己下馬,摸了摸玄影的腦袋,又檢查它的腿腳,卻見並無什麼外傷。
袁恕己只當玄影是急行之中不知崴著碰著了:「你可要留神,若真有個什麼傷損,小弦子是要跟我算賬的。」
玄影汪汪叫了幾聲。
至黃昏,日影暗淡。
這是玄影離開大理寺,直接跑回家或者去周國公府門外等候阿弦的時候。
以前每當這時辰到了,玄影都會迫不及待伶伶俐俐地跳出門離開,但是今天卻有些反常。
袁恕己低頭,看玄影趴在桌下不動,便道:「你今日怎麼懶了?快回去,小弦子只怕要等急了。」
玄影轉頭看他一眼,終於慢吞吞站起身來,它跑到門口,卻仍徘徊不出。
袁恕己笑:「難道竟這麼喜歡我?樂不思蜀了麼?你留神小弦子吃醋。」
玄影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回頭看了袁恕己一眼,終於耷拉著頭走了出去。
袁恕己本正看卷宗,抬頭掃向門口的時候,玄影已經去了。袁恕己道:「這個傢伙……」低頭又掀那卷冊,看了兩頁,心裡忽然覺著異樣。
且說玄影離開大理寺,在門口東張西望看了會兒,終於向著右手邊方向跑去。門口的守衛見狀叫了聲:「玄影,你跑錯路了!」
原來往平康坊或者周國公府,都是從左邊而行,之前玄影也都如此,是以守衛們見狀,不由笑著出聲提醒。
玄影卻置若罔聞,甚至跑的更快了,幾名守衛面面相覷:「它是要去哪兒?」
阿弦在春明大街之外遇到玄影,它似乎跑了很長的路,舌頭都吐出來,呼呼喘氣。
阿弦俯身道:「你不是從大理寺來的麼?怎麼累的這個樣?」
玄影「汪」地叫了數聲,嘴巴叼住阿弦的衣襟,將她往一個方向扯了扯。
阿弦道:「這會兒咱們是要回家了,你卻是要去哪裡?」
玄影汪汪亂叫,阿弦抬頭看了會兒,笑道:「喲,這看著像是往吏部的路,你總不會是想念阿叔了吧?」
此刻身上忽然有些發冷,阿弦道:「怎麼天兒愈發冷了,咱們還是快回家。」
說了一句,正要轉身,卻發現自己呼出的氣息已經轉白。
阿弦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周身陡然而生的冷意並不是因為天氣。她雙眸微睜,轉頭看去。
與此同時玄影也狂吠起來,一人一狗立在熱鬧的人群之中,卻彷彿與世隔絕。
阿弦目光所及,看見身後那一團漆黑的影子,阿弦皺眉道:「怎麼又是你,你想怎麼樣?」
上次在夜裡,黑衣人出現在家中,引她墜入鳶莊的滅門慘案迷境之中,這次又是如何?
黑衣人並不回答,只是向阿弦逼近過來。
渾身的汗毛都因為強烈的寒意而根根倒豎,阿弦強壓住想要拔腿逃走的衝動:「你有什麼用意就說出來,不要總是嚇唬人!」
忽然間,從黑衣人的旁邊閃出一道身形。
阿弦起初以為是另一個鬼魂,過了片刻才發現並不是,這是個人!
來者不善。
此人縱身躍上,手底的匕首閃閃發亮,向著阿弦刺了過來。
阿弦堪堪避開,不料那人身影不停,匕首刀鋒往下,竟直衝了玄影而去。
阿弦大驚:「玄影讓開!」反身前去救護玄影。
但就在阿弦轉身之時,眼前黑色的鬼魂忽然發出一聲極為瘆人的厲嚎,然後忽然裂變幻化出別的模樣——
一瞬間,鳶莊裡遇害的眾人,錢老夫人,長公子,長媳,夫人……以及黑衣人浴在熊熊烈火之中,滿面裂血順著滴滴答答落下!
血跟火交織,讓阿弦的眼前也都是一片血紅色,鋪天蓋地。
這剎那,阿弦雖人在鬧市,卻彷彿已至鳶莊,被困在那個地獄般的真實場景中。
眾死者臨死去的絕望,哀嚎慘呼,像是冰冷的水流般將阿弦封印其中。
起初還能聽見玄影的狂吠,很快地卻又被鬼呼壓的消失無蹤。
阿弦不想看,也不想聽,卻身不由己,身體也正迅速地冰冷僵硬,她大叫道:「走開!」
聲音就像是捏成一團的雪球被投出去,卻有落在了層層冰雪之上,只發出鈍短的聲響,然後碎開。
阿弦無法看見玄影如何,只聽見狗叫聲越發激烈……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阿弦大喝一聲,竭盡全力掙著有些僵硬的手臂,但匕首劃過,卻無法傷及鬼魂,反引起一片驚呼。
人群察覺異樣,如同石子落水蕩起漣漪,飛快四散開來。
「玄影!」阿弦大叫,雙眸圓睜,似要滴出血來。她眼前所見都是鳶莊的幻象,縱然心神仍在,卻偏無法看清現實如何。
就在絕境之中,耳畔聽有人道:「住手!」
破空之聲傳來,隨著那人的靠近,阿弦眼前的幻象就如同天際的流雲飛散,層層退卻。
直到那人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阿弦的眼前也終於出現真正現實世界的模樣。
百姓們四散奔逃,在她身側站著的正是崔曄,阿弦倉皇四看,終於看見不遠處玄影倒在地上,它仍試圖站起身來,一時卻不能夠。
鮮血在黑色的皮毛上並不打眼,但是身下的石板路卻已經被血染濕。
阿弦連聲都發不出了,只是本能地屏住呼吸,撲到玄影身旁。
一匹馬急速而來,馬上人將這幕場景看個正著,正要翻身落地,崔曄道:「那人已經受傷了,往前方三七巷方向,現在去仍能來得及。」
馬上的人略一猶豫,然後咬牙:「看好她!」一抖韁繩,飛馬去了。
阿弦無暇他顧,卻見玄影的脖子上給劃開了一道血口子,原先那個「大理寺犬」的項圈已經被割裂,大概也幸而有此物的阻擋,這傷才沒有預想中的致命。
將玄影抱到就近的醫館,大夫取出最好的金創藥給玄影敷好,包紮妥當。玄影雖然傷重,卻仍抬起頭來試圖舔阿弦的手。
不多時,袁恕己匆匆走進醫館,見阿弦坐在玄影身旁,忙過來道:「怎麼樣?」
崔曄道:「放心,並無性命之虞。」
袁恕己長長地鬆了口氣,磨牙道:「要嚇死我了!」
崔曄問道:「人拿住了麼?」
袁恕己道:「已拿住了,哼……因走投無路還想自盡,已被我點了穴道。」
說話間,兩名侍從押著一人入內,就在醫館門口站住,如臨大敵地看守著。
醫館眾人見狀,躲開的躲開,留在原地的也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袁恕己回頭看了眼:「這混賬東西,竟敢白日刺殺。」
崔曄也掃了一眼那人,見是個中年男子,一副平淡無奇的相貌,雖然被拿住,卻毫無驚恐之色,這些人都是死士,自不怕嚴刑拷打,一旦被擒,就也做好了立死的準備。
忽然阿弦道:「他並不是要殺我。」
袁恕己正恨得牙癢,聞言道:「你說什麼?」
桌上的玄影聽見喊自己的名字,又竭力抬頭看向阿弦。
阿弦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他們真正的目標是玄影。他們想殺的是玄影。」
方才被黑衣人幻化的地獄困住之時,刺客本有一百個機會可以殺死她,但是偏偏他卻衝著玄影而去。
她回頭看向身後被擒的男子。
那男人本來一臉平靜,聽了阿弦這句,眼神微變。
袁恕己忽然想起玄影今日的種種異樣,後知後覺醒悟:玄影不想離開大理寺,多半是因為察覺有人想對它不利,只是它無法出聲告知。
之前玄影腿上有異,多半是有人早就對它動過手了!
心中無限後怕!
崔曄問道:「他為何要對玄影下手?」
阿弦道:「我不知道。」她握著玄影的爪子,望著它負傷虛弱的模樣,眼淚啪啦啦落下來,正強自按捺痛楚,目光所及,忽然看見玄影脖子上的項圈處彷彿有什麼東西。
阿弦一愣,抬手撥了撥,卻見項圈上模模糊糊的有些什麼,阿弦只當是沾染的血漬,湊近要擦的時候,猛然窒息。
就在「大理寺犬」的旁邊,歪歪扭扭地塗抹著兩個字,依稀是個「求」,並一個殘缺不全的,仔細辨認許久,才認得似是個「我」。
這項圈是袁恕己給玄影特製的,雖然比不上黃金項圈,卻也是精鐵打造,「大理寺犬」四個字是在鑄造的時候就銘刻妥當,這兩個字卻是後出。
「求……我?」
阿弦正發呆,崔曄道:「那不是個『求』,是『救』。」
阿弦回頭:「救?」
崔曄道:「是,這是公主所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