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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探幽錄》第11章
第11章 癖好

 正如夜審連翹後,阿弦跟袁恕己兩人說過的,次日再審王甯安,情形果然如同所料。

 這日早上,袁恕己晨起,處理了兩份公務,忽地外間來人報說,本地的幾位士紳,在門上投了名刺,說是因新刺史到任,故而前來謁見。

 袁恕己並不喜歡應酬,何況正是有事,故而只叫人收了名刺,說公務纏身,改日再同各位父老相見。

 才命人去辭,吳成進來,在袁恕己耳畔低語兩句,道:「方才我在外頭,門上有人無意中說起,原來今日來的這些人,並不僅僅是為了給大人接風洗塵而已,他們都是那王甯安的舊相識,只怕是聽了風聲,過來說情的。」

 袁恕己心中一動,將收上來的名刺統看了遍。

 日上三竿,叫人帶了王甯安來問話。原本有了連翹的供認,確認小麗花乃是自盡,何況所有證據都是連翹偽造,王甯安的嫌疑便洗脫了,但是其中偏又牽連著小典一節,仍是疑雲重重,倒要審個明白,而如今的癥結,自然都在王甯安身上。

 然而也正如兩人所料,王先生又豈是等閒之人,此人心性狡詐,這數日在獄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盤算的清楚明白,何況他又連年在桐縣常住,不是土著,勝似土著。那些獄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處,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頭審案的情形暗中通風報信,於是越發便宜了。

 袁恕己詢問王甯安,暫時並不提連翹承認等詳細,只問他小麗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認,袁恕己道:「那日,小麗花是見過你之後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說你跟她爭執是真,可見她之死無論如何跟你的脫不了干係,本官敬你是個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動刑,你不要冥頑不靈,不識抬舉!」

 王甯安聽了這番話,方長嘆一聲,道:「並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不過此事委實有些難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你未做虧心事,又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

 王甯安嘆道:「大人教誨的是,如此,我便只說了就是。」他略停頓了一下,道:「實不瞞大人,小麗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說中了,的確跟我的干係最大。」

 他忽然說出這種話,倒是讓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這數日想必已經審問過了連翹,也將小麗花的情形查明詳細了,其實,小麗花是個可憐之人,她年幼被買入千紅樓,心中卻惦記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喚小典,是個很聰明伶俐的,當我跟小麗花認識之後,蒙她託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雖是個草芥,卻也並不是無心無情的,便答應了。」

 袁恕己見他果然吐露實情,心中越發詫異,卻也隱約猜到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且只靜聽他接下來說什麼。

 果然,王甯安道:「誰知道,小人去了小麗花所尋的他們母子住處,卻聽說兩人早就搬離了,小人回去一說,她十分傷心,哭告不已,讓我幫忙找尋。我礙不過她哭訴,找來找去,終於尋到線索,原來那母子倆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鄉下,我心想索性幫人幫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終於打聽到他們落腳的那個村落,誰知,這村子在年前被一幫流寇洗劫,那母子已雙雙罹難。」

 袁恕己聽到「罹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王甯安拭淚,道:「我本欲將此情告訴小麗花,又怕她經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後,決定隱瞞,只說那兩母子無礙,她果然十分喜歡……案發那日,小麗花不知為何,竟質問我小典是不是還活著等話,且執意要去見小典,我見她傷心欲絕,逼問又急,知道瞞不住,無奈之下,就把他們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話說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卻忍不住突突亂跳。王甯安言辭縝密,神色真摯,叫人難辨真假。

 若不是連翹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藥師菩薩廟見過小典,只怕袁恕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番說辭,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小麗花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這麼說,那兩母子早已經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經在城內發現過小典,難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乾了淚:「大人只怕是從連翹口中聽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說了,連翹因嫉恨我跟小麗花親近,妒火中燒,竟無所不用其極,她不知從哪裡聽說小典之事,只怕故意捏造出來,挑撥我們兩人的關係,小麗花果然上當……」

 袁恕己道:「好,如果連翹是故意挑撥,那麼,如何還有別的人也看見過小典?」

 王甯安皺眉,忽然道:「別的人?不知是誰?當年我追查得知,他們母子的確已經被殺,難道是僥倖同名之人?或者……當年小典死裡逃生,而眾人不知?」他念了這兩句,忽殷急懇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還在人世,還請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還好好地活著,那小麗花在天之靈……或許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問不出端倪,王甯安話中又無破綻,若他所說是真,小麗花又是死於自戕,那麼真相應該是小麗花無法承受母親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實,選擇了自殺。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門口,下台階之時,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掃了一眼底下那巋然不動的石獅子,從這個角度看來,石獅子彷彿也匍匐在他腳下,他又抬起頭來,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陽,刺目的陽光讓他不由眯起了雙眼,但這卻並未讓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舉手撣了撣袖上的塵。

 正閒散地要下台階,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見府衙對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著一個人。

 目光相對,阿弦橫穿長街,來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脫獄。」

 王甯安笑笑:「這不是十八弟麼?多謝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要同先生說,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著縣衙裡不起眼的小捕快,隱約覺著對方身上似有種令他忌諱的東西,然而……又怕什麼呢?連新任刺史大人都無可奈何,這人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館,臨街的窗戶,王甯安跟阿弦對面坐了,王甯安笑問:「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話?」

 兩隻微瞜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少年,雖身著公服,掩不住尚未長成的纖瘦身段,臉容也甚是清靈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礙事,只怕會是個資質極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對方污濁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託,給先生帶話的。」

 王甯安道:「什麼人?」

 阿弦道:「小麗花。」

 王甯安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問道:「哦?」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聯想到她身上的那些傳言……不過,那都是昔日陳基在的時候故意弄出來的罷了,迷惑人心聳人聽聞的手段而已,無非是便於給這孩子在縣衙裡謀個職位。

 總不會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罷,這世間若真有鬼神,還容他無驚無險地直到現在?

 只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麗花說,她很後悔。」

 王甯安疑惑:「後悔什麼?」

 阿弦道:「後悔自尋短見。」

 王甯安嘆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說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說了小麗花是自殺?」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並沒有說,只不過我已經猜到了罷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還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麗花自殺之前,就已經料到她會走這一步?」

 王甯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敗露,你怕小麗花糾纏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話來刺激她,你知道對小麗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將這希望扼殺,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結上下動了動:「瞎說,你……是無端臆測。」忽然心裡有些異樣,方才他在府衙裡招認的時候,阿弦並未在場,她如何會知道他對小麗花說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並不驚惱,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該是什麼表情:「你、你說什麼?」

 阿弦道:「小麗花一直都在跟著你,她看見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見了你對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獸不如的事,這讓她比死還難受,她後悔選擇了自殺,更加想要你付出代價。可惜,這道理她死後才明白。」

 因小麗花已經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糾纏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牽扯出去,他向來知道小麗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態,說他們母子其實早就亡故。

 他說自己只是不忍小麗花傷心,故而一直都瞞著不說。小麗花本就傷心迷亂,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撥,瀕臨絕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選擇自殺來一了百了。

 王甯安聽完了阿弦所說,臉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會說笑。」

 阿弦道:「你夥同什麼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裡?」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說小麗花告訴了你這一切,如何沒說小典的生死?」

 他盯著阿弦,低聲道:「當初陳基在的時候,還可照應著,如今你身邊沒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調行事,又何必給自己攬禍呢?如果你真的有證據,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遞送……」

 阿弦不等他說完:「說到證據,昨天,小麗花告訴我一件事,說先生有個癖好。」

 王甯安皺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後……」她舉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王甯安一眼看見,陡然色變,急跳起來,把冊子搶了過去。

 阿弦並不攔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認得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身臨其境。」

 王甯安嚥了口唾沫,忽然扯著那冊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還是那句話,你沒有證據,難道……我自寫些荒誕不羈的話本,還能有人當作呈堂證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溫恭的面目,才轉出猙獰之色,雙眼禿鷲似的盯著阿弦。

 阿弦笑笑:「話本當然當不了呈堂證供,官府當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著她唇角嘲弄的笑,卻無法安心:「難道……那個死人會掀出風浪?」

 阿弦搖頭:「死人不能,但活著的還是可以的,」她停頓,「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惡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將他的所作所為記錄的如此精彩絕倫,不知將會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當事人卻自然知道真偽輕重。

 王甯安目光發直:「你……」耳畔卻忽地聽見一陣陣鼓噪的聲響,隔著窗扇傳來。

 阿弦緩緩地將窗扇打開,卻見外面街市,是許多小乞兒跑來跑去,手中揚著一疊疊白紙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離奇古怪,真實可靠,大家快來看啊。」

 王甯安駭然如鬼,渾身僵硬。

 忽又有幾個青年興沖沖在酒館門口出現,其中一人拿著那張紙,大聲念道:「黃老卻覺今番的孩子年紀太大,不似前一個嬌弱可愛,哭叫起來亦別有……孫翁說『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長久』……」

 「嘩啦啦」一通亂響,眾人齊齊看去,卻是王甯安往後,絆倒一張桌子,他面如死灰,掙紮著想要爬起。

 酒館內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王甯安拼盡力氣起身,衝出門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發現了他,鄙夷震驚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熱刺目,王甯安踉蹌欲逃,但天羅地網,何處可遁。

 阿弦看著窗外那已至絕路的身影:「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認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參與惡行的豪紳們,得到消息自然不會放過王甯安,只怕會立即派人來料理了他。如今能護著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滿面恐懼,無法做聲。

 被矇住的右眼又有些發癢,阿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淡淡道:「小麗花看不到你的下場是不會離開的,幸好,我相信這不會耽擱她太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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