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他是君子
且說阿弦一路飛奔往國公府。
快到之時,心裡憂慮,畢竟正是小年兒,連太平跟太子都出來遊逛,似賀蘭敏之那樣風流成性的人,又怎麼按捺得住?
若不在府上,卻不知要往哪裡找人去。
誰知她才在府門前冒頭,還未出口相問,那眼尖的僕人已經笑著迎了過來,道:「十八哥哥,您總算來了。」
阿弦不知自己何時升了一輩,且被如此「厚待」:「不敢當不敢當,請問周國公在府內嗎?」
「當然,您請。」那僕人親自接著她入內,送到前廳。
裡頭早轉出兩名妝容精緻的侍女,見了阿弦,均都抿嘴一笑,彼此竊竊私語道:「果然是來了。」
阿弦見這門上之人跟侍女們都在談論自己,心頭略沉。隨著兩人往內的時候,阿弦靈機一動:「兩位姐姐,昨晚上週國公可帶了一位姑娘回來?」
一名侍女笑道:「我們爺幾乎隔三岔五就要帶個姑娘回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
阿弦愣怔。那兩名女子對視一眼,似覺十分有趣,咯咯嬌笑起來。
後廳中,敏之一腿屈起,一腿垂地,斜踞於胡床之上,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手中還擎著一隻金盃,裡頭琥珀色的葡萄酒隨著動作旋轉搖曳。
敏之見侍女帶了阿弦進來,仍是面不改色。
阿弦上前行禮,口稱「賀蘭公子」。
敏之方淡淡道:「小十八,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被崔玄暐帶走後,少不得受他妖言蠱惑,就回不來了呢。」
阿弦咳嗽了聲。
敏之道:「怎麼,我說他妖言,你不受用?」
崔曄幾次三番替阿弦開解心結,阿弦只有五體投地的份兒,對敏之的話何止不受用而已?
只是如今有求而來,何必生事。
阿弦道:「賀蘭公子,我、我這樣唐突而來,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的。」
敏之嗤了聲,冷笑:「我就覺著你選在這時候急匆匆地跑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說罷,你想怎麼樣,你那陳基哥哥,不是在金吾衛做的挺不錯的麼?這次只怕你並非為他求差使來的吧。」
陳基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
阿弦躊躇。
敏之卻忽地說道:「陳基倒也不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居然有手段搭上許敬宗,是個機變的小子,將來只怕前途無量。」
這種話,竟不知是褒是貶。
阿弦略微定神:「我、我不是為了這件兒來的……」
敏之這才坐直了些,定睛看著阿弦:「你不是因為陳基攀上了高枝兒,才跑來跟我反悔之前約定的?」
阿弦忽然覺著這是個機會,乃巧舌如簧道:「我既然答應了周國公,當然不會反悔,但倘若周國公覺著無法應踐允諾之事,主動取消約定,我便要多謝周國公的高義跟胸襟了。」
這一番話也為難阿弦絞盡腦汁想了出來。
畢竟以賀蘭敏之的脾氣,如果直接跟他說——「你未曾幫我辦事,我便不跟著你,而且還要去跟著阿叔」之類的話……後果是可想而知的糟糕。
唯一叫人猜不到的是,會糟糕到何種地步而已。
阿弦說罷,敏之哈哈笑了起來:「小十八,你能耐了,這是在以退為進麼?不過要讓你失望了,我從來不知什麼叫高義,更不懂胸襟為何。再者說……」
阿弦的臉上忍不住浮出失望之色。
敏之看的明白,越發冷笑:「再者說,你若覺著我沒幫你讓陳基陞官,那也好辦,我一定有法子讓他離開金吾衛,然後再助他升上去,這樣我就不算沒實踐同你的約定了,你覺著如何?」
隨著這一句話,阿弦心中那一抹僥倖也蕩然無存,忙擺手道:「不必勞煩公子,現在這樣就很好。」
敏之眼神冷冷地,舉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你可不要想錯了主意,不要以為崔玄暐會為陳基的事出頭……實話告訴你,有些事我能做,而他注定不能做。」
阿弦道:「我不太明白?」
敏之把手一抬,一名侍女上前,重給他杯中斟滿酒水。
敏之仰頭喃喃道:「這很簡單。他是君子,而我不是。有些手段,君子向來是不屑用的,我當然沒有這種顧忌。」
他口中的「手段」,料想該是「威逼利誘」一流,總之不會是什麼好的。
阿弦無言以對,原先還想趁機開口求辭,現在看來,賊船已上,再跳無門。
敏之又飲了一口酒,哼道:「你才多大,跟我玩心機?」
阿弦一愣,舉手挖了挖耳朵。
敏之看著她的動作,不知為何覺著可樂:「對了,我還沒問你,昨兒晚上崔玄暐帶了你去,幹什麼了?」
阿弦道:「我受了傷,阿叔找人幫我醫治。」
敏之道:「看你行動自如,必然是找了位高人了?」
說到這裡,敏之若有所思地打量阿弦:「我總覺著昨兒晚上的事有些古怪,有些不像是崔曄的作風。」
阿弦不願跟他多談崔曄,免得他又大放厥詞,而她也無法反駁,便道:「賀蘭公子,我的不情之請還沒說呢。」
許是喝多了酒,敏之有些醉眼朦朧:「哦?你說。」
阿弦道:「昨晚上賀蘭公子將許府的一名侍妾帶了回來麼?」
敏之微睜雙眸:「不錯,你想怎麼樣?」
阿弦道:「您想如何處置她?」
敏之道:「處置?我已經收她為我的新侍妾了。」
阿弦震驚,一時忘了說什麼。
敏之笑道:「你如何似見了鬼,怎麼,不成麼?」
昨日還是許敬宗的妾室,今日便成了周國公的人,這的確讓阿弦有些難以立刻接受。
敏之打量她目瞪口呆的模樣,忽然傾身看她,低低道:「小十八,你昨兒為什麼無端端跑去許府行刺許敬宗,莫非你看上了這女子,所以爭風吃醋?」
阿弦道:「賀蘭公子多慮了。」
敏之道:「那又是如何?」
阿弦道:「我、我只是受人之託,想要知道這女子是否受苦而已,既然、既然已經是國公的侍妾,那麼……」
敏之笑道:「那麼我自然會萬千寵愛,是不是?你是受誰之托?」
阿弦道:「是個不相干的人。」
敏之道:「我想該不會是崔曄,他應該不至於色急到這個地步。」
阿弦叫道:「周國公!」
敏之橫她一眼。
兩人說到此,那叫「雲綾」的侍妾忽然盈盈地從門外進來,上前在敏之耳畔低低說了一句。
敏之轉頭看她,並不做聲。
雲綾輕聲細語道:「殿下息怒……我自回她就是了。」
敏之卻說:「不必,就如她所願,你叫她即刻過來。」
雲綾驚喜,低頭答應,匆匆而去。
片刻功夫,雲綾去而復返,身後帶著一個人,錦衣繡裙,走起路來有些緩慢,細看臉上還帶著傷,正是許敬宗的小妾虞氏。
阿弦對於昨夜只有零星片段記憶,多半從鬼嫁女口中得知。
而鬼嫁女因昨夜也自傷了,而國公府煞重,她更加無法入內,只從門口鬼靈口中得知虞氏被周國公帶了入內,她惜女心切,才又找上阿弦,求她來一探究竟。
從虞氏現身之時,她的雙眼便已經迫不及待地看向此處,當看見阿弦的那一刻,虞氏驚呼了聲,加快腳步,竟越過前頭的雲綾,直衝過來。
虞氏奔到跟前,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娘親!」
阿弦張口結舌。
虞氏的雙眸泛紅,目光急切地在阿弦臉上逡巡:「娘!是你麼?」
侍妾雲綾本要上前阻止,忽然止步,停在廳外。
原來廳內的賀蘭敏之在聽見虞氏如此稱呼阿弦的時候,雙眉揚起,雲綾最懂他的心意,知道這是他興趣正濃之意,不敢打擾。
阿弦從不知事情會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但是看著虞氏急切的神情,眼前忽然出現許府之中的一幕,「她」被許府的家丁押住,對面兒的虞氏大叫:「娘親!」似要撲上來。
阿弦暗自調息,勉強道:「姑娘……我、我不是你娘。」
此刻虞氏細看阿弦的雙眼,面前這雙眼睛,黑白分明,如此清澈,並沒有讓她渴求的溫柔慈愛之色。
又聽阿弦的口吻如此,更不是記憶裡那種滿是疼愛慈憐的口吻。
虞氏的目光一點點地暗淡下去:「不、不錯,你的確不是我娘……她明明早已去了,又怎麼會再出現在我跟前兒,一切都是我的幻覺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
她顫聲說著,聲音一寸一寸低了下去,就像是一寸一寸地走向絕望。
最後虞氏慢慢舉手摀住臉,身體也隨著抖了起來,但卻並沒有發出任何哭聲。
可偏偏是這樣的無聲幽咽,卻更叫人心酸。
阿弦望著她失望的樣子,昨夜「母女相見」那種生離死別的場景不住在心底閃現,虞氏大叫「娘親」拚命向著她掙扎……
阿弦鬼使神差道:「並不是幻覺,是真的。」
虞氏一愣,慢慢地撤下雙手:「你說什麼?」
阿弦看著她滿是淚水的雙眸——道:「她還在,她一直都在看護著你。」
虞氏深吸一口氣,無法置信:「你是說……昨夜……是真的?」
阿弦點頭。
虞氏道:「你是在安慰我麼?」
阿弦搖頭。
虞氏雙眼已經通紅,她喃喃道:「娘……」忽然叫道:「她在哪?她在哪?」她徒勞無功地轉身四顧,目光游移,毫無目的地張望。
阿弦道:「她……她進不來,所以我才替她來看一看。」
虞氏從小兒沒了母親,但是她的「母親」,就算身為鬼靈,也深深地愛護著她。
也許,正是因為這點觸動了阿弦,讓她忍不住想要告訴虞氏一些真相,至少……知道她不計所有要維護的人也正在默默地愛護著她。
就好像當初被關押在密室的鬼嫁女,當時還是嬰孩兒的虞氏是她唯一的牽念跟光,現在,冥冥中鬼嫁女的保護,希望也能成為虞氏的一縷慰藉跟光。
虞氏愣愣地看著阿弦,臉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
阿弦正要安慰她兩句,忽然一怔,轉頭看向門外。
她試著走到門口靜聽,回頭看向虞氏,然後又看向賀蘭敏之。
是夜,爆竹聲四起,周國公府門前的這條街卻十分寧靜,因無人敢在周國公左近鬧擾。
虞氏走出大門,遲疑地回頭看一眼身後的阿弦。
阿弦卻看著國公府門口正前方的一道淡色紅影。
虞氏遲疑地走下台階,因什麼也看不到,也無人提醒,便又急又迷茫地左右徘徊。
門口台階之上,賀蘭敏之站在阿弦身後:「小十八,你真的能看見那東西?」
阿弦不答。
敏之道:「你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裡?」
虞氏跟敏之一樣什麼也看不到,帶著哭腔叫道:「娘?你在嗎?你在哪?」
身後阿弦道:「她就在你身前。」
敏之懷疑地看向阿弦,本想嘲笑,可當看見她凝視的目光之時,卻又無法出口。
那邊兒虞氏卻伸出手去,在阿弦的眼前,虞氏的手掠過鬼嫁女淡紅色的身影,就好像有一陣風掀起了她一直都垂著的紅蓋頭,露出底下一張十分娟秀美好的臉。
阿弦曾見過密室中的這女子,但那時候她的容貌已經憔悴,並不像是現在這般,美好的令人不忍心去破壞,但……
鬼嫁女望著面前的虞氏,極美的眸子裡流露出昨夜一樣溫柔的眼神:「能在最後再看見你,我的心願已了了,也該離開了。」
虞氏無知無聞,仍在徒勞地找尋。
鬼嫁女滿含愛意地望著女孩子,道:「你或許永遠也不知道,母親的心裡是何等的愛你。」
阿弦本靜靜看著這一幕,聽了這句,忽然像是有人在自己的鼻子上打了一拳。
酸澀直衝上雙眼。
然後阿弦垂手,輕輕地拍了拍玄影的脖子:「玄影,你別動。」
玄影自始至終都默默地跟在她身旁,聽了這聲指令,卻忍不住有些躁動地揚首,想叫又未曾叫出聲來。
敏之眼睜睜地看著阿弦走下台階,她走到虞氏身旁。
阿弦看向虞氏,然後又轉頭望著面前的鬼嫁女,忽然她道:「你過來吧。」
虞氏不解,只回頭看阿弦。
鬼嫁女卻一怔:「十八子……」
阿弦道:「她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如果是你最後的心願,那麼……」
鬼嫁女看著阿弦,眸子裡朦朦朧朧彷彿升起了霧,然後她盈盈下拜:「多謝。」
淡色的紅影舞動,就如同繞著花樹下的風,那股異樣的氣息讓敏之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震動,也下了兩級台階。
與此同時,阿弦身子搖晃,眼睛閉了閉。
虞氏不知如何,舉手將她扶住:「你怎麼了,我娘親到底……」
話未問出,就見面前阿弦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早已經不似是方才少年靈動的眼神。
——柔和而寧靜,好似月光般慈和的目色。
虞氏驚得睜大雙眼,喉嚨裡那聲稱呼還未叫出,面前的「人」已溫聲喚道:「我的孩子……」
她張開雙臂,將虞氏輕輕地抱入懷中。
就在被抱住這瞬間,虞氏的心底忽然浮現在她極幼小甚至沒有記憶的襁褓中,便是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抱在溫暖柔軟的懷中,那人哼唱著催眠曲,無限滿足無限疼愛。
「娘……娘親……」虞氏喃喃地喚了聲,淚從睜大的雙眸中滾落,打在阿弦的胸口。
短暫而又似永久的一抱之下,阿弦的身子一震,有什麼東西從她身上抽離。
就在此刻,隔街一道煙花直衝上空。
在璀璨明亮的煙花火中,敏之抬頭,瞧見一道淡紅色的影子綿綿消失於空際,猶如煙花綻放,終成灰燼。
虞氏察覺阿弦的身體下滑。
她拚命用力將阿弦抱住。
阿弦扶著她,抬頭剎那,同樣看見煙消雲散的鬼嫁女……拼了最後一絲力氣,她得到了一個隔世的擁抱,就算灰飛湮滅……亦在所不惜。
忍著身體上的不適,阿弦攏了攏嘴角,啞聲道:「她想讓你知道,當初在暗無天日的密室裡,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同時在她死後,你也是她不願離開的唯一不捨。現在……她最後的心願是你……」
——好好活下去。
虞氏眼中淚落如雨,含笑點頭。
阿弦知道自己今晚所做十分冒險,幾乎正跟孫思邈叮囑的背道而馳了。若給崔曄聽說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但是她又覺著這樣做是值得的。
就好像……冥冥中完成了一個極隱秘的小小心願。
是夜,子時已過,外頭的熱鬧喧嘩聲也漸漸消散。
國公府中。
阿弦勉強將可說的皆說了一遍:「賀蘭公子,我可否先回家去?」方才被鬼嫁女附體,雖然只是短暫一瞬,仍讓她精神倦怠,昏昏欲睡,方才答著敏之問話,幾乎都瞌睡起來。
敏之道:「何必捨近求遠,我這府內房屋數百間,隨便你挑,莫非還不夠你安枕的?」
阿弦道:「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
敏之道:「你是嫌棄我這裡不跟著你的姓麼?你姓……朱,不如把這裡改叫朱國公府,你是不是就愛住了?」
阿弦無言以對,「周國公」的爵乃是當今天后親自所賜,他卻用來開這般大逆不道的玩笑,的確非常人也。
忽然敏之又道:「但是你為何又叫『十八子』,據我看來,『十八』合起來為『木』,十八子豈非就是個『李』,你到底是姓朱,還是李?」
阿弦凜然:「是當初算命先生說我命薄福淺,所以要借一個字來擋災,興許便是此意。」
敏之笑道:「這算命先生倒也是偷懶,明知道李是咱們天子之姓,卻用這個來搪塞。」
阿弦本著急回家去,敏之卻毫無放人之意,叫雲綾來領阿弦自去安歇。
若是尋常日子,阿弦自可以再找法子推辭,但今日實在倦累非常,又見時候不早,當即從他之命。
次日一早,玄影叫醒阿弦,才起身整理妥當,幾個侍女送了早飯來。
阿弦也不客氣,撿著喜歡的吃了好些,同時也把玄影喂飽。
吃好了後,侍女便領著她往前,一路道:「國公似要出府,已經命人備好車馬了。」
果然賀蘭敏之是要出府,也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的錦袍,金冠玉帶,更跟那華麗的綠孔雀相似了。
見阿弦出來,敏之道:「怎麼這麼晚?」頭也不回邁步往外。
阿弦只得跟上,隨著他門口登車,阿弦道:「賀蘭公子,這是要去哪裡?」
敏之道:「閒著無事,出去逛逛。」
雖然他一副輕描淡寫之態,但阿弦卻瞧出他藏有心事。
既然敏之不提,阿弦便也不再說破,只跟玄影擠在一起,邊打量外頭光景。
車過朱雀大道,玄影忽地叫了起來,阿弦隨口道:「你看見什麼了?」跟著往外探頭。
眼前人來車往,川流不息,撲朔迷離。
玄影向著右手側路上又叫,有些急切。
阿弦順著看去,隱隱看到一些有些眼熟的背影:「那個……」
她略一遲疑,卻竟想不通這有些熟悉的人影是誰。
這一錯神兒間,馬車早已經遠遠地馳開,不知行到了哪裡,外頭傳來孩童的歡叫聲。
稚嫩的童音隨風入耳,阿弦猛然記起:「袁大人……袁大人!是他!」
驚喜交加,不敢相信。
阿弦正要出車廂,敏之抬腳:「幹什麼去?」
阿弦道:「我有一位故友可能回京了,且許我先去找他。」
「做完了今兒這件事,你愛去找什麼故友都使得,現在地方快到了,不必想逃。」
阿弦道:「公子!我不是逃走。」
賀蘭敏之思忖道:「你方才說什麼袁大人,總不會是那個原先在豳州當刺史後來又代領了豳州軍之軍/權的袁恕己吧?」
阿弦道:「你也聽說過袁大人?」
敏之失笑:「如雷貫耳,雖然還未照面兒,但覺著很適合我的脾胃。聽說他最近獲罪上京,還不知福禍如何呢,自求平安吧。」
阿弦聽見「獲罪」二字,通身一涼:「什麼?袁大人獲罪上京,為什麼?」
敏之道:「若要處置他,罪名多不盛數,據說你當初在他手底下當差,你難道不知道?」
阿弦噤口。
阿弦由此沉默,心中憂思亂舞,連馬車停了下來都未察覺。
玄影拱了阿弦一嘴,阿弦才也跟著敏之跳了下來。
抬頭看時,卻見是個陌生的府門,並不似李義府、許敬宗或者周國公府那樣雄偉巍峨,也不似崔府那樣古雅莊嚴,卻透出幾分家常普通來。
阿弦打量之時,早有僕人出來迎著,向賀蘭敏之畢恭畢敬行禮:「周國公駕到,快請。」
敏之道:「司衛大人可在家麼?」
僕人道:「我們老爺正在東宮,尚未回來,倒是少公子在家裡。」
敏之道:「好的很,我正要找他。」
原來此刻敏之帶著阿弦來的地方,正是當朝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府上,楊思儉是榮國夫人楊氏的眷親,卻是個頗具文采之人,曾同許敬宗、上官儀等人編集古今詩文選錄,名為《瑤山玉彩》。
楊思儉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子楊立,女名楊尚,皆有名聲於世,尤其楊尚,品貌端莊,德才兼備。
又因楊思儉在親族中輩分頗高,故而算起來,楊立跟楊尚卻是武後的表弟表妹。
既然有了這樣一重關係,敏之跟楊思儉家裡的關係就也有些微妙了。
雖然按照規矩,敏之該以長輩稱呼楊立楊尚兩位,可敏之的年紀比兩人還大許多,且又因為朝中的身份尊貴,因此便免了那些繁文縟節,平日裡只以平輩相稱而已。
且說敏之一徑往內而行,阿弦滿頭霧水,不知他為何要帶自己來這陌生府邸。
將到書房,忽然間「啪」地一聲,像是什麼被摔碎,繼而有人求饒:「長公子饒命!」
換來的卻是一聲慘呼。
阿弦正皺眉,就見從前方的書房門口,連滾帶爬跑出一個侍女來,滿臉痛色,手捂著腰側。因見敏之迎面而來,侍女便忍痛側身行禮。
敏之目不斜視,徑直進了房中,阿弦看一眼那侍女,忍不住扶了她一把:「姐姐怎麼樣?」
侍女萬沒想到,順勢站起身來,苦笑道:「多謝小哥哥,我沒什麼……」
阿弦正目送這侍女的背影,忽然門內敏之叫道:「小十八!」
進門之時,卻見敏之坐在左手窗戶下,而正前方,卻有一人立在書櫃之前,見阿弦進來,便抬起雙眼看來。
兩人目光相對的剎那,阿弦心裡忽然有種很不適的感覺,就彷彿這雙眼睛裡有什麼芒刺一樣,還偏直勾勾地盯著人看。
敏之在旁:「這是楊公子。」楊立如今在門下省為錄事,乃是低級官職,近來因病在家休養。
阿弦行禮,楊立卻只冷冷地瞥著她,對敏之道:「你帶他來做什麼?」
敏之一笑,眼睛卻望著阿弦:「這是我新收的得力跟班,當然要帶在身旁了,你覺著怎麼樣?」
楊立道:「什麼怎麼樣,你不是一貫如此麼?喜歡了就多玩兩天,不喜歡了就隨時宰殺了,有何稀奇?」
敏之道:「這種事我做起來當然沒什麼稀奇,但要是個從來手不捏刀的人忽然如此……你說稀不稀奇?」
楊立遽然道:「你是說我?」
敏之道:「既然你自己承認了,那不如告訴我,你這幾天是怎麼了,如何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阿弦不由抬眼。
正巧楊立也看向她,四目相對,楊立目露凶光:「你是故意帶了一個小跟班過來羞辱我的?」
敏之見話不投機,便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且告辭了。」
楊立咬牙切齒,渾然無禮。
敏之邁步走到門口,身後嘩啦啦一聲響,原來是楊立將書架上的整整一排書都推落在地。
敏之回頭,喃喃道:「瘋了,瘋了。」邁步出門。
阿弦跟在身後,正也要隨著出門,就聽見身後一聲女子的厲聲慘呼:「不要!」
阿弦驚而回望,卻見楊立正自顧自在撕扯地上一本書,他周圍卻空空如也,並無人影。
敏之帶著阿弦沿廊而行:「你說奇不奇怪,原先他可是個有名的謙謙君子,對人連重話也不肯說一句,忽然間沒來由就暴戾起來,所以楊少卿才將他困在家中不許出門,不然定要鬧得滿城風雨。」
正說間,阿弦忽然聽見「咯吱咯吱」地響動,像是什麼東西抓在窗扇上,聲音十分嘈雜難以入耳,且他們一路行,那聲音就隨著在旁邊響起。
阿弦忍無可忍,舉手摀住耳朵,那聲音卻仍在右邊兒如影隨形。
敏之道:「怎麼?」
阿弦道:「公子沒聽見那抓門扇的聲響嗎?」
敏之道:「哪裡有什麼聲響?」他打量阿弦一眼,又轉頭看著身側的門扇,忽然眼神微變,舉手握住一面窗戶的窗櫺用力。
窗扇紋絲不動,原來是從裡拴住了。
敏之手按著窗扇,往前而行,停在一扇門前,他舉手按在門上。
阿弦正被那聲音攪擾的辛苦,卻就在敏之按著門扇的時候,聲音忽然消失不見。
就在阿弦略鬆了口氣的時候,敏之手掌吐力,將那兩扇門給推了開。
阿弦無意掃向裡頭,只一眼,渾身的血都似凝固了般。毛骨悚然。
敏之也極快地瞄了一遍——見乃是一座空屋,屋裡頭空空蕩蕩,青磚鋪地,垂著一面帳子,除此之外別無雜物。
但當他回頭看見阿弦的臉……敏之道:「你在看什麼?」
阿弦手捂著嘴,退開,一直退到欄杆邊兒上,心還在狂跳。
敏之正要過去相問,前方的月洞門外響起說笑聲響,敏之一愣,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幾步。
等阿弦回過神來,卻見敏之站在月洞門口,往外打量,眼神居然……並不似平日那樣漫不經心,反而透出幾分悵惘感傷似的。
阿弦走過去,跟著往外看了一眼,卻見面前是一座偌大的花園,亭子裡坐著兩個人。
驚鴻一瞥,只瞧見兩人皆都是妙齡的美貌少女,其中一位尤其秀美動人,又生得十分雍容。
阿弦看看那少年,又看敏之。
心中有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
阿弦問道:「賀蘭公子,這兩位姑娘是何人?」
敏之轉開視線:「一位是楊少卿之女楊尚,另一個是他家的親戚。」
阿弦道:「那穿灰藍色的一位,大概就是楊小姐了?」
敏之嗤之以鼻:「什麼灰藍色,那叫月白。」
阿弦道:「不是都一樣麼?」
敏之竟有些氣惱:「不一樣!你這小傻子!」
兩人在這邊兒說話聲音略高,便驚動了對面的人,楊小姐起身,遙遙地往這邊兒張望,看她的表情,明明該是看見了賀蘭敏之跟阿弦,卻偏並未過來,反而拉了拉另外那少女,兩人一塊兒去了。
敏之冷笑了聲:「咱們也走。」
楊府並不大,頃刻出府上車,敏之似覺不快,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阿弦道:「賀蘭公子,方才楊小姐怎麼一看見我們就走了?你們不是親戚麼?」
賀蘭敏之道:「親戚?哪門子的親戚,我的名聲不好,清白人家的女孩兒見了我當然是要躲得遠遠的。」
阿弦不敢多言。
楊府一行,敏之喝的半醉,雲綾等扶了入內伺候。
阿弦趁機出府,心中略一合計,先去吏部。
因為大街上那一瞥,阿弦覺著袁恕己回京來了,既然回京,自要來吏部報到,因此到此處打探消息是最快的。
不料因為年下,吏部多半的人都已經休班,雖有人輪值,卻因不認得阿弦,哪裡會容她打探。
阿弦本想抬出崔曄,又怕另生糾葛,只怏怏地先帶玄影回家。
偌大長安,海海人群。
要找一個人,何其艱難。
想當初找陳基的時候還當面不得見……何況如今她還不確信袁恕己已經回了長安。
一想到陳基,仍覺呼吸困難。
阿弦忽然想:崔玄暐跟孫老神仙說的都對,她一相情願的好,對陳基而言興許卻是毒。
要不然的話,為什麼當初她在府衙大牢裡,拜託那些獄卒等四處尋他,他明明知道,卻遲遲而來。
而且她若不強求,他也不會因此重傷幾乎殞命。
或許真的……該為了他如今的選擇而高興。
夜空飄雪。
不多時地上又白了一層。
阿弦一個人獨坐堂屋,擺弄著蘇奇送來的一包過年的煙火,聽外頭風吹著雪,靜靜悄悄地飄掠。
她隨手抽了一根短短地滴滴金出來點燃。
小小地焰火燃燒,噴出了細碎的星星。
阿弦燃了一根又一根,微弱的火光照亮她跟玄影的臉,兩個面面相覷。
後來阿弦握了一把,在屋簷下排坐一排,用火點燃。
於是眼前便有了無數璀璨星星閃爍。
直到敲門聲響起。
阿弦幾乎以為自己幻聽,她猛地站起身來,受驚似地回眸。
敲門聲仍堅定地響起。
阿弦踏雪而行,來到門口,深吸一口氣才猛地將門打開。
她心裡還想著那個人。
但……
雪地裡默默地站著一人,身上披著連帽的大氅,已落了極厚的一層雪,從頭頂到肩膀都是素白一片。
玄影早跳出去,繞著他歡悅地蹭動。
阿弦一怔,又見在這人身側,還有一匹馬兒靠牆立著。
此人正垂頭看玄影,阿弦看不清他的臉,心裡那名字卻忽然跳出且呼之慾出。
正屏息中,他抬起頭來,向著阿弦笑了笑:「哼……才多久不見,就不認得我了?」朗聲如昔,笑影依然。
阿弦無法相信,失聲叫道:「袁大人?」
她擎著手,忘了手中還攢著點燃的幾支滴滴金,那煙火滴溜溜地也都灑落下來,如同一串小小地星雨。
袁恕己道:「小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也順勢將她手中的滴滴金接了過來。
阿弦醒悟,低頭握了握手,她不覺著手燙,卻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弄得不知所措:「我找過你沒找到,你……你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袁恕己看著手中兀自不停滴落的小小煙火,眼前阿弦被火光照亮的臉,顯得紅撲撲地,多麼可愛,之前的他為何竟沒看出來,她居然是……
袁恕己一笑:「有心想找,自然就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