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學,在李津京眼裏是陌生而神聖的地方兒。
那裏聚集著全國各地闖過高考獨木橋的勇士們,那裏有無所不知的教授,有神秘的研究生院,還有東方不敗的老巢——博士樓,更有會傷春悲秋的文藝小青年兒以及各種另類的憤青兒。對於這些,他都很感興趣。
記得以前聽朋友或同事說話的時候,總會提起一個詞兒,「我大學同學」怎麼怎麼的,說話那人的語氣腔調,甚至眼角眉梢最細微的動作都讓李津京記憶猶新。
羡慕,特別的羡慕。
在李津京的印象裏,大學同學,往往代表著在校區相處若干年後,曾經的青蔥少年會在未來突然變成某成功人士,然後背後放著光芒被一群老同學提及,讚歎的嘖嘖有聲。
他希望能結交到這樣的未來牛逼人士?不,李津京要親自當這個未來的牛逼人士,這是他一最終幻想。
經貿大學就在B市,離李津京的家騎自行車不過一小時路程。對此李津京很滿意,至少不用每年為回家過節而和全國人民一起勇闖恐怖的春運大潮。
就小李同學住不住校的問題,李家人很快達成一致:住。
這是李四海用聲嘶力竭的怒吼,各種花樣翻飛的拍打桌面兒得到的最終贊成票。
雖然老爺子口口聲聲說這是鍛煉「精飼料」餵養出來的小李同志的大好機會,是他社會實踐的第一步,但李津京總覺得老頭兒嫌他在家裏礙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難道……這是老爸為了和風韻猶存的老娘過上甜蜜美滿的二人世界的一個陰謀?
李津京覺得自己特猥瑣,所以這個想法很快拋到一邊兒。老頭畢竟是很有眼光兒的,在秦立東的問題上,就是他點醒了夢中人。
離報到還有幾天的時間,李津京的東西就收拾好了。人也煥然一新,格子襯衫牛仔褲,球鞋帆布大書包,標準的學院派。
席硯最近不知道抽什麼風,迷上了打網球。
先不論技術怎樣,人家那身兒裝備可都是最專業的。聽寧非說,一把PRINCE的拍子就上千或者更高,網球服左一套右一套,一水兒的耐克。
李津京雙手插在褲兜兒裏倚著網球場的鐵絲網,看席硯怎麼虐待那個倒楣陪練,時不時還和寧非交換一個壞笑。
這他媽哪兒是打網球啊,整個兒一高射炮炮臺。
「李津京!你笑什麼呢?進來陪我打!」席硯一張俊臉泛著運動過後的潮紅,橫眉立目的都透著股誘人的風情。
「我不會。」
「正好我教你啊。」
李津京沉默了。大哥你是要教我怎麼當炮臺麼?
「快點快點!」
於是,李津京大踏步的走進球場,從一臉惻然的陪練手裏接過球拍,高喊一聲:「向我開炮!」
他白喊了……席硯的球要麼從頭頂五米高空呼嘯而過,要麼不過網。李津京拎著拍子跟二大傻子一樣在太陽底下站了半個鐘頭,一共奔跑著接球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打了!你怎麼跟木頭一樣啊?打網球需要跑動,腳步要靈活。」席硯一扔拍子從頭上扯下遮陽帽甩在一邊兒:「陪我游泳去!」
「沒帶泳褲。」
席硯跟沒聽見一樣,拉起李津京就走,寧非在後頭抱著球拍兒和亂七八糟的毛巾背包兒喊:「等等我啊,我也去。」
游泳是李津京的強項。他和張武,寧非以及王小竟從小兒就愛在大院兒的游泳館裏撲騰。
從最開始的業餘狗刨兒慢慢進化成專業狗刨兒,到了高中有游泳課之後,各種泳姿學了個遍,最愛自由泳。
三人說好了遊兩個來回,前半程寧非還能勉強跟上,後半程完全是李津京的個人秀時間。而席硯,早不知道甩到哪兒去了。
最先遊完全程的李津京坐在岸邊臭那倆人:「席硯,你遊了有五十米嗎?」「寧非你沒吃飯啊?」
有服務生過來問要什麼飲料,還加倍殷勤的說:「席先生點的草莓和西瓜已經準備好了,您要不要過去先吃點兒休息一下?」
「這都什麼月份兒了還有草莓?你們這兒東西夠全的啊。」
服務生倍兒自豪的說:「我們專門兒給席先生預備了加拿大進口的高斯克草莓,又香又甜,比咱們國產的強多了。」
李津京正好站起來,聽這崇洋媚外的話臉一拉,伸手彈了那服務生一個腦崩兒:「你這思想態度不端正啊。外國的東西是有好的,但咱中國好玩意兒更多。比方說那水蜜桃兒吧,全世界最好吃的就產在咱們這兒,多少老外求爺爺告奶奶的就為多吃幾個。」
服務生揉著腦門兒:「用不著求吧?滿大街都有賣的。」
李津京一樂:「我就是那麼一說。甭覺著外國的東西就好,以後全世界都指著中國活呢,你是不知道。」
翹著二郎腿躺在椅子上,時不時抓顆草莓塞進嘴裏,嗯~果然是香甜又多汁。
寧非也終於遊完了。一屁股坐在一邊兒喘氣兒:「媽的,累死我了。」抓過一塊西瓜就啃,吭哧吭哧的跟豬一樣。
李津京盤腿兒坐起來想笑話他,一抬眼沒瞧見席硯。
「大美人兒呢?」
「不知道啊。」
李津京躥了起來站到岸邊兒仔細找,果然在池子中央看見一個姿勢很古怪的人在那撲騰呢。
抽筋兒了!
席硯拼命的劃水,左腿太疼,就像腿筋讓人揪住了擰,腳趾都扭曲的蜷縮在一起,想叫人,可是一張嘴就是一口水撲進來。
那些救生員都死哪兒去了!
突然一條胳膊從他背後抄過來,然後就聽李津京說:「放鬆點兒,我帶你遊回去。」
席硯特沮喪的被李津京像拖死狗一樣拖回了岸邊,又被人家抬上岸,還被人家抱上椅子,最後也是人家在替他按摩腳板。
「遊不動就別遊了唄,又不是贏房子贏地的,你拼什麼命啊?」
席硯沒直接回答李津京,而是先把寧非支開:「你去給我買杯熱咖啡,要酒吧區那邊兒的。」等人走了,小嘴兒抿得死緊,憋了半天才說:「立東誇你身材比我好!」
李津京憂鬱了。
「所以你就跟抽風似的打網球?」看席硯扭開頭不說話,「這行為怎麼跟小丫頭兒似的。」
席硯抽回腳踹了李津京一下:「你說誰像小丫頭呢!我就是不樂意你比我強,憑什麼立東他們總誇你啊?我哪點兒比不上你了?不就是上個大學,個子高點兒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李津京樂了:「瞧瞧你丫這德行,還說不像女的呢?太娘太娘,受不了了。」
「娘?」
「娘們兒唧唧的娘。」
席硯飛腳又踹了過來,結果打擊目標失敗,本尊還哼哼唧唧的叫喚:「哎喲,又抽筋兒了,快給我揉揉!」
李津京的手很暖,手心也很軟。
席硯看著自己的腳被他握著小心的揉啊揉,偶爾有一滴他短髮上的水珠掉落,涼絲絲的拍在小腿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靜默讓席硯的心思更亂。
自從李津京由G省回來,他們這個小圈子就有點兒變化。當然,生意還是生意,飯局也還是飯局,秦立東他們依舊是忙著賺錢和花錢。可無論什麼時候,但凡只剩下最核心的幾個人時,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那麼幾句話會提起這個大男孩兒。
飯桌上不蛋侃,喝酒不多喝特有度,寧可累得呼哧帶喘的游泳打壁球兒也不願意進迪廳,愛騎自行車,考大學……這些細枝末節似乎都會被人提出來討論。有時候是秦立東,有時候是潘向榮,連龍慶都說李津京怪的可愛。
很怪嗎?其實他也愛騎自行車,他也不愛喝酒,他也不喜歡迪廳。可是秦立東開車,秦立東要喝酒應酬,秦立東會經常招呼朋友來娛樂場所,所以,他只能跟著來,這裏有秦立東。
對於李津京,他不妒忌。他是……羡慕,而已。
「李津京,你考的什麼系啊?」
「國際金融。」
「那,你們都學什麼呀?」
李津京抬頭看了席硯一眼:「除了經濟類必修課以外還有國際金融學,金融市場學,國際結算,國際融資投資管理什麼的。一大堆專業名兒,我也沒記全。」
席硯頓了頓,說:「我放棄參加高考的時候,立東跟我發了次脾氣。他說我沒出息……」
李津京覺得這話頭兒有點不對了,似乎席硯是要跟他談心?這太他媽詭異了吧,席硯會跟他說心裏話?
「你不是上著大學呢嗎?」
席硯無奈的笑了笑:「這是立東給我安排的,硬塞進去的民辦大學。上了跟不上也沒區別,一個月也難得去一次,我都不知道同學叫什麼。」
李津京幹不出苦口婆心給人指點迷津的神聖行為,丫不損席硯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是眼前兒這孩子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垂著頭,漂亮的大眼睛滿是迷茫的眨啊眨,還真硬不起心腸挖苦他。李津京有點兒局促了,腦子裏飛快的閃過好幾句「警世名言」,最後愣是只憋出來一句:「還是學點兒東西好。」
真跌份!這是未來高材生應該說的話嗎?草!
席硯的眼神很散,自言自語一般:「如果我沒遇見立東,也許我也會像你一樣踏踏實實考個大學,然後找份兒工作。可是我遇見他了,他帶給我一個新的世界,很美,很墮落。我不喜歡我的家,明明是最好、最親的人中間,卻感覺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他們不了解我。」
這麼文藝的對話讓李津京毫無頭緒,尤其是面前這哥們兒神態跟夢遊似的。李津京覺得席硯病了,而且病的不輕,於是他說:「你最近看什麼書呢?」
「弗朗索瓦絲薩岡,你知道這個人嗎?她寫的《你好,憂愁》特別美,特別朦朧。」
「哪國人啊?」
「法國的。」
李津京覺得他找到問題的結症了,拍拍席硯的肩膀:「甭看法國人的東西,他們跟咱們不是一種猴兒變的。他們為了個女人都能挖地道越獄,太不靠譜。」
「什麼?」
李津京聳著肩膀笑:「基督山伯爵啊。」
席硯氣結:「滾蛋!你這人太沒素質!」
李津京特想順著席硯的話老老實實「滾蛋」,可是剛抬屁股又被人家叫住了:「你怎麼還真要走啊?我腳還疼呢,接著揉!」
「那你可別再跟磕了藥似的啊,咱好好兒說話可以,別扯那些朦朧的,美的,我就是一俗人,聽不懂這些。」
席硯眼睛瞪得溜圓:「你聽不懂?又跟我裝呢吧?」
「真聽不懂。我不看這些東西,偶爾看看王朔的書,挺帶勁的。」
「你不是考的一類本科嗎?」
李津京笑了:「是啊,誰告訴你能考上一類本科兒的就得看你說的那什麼薩岡啊?」
李津京不知道,就是因為他的無賴和無恥,讓席硯對高等學府大學生的夢幻破滅了。「能告訴我你上大學為了什麼嗎?」
「學技能以後賺錢啊。」
席硯暴走了:「那你他媽直接跟著立東他們幹不比你耗四年出來闖賺的快?」
李津京「嗤」了一聲,特別不屑:「跟秦立東等於是傍大款,我習慣自己靠自己。哎,初中古文兒裏不是有一篇兒說不受嗟來之食嗎?」
席硯又抱起了希望,嚴肅的點頭:「對,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李津京開始亂噴:「沒錯沒錯!這話多形象啊,嗟!來食!翻譯過來等於說,草,給你吃!我就煩別人跟我這麼說話,太他媽看不起人了。」
席硯的希望徹底幻滅了。
人家小夥子其實就是一文藝青年。在秦立東那群天天只知道鑽營賺錢的人中間,孩子鬱悶很久了,覺得自己就是一白天鵝,無奈被一幫子爛水草纏住了,但又迷戀水草提供的小魚小蝦。今兒好不容易覺得尋著一能和他交流溝通的,結果比爛水草還爛!
寧非一回來就看見席硯騎在李津京身上連捶帶打的,也顧不上手裏的熱咖啡了,趕緊嚷嚷:「幹嘛呢幹嘛呢!有話好好說啊~」
李津京特享受的說:「別搗亂啊,人家席硯捶的舒服著呢!哎喲~再扭兩下兒,小屁股還真軟乎。」
席硯氣得臉都紅了:「混蛋!流氓!」
寧非也跟著壞笑:「席哥,您的咖啡買回來了,用不用我先回避一下兒?」
「滾!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津京支起上身兒和寧非一起看著席硯大步沖向更衣室,然後在泳池邊兒拐彎兒的時候腳下一滑,撲通一下掉進水裏,又稀裏嘩啦的爬出來,倒著小碎步兒跑……
「這孩子真有趣兒~」
「就是說呢。」
熱咖啡最後便宜了寧非,李津京不好這種洋物兒,他就喜歡茉莉花兒茶。
「你怎麼惹著大美人兒了?」寧非也八卦。
「還記得高三一班那學習委員嗎?就是喜歡你那個。」
「記得啊。」
「她給你寫那風花兒雪月的情詩還記得嗎?」
寧非打了個冷顫:「我草,咱不提那事兒行嗎?」
「席硯剛才說話那調調兒,跟學習委員一樣酸。還特夢幻,特朦朧。」
寧非皺著臉:「哥們兒,你可受了活罪了。然後呢?」
「然後我就打岔唄,到處給丫瞎拐,總算是褶過去了,難啊~」
「那他酸什麼呢?不是看上你了吧?你可小心點兒啊,席硯跟秦哥可是那個……」
「放什麼屁呢!」李津京拿草莓給寧非臉上摔了個紅印子:「我覺得吧,席硯就是有點兒孤獨,還有點兒迷茫,就像個迷路的小綿羊。」
寧非做顫抖狀:「哎哎,行了啊,你也開始酸了。這玩意兒傳染啊?」
李津京一笑:「我這不是學他那範兒呢嗎。」
寧非又跟旁邊兒嘻嘻哈哈的損了幾句,李津京卻沒心思繼續把這個玩笑開下去。
其實,他覺得席硯也許不是面兒上看起來那麼不懂事兒。除了脾氣大,有點兒酸,人還是挺聰明的,可能就是沒找著自己的定位呢吧?
秦立東一回家就覺得氣氛有點兒不對。
一樓的客廳裏只點著一盞臺燈,臺燈下的煙灰缸裏有三四個撚滅的煙頭兒。換上拖鞋剛要往樓上走,就聽書房裏傳來斷斷續續的音樂,側耳傾聽,果然是席硯心情不好時就拿來荼毒他聽覺的那老頭兒唱的歌兒。
這孩子喜歡的東西特各色,秦立東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席硯會喜歡那個叫阿姆斯特丹(注釋1)的老頭兒?嗓子裏跟卡了口痰似的,這也叫好聽?也叫藝術?
輕輕的推門進去,超大的辦公桌上堆著一大摞書,有翻開的,有沒拆封的。席硯陷在椅子裏,歪著頭睡著了。
走過去掃了幾眼書名兒,《國際金融概論》,《教你做市場上的大贏家》,《如何當個融資高手》……秦立東無聲的笑了。
此時的李津京通過老爸的戰友通訊錄找到了某個叔叔的電話:「戴叔叔好,我是李四海的兒子李津京……是啊,今年剛考上大學……經貿大學金融系,我想麻煩您點兒事兒……週末和假期的時候,您能幫我尋一個證券公司實習嗎?不要工資都行,我就是想學點兒實用的東西……」
李四海貼著門縫兒偷笑。死小子,這麼著急就想混社會啊?行,有種,像他爹!
田青青仔細的拿鉤針兒挑著羊絨衫上的小洞,看自家老頭兒賊笑著進屋馬上抖落給他看:「上次讓你買樟腦丸你買的是什麼啊?瞧瞧,羊絨衫都讓蟲蛀了,你得給我買件兒新的!」
李四海大大咧咧的躺上床:「讓你兒子給你買去,他有的是錢。」
「京京哪兒來的錢啊?」
哼,偷老子的小金庫當本錢,以為我不知道呢?「這次去G省死小子肯定和同學去倒騰服裝來著,你瞧瞧他帶回來的衣裳,同一款式七個顏色,肯定是樣品!你兒子啊,以後就是一大奸商!」
他爹,你又俊傑了!
注釋一:
阿姆斯特丹:秦立東的口誤,其實席硯聽的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爵士樂殿堂級人物,也是搖滾樂先驅者,他的作品一再被後人重新翻唱出版,於是知名度曆久不衰。
兔子個人喜歡他的《a kiss to build a dream on》以及《blueberry hill》等。
文中形容阿姆斯特朗唱歌跟「嗓子裏跟卡了口痰似的」,引自兔子好友同為JJ作者【熊貓兇猛】的原話,此處向熊貓致敬。
【小劇場】
席硯穿戴整齊的走到李津京身邊,嘴角含笑:哎,這泳褲是立東的,你穿完了給好好洗洗啊~
李津京各種炸毛兒:我草!你丫不早說!
席硯:你見過這邊兒有賣泳褲的嗎?當我是大衛科波菲爾啊,能憑空給您變一條?自己笨還叫喚個屁。
李津京:……
躲在角落的秦立東:京京,咱們的小兄弟率先會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