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17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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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破敗,策馬從院門中闖入的人馬身披甲冑,身上帶著一股沙場殺伐之氣。
為首一匹高大駿馬之上披著玄色大氅的青年鮮亮,頭上一頂黃金頭盔熠熠生輝,露出一雙狹長的鳳眸,眸色黝黑猶如盛下萬千宇宙。
——不是旁人,竟是該當遠在東都洛陽宮城中的大周皇帝姬澤。
桓衍張口結舌,一時之間如墮夢中。
這個時日,,這位主兒不當是在千里之外的洛陽太初宮中,掌控大周戰局,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個地方?
姬澤勒馬,瞧見持刀傻立在院中的前宜春郡主顧氏侍衛衛長桓衍,一顆心稍稍落下。—作為自己當初欽命任命,負責司衛宜春郡主顧令月安全的侍衛長。如今出現在這座民間小院之中,可知阿顧十有八九落足此地。
坐在馬背上抬起頭來,打量著面前這座小小的院子。
見面前這間民家宅院極小,不過三間大小,進深也很淺,不過一眼功夫,便可將屋子內外看個通透。
桓衍聽聞動靜,身子微微一震,方如夢初醒,上前一步跪伏在地上,恭聲拜道,「臣桓衍參見聖人。」
「桓衍,」姬澤沉聲問道,「郡主人呢?」
帝王身上君威經了這幾年的戰局歷練,愈發增添了城府。桓衍為威勢所攝,不敢抬頭直視皇帝容顏,低頭恭敬稟道,「郡主如今平安,剛剛由侍女硯秋服侍著,去了白河邊賞景。」
姬澤得了桓衍答話,便不再搭話,轉頭策馬,將頭頂的黃金盔拋到隨侍梁七變懷中,「朕去白河邊親迎郡主,你等在此地候著,不必跟著過來!」
白河邊一輪夕陽殘紅如血,墜在天邊,猶如一個橢圓的鴨蛋。
水面寬闊,浩浩湯湯從西向東流動,閃著淺淺的波光。
顧令月望著夕陽在河面上鋪灑下的紅彤彤金光美麗風景,不由心馳神往,脫口讚道,「這晚霞真美啊!」
「郡主若覺得這夕陽美,」硯秋笑著道,「日後回去可以將這白河暮色畫入畫中。」
「你說的輕巧。」顧令月微微一笑。如今他們流落在外,生活尚且艱難,更無閒錢置辦畫具?「人間美麗的風景太多,便是我真能平安回去,日後回憶,記起來的白河落日,怕就不是今天看見的白河落日了!」
這場戰爭,消耗了北地太多的元氣。如今北地民生凋敝,百姓生活困苦,欲渡無望。
「但盼著聖人快些結束戰爭,在外征戰的青壯能早日返回這兒,恢復生機。」
硯秋默默無言,頓了半響,終是道,「會有這一日的!」
河邊晚風吹起,吹著少女的裙袂飛揚,豔美的夕陽將主僕二人的影子拖的長長。
過了片刻,硯秋振作精神笑道,「天色不早了,」
上前扶著顧令月的身子,「早晚寒涼,待待會兒太陽徹底下山,您的身子怕受不住,咱們回去吧!」
顧令月聞聲嘆了口氣。
眼前白河夕陽美景,如夢如幻。她沉溺於其中,極是不捨,可是卻也知道,人生很多時候都需當斷則斷,只有拋棄過往路上的風景,才能迎向全新的未來。下定決心,堅毅的回過頭去,打算回轉。
忽聽得遠方莊子來處,傳來一陣輕輕的馬蹄聲。
顧令月蹙了蹙眉,「什麼人?」
硯秋不答,上前一步將顧令月護在身後,抬頭回頭張望馬蹄聲來處,平庸沖淡的眉目之中充滿了警惕之色。
清河郡原野蒼闊,一輪落日懸在西天之上,鮮紅如血。
姬澤策馬奔馳,策目而望,見一條白河如同帶子一樣蜿蜒在廣闊的原野之上,裊裊少女坐於河邊,素衣烏髮,美麗的如同幻夢中的仙子——大半年來空懸在空中的心,終於在這一刻,在少女以最活生生的方式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刻,緩緩落在實處。
多年之後,宜春郡主顧令月回憶起當日白河重逢情景,夕陽照耀水天色澤,極鮮明而又極模糊。所有的一切如同蒙了一場水紗,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
唯記得水潤的河風烈烈吹拂,將少女一頭烏黑的青絲吹的直直往後飄浮。仰起頭來,拔出懷中金錯刀,持在胸前防身,望著來人方向。目光為夕陽光芒所刺,微微眯了眯,重新睜大,努力辨認著馬背上來人面容。——那人戰馬俊逸,燦烈的夕陽選擇他的身後,光影將面容模糊,睜大了眼睛,卻覺面上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來人面容。
唯覺氣勢如虹,策在駿馬之上氣勢萬鈞,猶如天神。
她握著金錯刀的手腕緊了緊,覺此人身形氣勢眼熟,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怎麼可能?
她在心底暗暗哂笑,否認自己,
怎麼可能是他?
那個人身份那般尊貴,這時候自當在東都洛陽,怎麼可能出現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郡城村莊之中,
駿馬在北地原野之上奔馳猶如一線騰雲,於少女面前不遠處陡然勒停住去勢。驟然陰翳的天光露出極端俊逸的容顏來。
顧令月的荔枝眸瞬間睜大。
來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大踏步奔上前,一把將自己擁入懷中,喚道,「阿顧」。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
顧令月身處環在來人懷中,感覺抱著自己的男人臂力極大,握著金錯刀的手腕陡然鬆弛,刀柄緩緩在身側垂下。大氅上屬於男人的氣息向著自己湧來。帶著戰爭鐵血氣息和遙遠的長安舊夢。
過往無數場景回放在腦海中:
太初宮東洲桃花林中,自己坐在輪輿上,向年輕初見的帝王道禮,「臣妹阿顧見過聖人!」
仙居殿太皇太后暖閣中,玄衣帝王立在月牙凳後,握著女童的手,在潔白宣紙上寫下一個俊逸的「永」字。
貞平二年,楊柳莊依依柳樹下,自己陡逢母親丹陽公主去世,心境荒蕪,抱著皇帝腰肢,哭聲喊道,「哥哥!」
渭水河邊,自己拜別君王前往北地。一路滿心淒涼,愴然淚下。
……
一幕幕與姬澤相關的畫面在自己腦海中閃現。少女的臉上顯出似喜似悲的神情。
皇帝姬澤。
這個男人佔據自己前半生太多記憶,
他曾經救她於水火之中,對自己恩同再造;
也曾經親手親筆教她習字書法,指導她立身馭下,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大周貴女;
她曾經對他無比信重依賴,視其如父如兄;也曾在暗夜裡輾轉,念及那些撕心裂肺的苦難,痛徹心扉,恨不得天上地下兩不相見。
命運流轉,時光飛逝,不留情面。如今她流落在白河,墜落生命低谷,前景光亮無定,並無準備好和這個男人再度相見,卻陡然在一個白河落日下,這個男人再度出現在自己生命裡,像是剖開黑暗的天神,遞給自己重新回到光明的天梯。
心境翻覆波動,方發現,所有沉浸在心底的愛恨情緒並非死寂,只是慢慢沉澱下來,如今因著突如其來的衝擊又開始翻轉,蠢蠢欲動。
顧令月長長睫毛顫動,心緒糾葛複雜。
……
良久,
二人在白河旁相擁而立,好一會兒後,姬澤方將顧令月放開,退開打量少女,「阿顧!」
白河邊的風輕柔的吹,撫摸少女的發鬢,像是親和的長輩,又像是溫柔的情人。
「嗯,」顧令月出生應和,唇邊泛起一道完美溫柔的微笑,「聖人怎麼到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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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莊二十里開外,清河郡城中,叛軍大將武威大將軍屠魯扎軍帳中燈火通明。
屠魯扎高高踞坐在帳中首座,聽完斥候稟報的消息,微微蹙起眉頭,「諸位將軍,」開口詢問道,「這支周軍猛扎子闖到咱們的地盤,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帳下屬將亦多頗有不解。一名老將認為乃是周軍誘敵之策,另有人認為乃是別有用心。眾將言語之間諸多猜測,爭執不下。
小將賀松虎立在帳尾聽得眾將爭執不休,心中不耐煩,猛的揚臂大聲道。「管他是什麼主意,咱們幹上去就是了。」
「這支周軍入清河如入無人之境,便沒將咱們大燕的威風看在眼中。」越眾上前一步,跪地拱手向屠魯扎請命,
「末將請命領五千人馬追擊這支周軍。」眉毛一揚,鏗鏘道,「定將這支周軍剿滅在大燕境內,也好叫大周的人,瞧瞧我等的厲害。」
屠魯扎聞言心頭被這小將激情燙的一熱,揚眉喝「好。我准你就是!」將一支五千人的兵符擲於何松虎。
「你此去一切有安全為要。」鄭重叮嚀,「瞧著周軍行止,若這支周軍尚在咱們地盤,便盡速追擊全殲;若這群龜孫子已然及時退返入周地,便要謹慎些,立時收束兵力回來,莫殲敵不成,反將自己送進了周軍的口袋。,」
何松虎鏗鏘應「是。」拱手慨然允諾,「大將軍放心,末將定然全殲此軍,將敵軍首領的腦袋取來給你盛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