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二百零六
李令月見到裴英娘時, 先是驚喜, 然後是驚恐。
她看到杏花上纏著的絲帕,認出是裴英娘的——她們姐妹倆小時候一起玩耍, 有很多姐妹之間的小秘密, 一看到絲帕上的特殊記號她就明白了。
打發走送杏花的人,她按耐住激動, 等裴英娘的人上門來——結果等到的竟然是本人!
別人看不出來, 她一眼就能認出上門拜訪的女冠就是小十七!
李令月激動得要跳起來了, 不過房裡不止她一個人,她咳嗽一聲,端起茶盅喝口茶,裝模作樣道:「我近日拜讀經文,有很多疑惑的地方,特意請女冠前來解惑,女冠一路辛苦了。」
身穿淺色袍衫,頭戴團窠聯珠花樹對鹿紋錦帽的女道士向她微微頷首。垂紗遮掩,看不出面容,聲音聽起來沉重粗啞,「能為公主解惑, 不甚榮幸。」
她身後兩個做道士打扮的小童也跟著奉承李令月。
房裡的使女們暗道可惜, 看女冠走路時的身姿形態, 她們以為面紗下的面孔一定貌若仙姝, 誰知聲音竟然如此難聽, 只怕容貌也不如何, 不過是外邊瞧著好看罷了。
難怪要用帷帽遮住臉,到了公主面前都不肯摘帽。
看到裴英娘故意裝出諂媚之態,李令月差點噴笑,耐住性子說了幾句場面話,她斥退房中婢女,把一臉茫然的薛紹也趕走了,拉下簾帳,推著裴英娘走到內室,「你不要命了!被人發現怎麼辦?」
裴英娘掀開帷帽垂紗,一甩拂塵,捏了個手勢,眨眨眼睛,「阿姊放心,我以女道士的身份行走,出入必定以帷帽遮住全身,沒人認得出來。」
其實認出來問題也不大,就說是仙女下凡了,然後趁亂躲進人群就成。
這些時日,各地已經傳出不下數十起有關裴英娘的傳說。
乾陵附近的山民說常常在山間看到裴英娘,她飲仙露,食漿果,騰雲駕霧,無所不能。
有人言之鑿鑿,說看見她在揚州盪舟。
有人反駁說親眼目睹她出現在泰山。
有南下的商隊說在沙漠裡遇到風暴,不知被捲到哪裡去了,快要渴死時,得到裴英娘的指引,才能順利找到綠洲。
從南洋歸來的水手則說裴英娘成了海神,夜裡會幻化出各種不同形態,圍著海船嬉戲。
每天都有人號稱自己看到裴英娘了,反而有利於她隱藏自己的蹤跡。
如果她此刻出現在洛陽北市的繁華曲巷間,引發轟動,事情傳到皇城,那些官吏只會一撩眼皮,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屑,「今兒個又有哪家老者三生有幸,見到皇后顯靈了?」
小吏們快被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謠言折磨瘋,誰敢咋咋呼呼衝到公廨說看到皇后,他們立馬甩那人幾巴掌!
大隱隱於市。
武太后要忙的事太多了,她沒有心思關注一個被明崇儼預言會屍骨無存的兒媳婦,而裴英娘前期的準備工作十分充分,後期又有無數人在各地炮製各種「皇后顯靈」的神蹟,幫她轉移注意力,她現在很安全。
況且,李旦也沒有打算讓她一直躲到武太后死的時候。
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臉,「你呀你!」她拉著裴英娘坐在床沿邊,「既然來了,凡事有我呢,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公主府裡。」
裴英娘甩開拂塵,目光落到李令月的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目光柔和下來,「胤郎要有弟弟妹妹了?」
李令月嗯一聲,神色平靜,「我留在府中養胎,外面的事影響不了我……阿娘對我到底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李令月笑了笑,抬手捏裴英娘的臉,「好久沒見到你,你總算養胖了一點。」
阿父走的時候,英娘瘦得下巴都尖了。
裴英娘笑著說,「阿姊也胖了點。」她頓了一下,輕聲道,「胖點好,阿父喜歡我們胖一點。」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微笑著說起李治生前的一些趣事。
這一次姐妹倆沒有哽咽流淚。
乾陵的地下玄宮早已修建好,接下來是一些地面工程。李治已經入土為安,帶著他生前最喜愛的古董珍玩、字畫書帖長眠地下。
逝者已矣,她們懷念阿父的同時,更要好好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不知不覺到了日暮西垂的光景,倦鳥歸巢,遠處傳來渺遠的鼓聲,提醒老百姓們坊門即將關閉。
「要不要告訴八兄?」李令月看一眼窗外,窗櫺間一片璀璨金光。
她皺眉問,「他知道你來洛陽了?」
裴英娘搖搖頭,扣著李令月的手,「阿姊,先不要告訴阿兄,一個字都別說,我走之前託人給他送了一封信,他以為我嫌山上悶得慌,跑到新羅去了。現在時局緊張,我不想讓他分心,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告訴他的。」
如果李旦知道她此刻也在洛陽,一定會提心吊膽,患得患失,沒法專心應付武太后。
李令月稍一沉吟,答應下來,沉聲叮囑裴英娘,「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險,連三郎也要瞞著。除了我,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你就得戴上帷帽。」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親的緣故,李令月越來越穩重了。
裴英娘撲哧一笑,「阿姊放心,我曉得輕重,不瞞你說,我在洛陽待了一陣時日,城裡各處都有我的人手,皇城和上陽宮那邊我不敢靠近,其他地方不礙事,我既然能偷偷潛進來,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去。」
李令月搖頭失笑。
姐妹倆親親熱熱說著話,外面使女在叩門,薛崇胤午睡醒來看不到母親,扯著嗓子大哭,乳娘哄不住,只能把他帶到正院來。
「胤郎多大了,是不是會走路了?」裴英娘戴上帷帽,撥開垂紗往外張望,剪水秋瞳,依稀還是少年時那個狡黠明媚的小娘子,說話間仍然帶著天真的稚氣,「會叫人了嗎?」
李令月輕輕拍一下裴英娘的手,嗔道:「早就會走了……你這個姨母怎麼當的?」
裴英娘哈哈笑,「好吧,我這個姨母當得不稱職,那舅母呢?」
薛崇胤走路還不大穩當,顫顫巍巍的,乳娘怕他摔倒,一隻手放在他背後,小心翼翼扶著他進門。
裴英娘透過垂紗往外看,小小的粉團兒,穿戴整齊,頸上掛著瓔珞圈,活潑可愛,進房以後,直往李令月懷裡撲。
還沒學會走,已經惦記著跑了。
她掩好帷帽,唇邊含笑,沒有出聲。
都說外甥似舅,阿兄小的時候,是不是和薛崇胤一樣粉妝玉琢?
※
寒食前後是踏青游春的好時節。
洛陽城的仕女郎君們乘車、騎馬出遊,進出城門的幾條長街車馬塞道,熙熙攘攘,寶馬香車,華蓋如雲。
與此同時,反對武太后的宗室不甘坐視她竊取李氏江山,紛紛起事。
宗室們私下聯絡:「太后必定誅盡諸王,我等如不起事,李氏絕嗣矣!」
四月底,琅琊王沖在博州長史的幫助下募兵起事,因完全不通軍事,很快兵敗,被部下所殺。
其父越王貞為了響應兒子,在豫州起兵,武太后命左豹韜衛大將軍鞠崇裕為中軍大總管,率兵十萬前往討伐,越王貞兵敗自盡。
百花盛放,欣欣向榮的暮春初夏時節,武太后磨刀霍霍,以徹查琅琊王和越王叛亂之事為藉口,開始一場針對李唐宗室的血腥大屠/殺。
她下令於麗景門別設推事院,任命武承新為侍御史,武攸暨從旁協助,負責審訊諸王,查明琅琊王沖的同夥。
端午佳節,暑氣蒸騰。
常樂大長公主因公開咒罵武太后,幫助叛軍購買甲冑兵器,罪不容誅,被逼自盡。
駙馬趙瑰痛失愛女趙觀音後一直臥病在床,得知老妻也被鴆殺,傷心之下,病發而亡。
五月中旬,高祖李淵之子,已是七十歲高齡的霍王李元軌,被甲士裝進囚籠之中,流放黔州,不到十天,便死在陳倉。
其子江都王緒被斬於江都。
五月末,韓王元嘉與魯王靈夔被武太后親信堵在府中,奉詔在家中自盡,家產盡數沒收。
韓王元嘉的三個兒子俱被斬首。
六月初,高宗李治之弟,已是耳順之年的紀王慎,被裝入囚車裡,流放巴州,苦苦煎熬一個月後,死在途中。
紀王慎的兒子全部被殺。
舒王也遭到流放,萬幸他身體健壯,熬過顛簸的行程,順利到達流放地利州。
短短幾個月內,李氏宗室中,霍王元軌、韓王元嘉、舒王元名、徐王元禮、越王貞等滿門被殺,其他親王雖然有個別子孫逃過一劫,但大多數被發配至嶺南更偏院的荒涼之地,十不存一。
武承新搜查琅琊王的府邸時,發現他寫給眾位親王、世家姻親等人的信件。
憑著這些信件,武承新以各種非常人能想像的刑罰手段,栽贓,陷害,威逼,屈打成招,查出越來越多的「同夥」,到最後,受到牽連的人數超過萬人,幾百戶世家貴族遭到血洗。
之前武承新手刃宜州刺史,打敗李敬業的叛軍,少年郎君,立下赫赫戰功,很快揚名天下。
而這場對李唐宗室的大屠/殺落下帷幕後,武承新的名字再一次傳遍大街小巷,他成為人人談之色變的冷血酷吏,能止小兒夜啼。
老百姓們思想單純,武太后聽政多年,頗有政績,他們對聖母神皇並無多大惡感。
武承新和武承嗣就不同了,作為專門替武太后排除異己、誅殺忠良的鷹犬,他們承擔了所有人的怒火,是老百姓們最痛恨、最厭惡的奸臣。
尤其是宗室皇親,恨不能噬其肉,啃其骨,將兩人挫骨揚灰。
※
阿福再也不提起蔡淨塵這個名字了,一開始是不敢,後來是不屑。
投靠武太后並沒有什麼可恥的,識時務者為俊傑,想要往高處爬,必須做出犧牲。
但是武承新連無辜的婦人和孩童都不放過,羅織罪名,構害宗親,把做人的基本良知都丟棄了,阿福不承認他是以前那個忠誠的蔡淨塵。
蔡淨塵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至少也不是大奸大惡之人。
現在的武承新,根本就是個草菅人命的屠夫!
蔡淨塵仍然通過各種方式向裴英娘傳遞消息。他不知道她在哪兒,唯一能確定的是她還活著,於是他堅持不懈地提醒她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在為武太后密謀什麼。
枇杷成熟的季節,李令月特意吩咐下僕蒐羅來最新鮮的枇杷,給裴英娘嘗鮮。靠著運河的便利,洛陽的東西市不缺南方貨。
裴英娘坐在窗下剝枇杷吃,指間汁水淋漓。
昨天李令月進宮去了,回來時拉著她說了很久的話,萬象神宮修建得富麗堂皇,明堂以九隻鐵龍簇擁一隻展翅高飛的金鳳,武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曉。
宗室皇親死得七七八八,滿朝文武匍匐在武太后腳下,噤若寒蟬。
時機已到,武太后決定舉行拜洛受圖典禮,開始收割她的勝利果實。
最後一顆枇杷吃完,裴英娘拈起絲帕,逐根擦拭纖纖十指。
該告訴李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