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二百零三
武太后沒有給朝臣們太多喘氣的辰光。
新年伊始, 在流放袁宰相滿門後,她下令改東都洛陽為神都, 改三省及諸司名稱, 修明堂,尊佛抑道, 捐出數百萬財物大修佛寺, 加尊號「聖母神皇」, 稱「陛下」,自稱「朕」, 並於花朝節前率領群臣遷都至神都。
李顯還沒有被廢黜, 但基本上和廢黜沒有什麼兩樣。
李唐皇室在長安留下太多烙印, 武太后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進一步削弱降低皇室的威望, 她要在洛陽開啟新的篇章, 盡情施展她的政治抱負。
官職衙門的名稱、官員的服色和隨身佩戴的珮飾、年號……只要是和李氏有關的,武太后全部下令更改。
上元節的綵燈還未撤下,先前被貶謫的丘神勣和武承嗣奉詔回京, 進宮覲見武太后,進獻鑿刻有「聖母」「神皇」等字跡的白石, 立馬陞官。
越來越多的官員以進獻祥瑞的名義奉表進京。
今天南邊飛來一隻神鳥, 明天東邊海上爬來一隻神龜,後天北方降下一道霹靂,劈開一棵古樹,樹中藏有神圖……
老百姓們應接不暇。
所有神蹟通通指向一個主題:女皇臨人, 永昌帝業。
一片嘩然。
原先以為武太后只是想效仿呂后的人徹底清醒過來,太后這些舉動,顯然是在為登基做準備,李世江山將不復存在。
武太后的心腹寵臣們野心勃勃,從龍之功讓他們熱血沸騰,他們鞍前馬後,積極為太后掃清障礙。
而那些搖擺不定的,要麼徹底投向武太后,要麼孤注一擲,暗中聯合宗室,準備起事。
高祖十一子韓王元嘉、十四子霍王元軌、十九子魯王靈夔、太宗八子越王貞以及他們的子孫親友,密謀共同起兵,攻向神都,逼武太后退位。
是年三月,李敬業等殺害揚州長史,據揚州起兵,才子駱賓王寫就《討武氏檄》,派人散發往各州、縣,楚州司馬率眾響應。
揚州是運河樞紐,商業重鎮,李敬業等人佔據揚州,反對武太后,投奔他們的人越來越多,影響也越來越大。
尤其是駱賓王一篇洋洋灑灑的《討武氏檄》,頃刻間傳遍大江南北,駱賓王原本就是聞名遐邇的大才子,檄文流傳開來後,更是一舉成名天下知。
天下文人學子看過《討武氏檄》後,無不擊節讚歎,既敬佩駱賓王的出眾才華,也仰慕他的過人膽識。
春暖花開時節,山中桃杏花次第開放,站在寺中閣樓遠目眺望,視線所及之處,一片片嬌豔紅花和山間青翠交相輝映,燦如雲霞彩練,蔚為華美。
裴英娘帶著半夏和忍冬登樓賞花。
吃過茶,她斜倚美人靠,看完一卷手抄的《討武氏檄》,隨手撂在一邊,翻開另一本冊子。
這本書冊是朝廷刊印的,由盧雪照親筆撰寫,內容很簡單,語言很簡潔,是一封公開駁斥駱賓王的駢文。
盧雪照才華不及駱賓王,但他準確抓到駱賓王浮躁自負,才名遠播但並無太大建樹的弱點,諷刺駱賓王等一干文人唯恐天下不亂,因為遭到貶謫而挾私報復朝廷,不配為文人表率。
武承嗣急於扶持一個可以和駱賓王打嘴仗的學士,盧雪照靠反應快速、文章鏗鏘利落嶄露頭角,成功贏得武承嗣的信任。
日前武承嗣將盧雪照引薦給武太后,武太后很欣賞盧雪照的坦率,提拔他為侍御史。
現在老百姓提起駱賓王,順便會提起盧雪照,當然說的話不怎麼好聽,不管盧雪照的文章寫得多漂亮,他儼然是靠諂媚武太后而平步青雲的,失了讀書人的風骨。
阿福和阿祿垂首站在裴英娘跟前,等著她吩咐。
「揚州、潤州、楚州被叛軍佔據,朝廷已經選任揚州道大總管南下平叛,南方還要亂一陣……不過不會太久,李敬業號稱有數十萬大軍擁護他,我看未必。」裴英娘拋開卷冊,「商隊可以暫時盤亙江南道餘杭郡,海船不必顧忌,叛軍打不到洛陽,運河很快能恢復運行。」
兄弟倆聽她一一安排,閣樓上春風吹拂,茶香裊裊。
不一會兒阿祿退下去了,阿福給半夏使眼色,半夏會意,領著其他使女退出閣子。
樓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阿福走近幾步,拱手小聲說,「娘子,我路過羈縻州的時候,給馬娘子掃墓……看到他留下的東西。」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隻包裹得很仔細的布包。
裴英娘怔了一怔,接過布包,打開來,當中一張薄薄的永安紙,紙上畫了很多奇怪的符號。
這是他們內部通用的文字,唯有他們才看得懂,以防通信時被其他人截走書信,走漏消息。
蔡淨塵非常警惕,設計了很多不同的暗號,每個人對應的讀寫標準都不一樣。裴英娘掌握最終的解碼方式,她能看懂其他人寫給她的信,而那些寫信的人看不懂別人的回信。
信上沒有題頭,沒有署名,密密麻麻寫的全是不同的名字。
這些名字有些挺眼熟,有些裴英娘從未聽過,蔡淨塵給她這份名單,是什麼意思?
她皺眉想了一會兒,手腕微微發顫。
紙上所寫的名字,無疑全是武太后秘密佈置的暗探,武太后要防備宗室反撲,早已悄悄往各部各司安插自己的人手,這些人組成秘密的情報網,專門向武太后告密。
名單上的名字,有幾個是相王府的屬臣,所以裴英娘覺得眼熟。
「娘子……」阿福看不懂紙上寫了什麼,但看裴英娘的神情,覺得應該很重要,暗暗鬆口氣,幸好他特地繞路去為馬娘子掃墓,「我、我覺得我好想看到四郎了。」
裴英娘收斂神色,捲起紙箋,「在哪兒?」
「在洛陽。」阿福緩緩道,「上個月宜州刺史率領名下州、縣起兵,響應李敬業,叛軍浩浩蕩蕩,據說有十萬之眾。當地守軍不敢應戰,望風而逃。然而叛軍才剛走出二十里路,宜州刺史的義子週四郎手刃義父,屠盡周家滿門,除掉周刺史的同盟數十人,十多萬叛軍的首領和上層將官硬是被週四郎一個人殺得乾乾淨淨,剩下的部將全跑了,叛軍煙消雲散。週四郎進京進獻周刺史的人頭,太后大喜,賜他武姓,封他為揚州道總管,領兵南下平叛……我在碼頭上看到軍隊啟程,他身穿錦袍,腰挎寶刀,從長街那邊走過來,瘦瘦高高的,真的很像!」
那種陰森沉鬱的氣質,阿福只在蔡淨塵身上看到過。
武總管長得並不凶惡,面貌偏於清秀,一言不發,慢慢從碼頭走過去,腳步聲很輕,但沿途軍士噤若寒蟬,沒人敢吭聲。
阿福躲在很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武總管身上的殺氣。
而且聽別人描述,周刺史的義子不論是俊秀的樣貌,能說好幾種方言,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寡言少語的性子,下手毫不留情的狠辣,還是其他特徵,都和蔡淨塵相差無幾!
可是武四郎臉上沒有刀疤……
別說一道長長的刀疤,連個麻點都沒有,武總管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羅,長相清秀,聽說洛陽不少世家想招他為婿。他現在是武太后的族人了,又深受太后倚重,不知多少人爭著搶著同他結親。
「武四郎臉上沒有疤?」裴英娘聽阿福說完,沉吟片刻,巧合太多,她基本可以確認武四郎就是蔡淨塵,他殺死周刺史的方式,和蔡淨塵當年闖進山匪窩殺死山匪頭目的方法一模一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蔡淨塵喜歡單槍匹馬潛入敵人身邊,然後來一個出其不意,殺光所有頭領,至於底下的嘍囉,他不屑一顧,絲毫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叫什麼名字?」
阿福回道,「我打聽過了,週四郎自稱無名無姓,太后為他取名承新,賜武姓。」
蔡淨塵現在和武承嗣是同輩兄弟。
武太后一邊打壓宗室,一邊收攬人心,執失雲漸要防備突厥揮刀南下,必須駐守草原。南邊的叛軍聲勢浩大,武太后正犯難,剛好一個無依無靠的蔡淨塵跳出來,成為她手中的一把刀。
揚州道大總管是丘神勣,蔡淨塵負責指揮其中一道行軍。
裴英娘之前聽說有一道南下的行軍由武家四郎領兵,她以為這個武四郎是武承嗣從老家接來的武家子弟,沒想到竟然是蔡淨塵……
她叮囑阿福,「最近不要去打聽武四郎的事,明裡暗裡都不行。」
阿福一個激靈,「娘子怕他的身份暴露?」
裴英娘笑了笑,「太后已經賜他武姓,他的身份不會暴露。」
以前蔡淨塵跟在她身邊,其實見過很多朝中大臣。但他只是個身份低微的奴僕,永遠低著頭,態度恭敬,很少引起別人的注意。
別說那些大臣,就連永安觀長史也沒有留意過蔡淨塵的長相,對他們來說,蔡淨塵只是一個臉上有疤的護衛。
沒了那道刀疤和奴僕的身份,蔡淨塵以功臣的身份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一般人不會輕易把他和蔡四郎聯想到一塊。
連阿福都不敢確認武承新是不是蔡淨塵。
阿福嘆口氣,「他真是不要命!要是太后知道他的身份……他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裴英娘捏緊手中的信,「那倒不至於,太后用人,素來不管出身,只看能不能為她所用。」
太后掌握所有人的生死,所以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反正都得聽她指派。只要老實聽話,有能利用的地方,她就會大膽啟用。
不聽話的,殺,不老實的,殺,沒用處了,殺。
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初,殺了一批宗室。
高宗李治為了鞏固皇權,削弱權臣世家,也殺了一批宗室。
武太后想以女子身份稱帝,天下為之側目,自然也要殺一批人,才能震懾人心。
說到底,蔡淨塵只是太后手中一枚棋子,幫她排除異己,屠戮反抗者。
等到武太后覺得時機成熟,朝政穩定,必然會拋棄蔡淨塵這些人。
阿福不知就裡,聽裴英娘說蔡淨塵不會暴露,心裡好過了一點,他擔心蔡淨塵無法脫身。
裴英娘知道阿福在想什麼,沒有多說,蔡淨塵現在沒有危險……不代表以後能一直安然無恙。
她打發走阿福,帶著書信去找李旦。
別院裡既有佛寺,也有道觀。佛寺中的閣樓修建在山坡上,適合望遠,她過來曬太陽賞花,李旦待在正堂和幕僚們議事。
聽到她有要事找李旦,幕僚們趕緊告退,郎君身邊只有娘子一個正妃,娘子不需要邀寵,不會輕易打斷他們,她說有要事,那就一定是要事!
等其他人都走了,裴英娘才從另一邊迴廊走進書室。
「阿兄,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李旦拉住她的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指指書案上一張攤開的帛書,「你看看。」
裴英娘莫名所以,掃一眼帛書,瞪大眼睛,神色震驚。
這是廢帝詔書!
武太后要廢黜李顯了?
「七兄怕武家的人,朝中大事,後宮諸務,什麼都聽韋氏和韋玄貞的,韋氏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他想冊封韋氏為後,破格提拔韋玄貞,母親堅決反對,七兄那日氣不過了,說了一句糊塗話,說他是皇帝,把天下送給韋玄貞,也不干別人的事……」李旦挽袖,斟了一杯熱茶,遞到裴英娘手裡,「母親準備廢黜七兄,立我為皇帝。」
裴英娘喝口茶,壓下心頭震動,一切都提前了……
「母親不會讓我掌握實權,她立我為皇帝的前提是能徹底壓制住我,再過幾日,我會去洛陽……」
裴英娘聽到這裡,猛地抬起頭,茶杯翻倒在地。
武太后肯定要幽靜李旦。
「別怕。」李旦輕輕笑了一下,攬裴英娘入懷,「這是我們早就商量好的,太后不會殺我。」
武太后自始至終都打著聖母的旗號臨朝聽制,她是皇帝的妻子,然後是皇帝的母親,這一點無法更改。她是個聰明人,深知物極必反,不可能把整個李唐皇室都趕盡殺絕,凡事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李顯和李旦是她的護身符。
李旦不會死,但必然會被囚禁。
「我很快就能回來。」李旦抬起裴英娘的下巴,輕撫她的鬢髮,剛從閣樓回來,她鬢邊落滿杏花花瓣,「我向你保證,不出三個月,母親會把我送回梁山。」
他心意已決。
裴英娘鎮定下來,反握住他的手,「阿兄,我等你。」
李旦笑著吻她,「十七乖。」
小十七已經跳出相王妃的束縛。如果事情一切順利,他定能安然離開洛陽。如果不幸出了意外,會有人接走小十七,送她去南方。她這些年偷偷摸摸佈置了那麼多藏身的地方,沒有他的帶累,她也能過得很好。
她是安全的,他便沒有顧慮,無所畏懼。
他一手攬著裴英娘,柔聲安慰她,一手挪走書案上的廢帝詔書,翻出底下的書卷,手指輕輕劃過細滑的錦帛。
冊封皇后的敕書一般以玉簡寫就,這一份書卷是他親筆寫的,等武太后認可後,交由中書省擬定正式的詔書,他才會動身前往洛陽。
這是他答應接受皇位的條件。
皇妃武氏,毓秀名門……聰敏賢淑,德冠後/庭……可冊為皇后。
這個武氏,自然不是武太后,而是小十七。
他沒有要求小十七改回原來的姓氏,武太后以為十七已經不在人世,果斷答應他「追封」小十七為皇后。
這個皇后雖然有名無實,但先把名分定下來,他心裡才踏實。
終有一日,他會把他的皇后接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