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
九成宮的宮城周圍建有高高的宮牆, 殿宇位於青山綠水之間, 盛暑時節,也格外幽涼。
李令月很喜歡她住的梳妝樓,臨著水, 對著花, 俯瞰青山,眺望山谷, 景緻好,又涼快。
就是隔壁住著李顯和他的妻妾,讓她覺得心煩。
趙觀音和韋沉香比鄰而居,彼此都還沉得住氣,沒有起過爭執。但她們的婢女們整天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一天到晚總有掰扯不清的糾葛。
她想出去逛逛,孕中愛犯暈, 不能坐船, 也不能爬山,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想找裴英娘說話,只能讓昭善去偏殿請裴英娘, 十次有八次請不到。
「相王和王妃賞花去了!」
「相王和王妃下山看社戲去了!」
「相王和王妃禮佛去了!」
……
李令月怒摔金花銀盤,一盤時鮮果子咕嚕嚕滾了一地。
她指著薛紹, 眼圈發紅,「我也想出去玩!」
薛紹臉上訕訕,做小伏低賠小心, 「請公主稍微忍耐,殿外酷熱無比,山道崎嶇難走,還是待在梳妝樓裡的好。」
李令月低頭看看襦裙下隆起的小山包,悲從中來,躺倒在床榻上,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睡覺!
薛紹擦擦汗,挪到床榻邊,盤腿坐著給她打扇,柔聲問,「公主想吃什麼?我讓婢女們去做。」
李令月不吭聲。
他又小聲道,「我陪公主下棋?玩博戲?打雙陸?」
懷孕以來,薛紹一直陪在她身邊,交好的郎君們約他去打波羅球,騎馬打獵,他一概推拒,安安心心守著她,哪怕她莫名其妙發脾氣,他也沒有不耐煩。
李令月長嘆一口氣,靠著隱囊坐起身,抬手為薛紹拭去汗珠,「聽說六兄他們那邊很熱鬧,作詩論對,歌舞宴飲,人人都愛往那邊跑。你也去瞧瞧吧,不用陪著我,我想一個人歪一會兒。」
薛紹坐著不動,繼續搖扇子,笑著道:「你歪著罷,外邊烈日炎炎,等下午涼快點再說。」
李令月枕著隱囊,眼簾一抬,看到的是薛紹斯文俊秀的側臉。
看著看著,她倦意上頭,不知不覺睡熟了。
夕陽墜下山頭以後,霞光收攏,天色一下子變得黑沉。
侍從們說偏殿有一處臨水的園子,夜裡有很多螢火蟲,傍晚時分天還沒黑透,螢蟲就到處都是,螢光映照在池邊,暗夜下水波粼粼,螢火閃爍,交相輝映,恍如仙境,是偏殿景色最美的地方。
裴英娘想起自己以前曾在相王府捉螢蟲,來了興致,讓半夏去準備紗袋竹竿,「阿兄,我要去池邊囊螢。」
捉滿一隻紗袋,再給李旦做一隻螢火燈。
庭院裡翠柏森森,林木蒼翠,窗前光線暗淡,殿前已經點起宮燈,李旦正襟危坐,就著燈光看一卷攤開的書冊,聞言抬起頭。
迴廊裡空蕩蕩的,裴英娘已經走遠了。
李旦笑了笑,到底是十幾歲的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活潑好動。
偏殿和主殿不同,樓閣倚著山勢所建,趨於自然,殿外臨著山水,入夏以來,蛙鳴陣陣,蟬噪如雷。
他捲動書軸,袍袖拂過象牙簽子,簌簌響。
蟬聲漸漸安靜下來,蛙鳴此起彼伏。
寂靜中,院外的騷亂聲顯得極為刺耳。
李旦皺眉。
十數個戎裝甲士奔進庭院,明火執仗,氣勢洶洶。
李旦放下書卷,站起身。
楊知恩一手按在腰間刀柄上,擋在他面前,清喝道,「什麼人?!」
甲士們巋然不動,領頭的方臉男人咧嘴一笑,拱拱手,態度謙卑,「六王有令,請大王隨我們走一趟。」
楊知恩冷笑一聲,「可有聖人敕令?」
方臉男人不慌不亂,慢慢道:「太子殿下突然昏倒,病勢沉重……為防意外,六王命我們親自來接大王,事出突然,六王亦是無可奈何,若有禮數不周到的地方,望大王見諒。」
楊知恩臉色大變。
太子病危了?
這並不讓人意外,意外的是李賢竟然如此囂張!
李旦不動聲色,按住楊知恩的胳膊,扭頭和方臉男人說,「本王進去換雙靴鞋。」
方臉男人微笑道:「請大王莫要拖延,我等還要去請七王。」
楊知恩額前青筋暴起,雙拳捏得咯咯響。
李旦淡淡瞥方臉男人一眼,「怎麼,你是來捉拿本王的?」
他語氣平淡,但從小在錦繡堆里長大的嫡出皇子,舉手投足間的威嚴雍容是骨子裡浸潤已久的,彷彿生來就該如此高傲,眼風所及之處,眾人無不凜然。
方臉男人被他堵得一噎,很不服氣,剛想諷刺兩句,看到李旦輕蔑的眼神,心底不由發寒,強撐著冷嗤道:「大王說笑了。」
李旦回到內室。
他身邊的親兵護衛並不少,一半跟著裴英娘去了園子,另一半候在屋裡,等著他吩咐。
雙方交手的話,他的人不一定會輸,但是現在不是和李賢起衝突的時候。
他看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壓低聲音吩咐楊知恩,「無事,我帶兩個親兵就夠了,你帶著人去找王妃。」
楊知恩聳然一驚,怒火頓時煙消雲散——王妃不能再出意外了,否則他萬死難辭其咎。
李旦一字字道,「緊跟著她,我容不得她有任何閃失!」
楊知恩抱拳,咬牙道:「是。」
這一次他絕不能出差錯!
梳妝樓。
李令月做了個夢,夢裡她身體輕盈,行動自由,想騎馬就騎馬,想登山就登山,甚至還能撩起裙子,爬到樹上去窺看隔壁院牆後面的俊俏郎君……
忽然聽到一陣陣急促紛雜的腳步聲,鐘聲和鼓聲交雜在一起,氣氛沉重緊張。
她在夢中蹙起眉,一雙溫熱的手擦過她的面頰,撫平她的眉心。
李令月醒來時,窗外夜色濃稠,廊下竹絲燈籠高掛,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微風吹拂廊外竹林,沙沙響。
「公主。」薛紹握住她的手。
李令月慢慢坐起身,抬手撫撫髮鬢,聲音沙啞,「出什麼事了?」
薛紹眉頭緊皺,「太子殿下……怕是不行了。」
李令月呆了一呆——並沒有露出錯愕之色,只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所有人都在等這一天,連阿父和阿娘都知道太子熬不過今年,但是沒人說起過,沒人敢討論,大家心照不宣,絕口不提太子——彷彿一群觀看舞伎表演的觀眾,早就熟知每一個動作,每一拍曲調,只等最後一聲調子落下,舞伎退場,他們終於能各抒己見,點評舞曲。
然後便是各方勢力粉墨登場。
昭善匆匆走進內室,「相王妃來了。」
婢女掀起簾子,裴英娘走到燈燭下,臉色略顯蒼白,眸子依然烏黑髮亮,即使這種時候,她依然精神氣十足,平靜的面孔之下,是蓬勃的生機,「阿姊,我陪你一道去玉仙殿。」
玉仙殿是太子暫住的寢宮。
李令月回過神,半晌過後,咬了咬唇,「不了,我不去。」
她去了只是添亂,當著薛紹、英娘和阿父,她可以隨意耍性子,在別人面前,就不一樣了。
何況還有阿娘,她越長大,越懼怕阿娘。
「英娘,阿父一定很傷心,你過去勸勸阿父。」李令月握緊裴英娘的手,「不用擔心我,三郎陪著我呢。」
裴英娘答應一聲,匆匆離開梳妝樓。
她最擔心的是李治,接著是李令月,她正在孕中,受不得刺激,今晚玉仙殿暗流湧動,李令月不過去最好。
南風吹得燈火不停搖曳,長廊幽暗,哭聲四起。
裴英娘緩緩踏進玉仙殿外的長廊。
她昨天才見過太子,李旦和她一起在池邊垂釣,宮人抬著轎輦經過,紗簾被微風掀開,露出太子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他的手擱在扶欄上,十指細瘦,身上的肉都瘦盡了。
不必武皇后親自出手,太子先把自己熬得油盡燈枯。
他太倔強,認準一個道理,就要所有人都按著他的期望去行事。他希望君王賢良,臣子忠順,后妃賢德,朝廷上下,都是翩翩君子,沒有諂媚小人。
那不可能,治國不是做學問。
楊知恩急急忙忙找到她,告訴她太子病危這個消息時,裴英娘與其說驚愕,倒不如說失望。
最終還是走到這一步。
迴廊轉角處傳來窸窣衣裙摩擦聲響,裴英娘的腳步陡然一停。
有人拉拉扯扯,低聲說話,「太子怎麼會忽然病重?」
「明明來九成宮的路上好好的,在長安時殿下還出席過宮宴,剛到九成宮不久,就病得不省人事,著實古怪。」
一道柔和的嗓音響起,聲音清脆而甜淨,「聽說天后賜給殿下一碗白龍羹湯……」
眾人沉默下來。
裴英娘冷笑,後退幾步。
緊跟在她身後的楊知恩也立刻調轉方向,其他護衛分散開來,亦步亦趨跟著兩人。
「郎君往哪個方向走的?」她繞過迴廊,問楊知恩,「英王也被帶走了?」
楊知恩低聲說,「六王的人請走郎君後,馬上趕去英王的寢殿,英王是被人抬出來的。」
李賢雷厲風行,不容許李顯和李旦反抗,直接派親兵將兩人「請」走。
李顯以為李賢想要造反,嚇得直哆嗦,嗚嗚咽咽,沒法走路,只能讓人抬著走。
「那些大臣……」楊知恩回頭張望,猶豫著道,「娘子看要不要記下他們各自的官職姓名?」
裴英娘搖搖頭,「不必,他們也是六王的人。」
太子還沒嚥氣,李賢已經開始抹黑武皇后,他肯定早就做了十足的準備。
「娘子真要去玉仙殿嗎?」楊知恩神色躊躇,「郎君吩咐僕保護娘子,娘子不如暫且待在梳妝樓陪伴太平公主?」
前面鬧哄哄的,不是嬌弱婦人們應該待的地方。要不是裴英娘堅持來探望太平公主,他在池邊找到她後,準備直接帶她找一處僻靜地方躲避一晚上,等明日事情了結,再作打算。
保護好娘子,他才有臉去郎君跟前回話。
「去。」裴英娘凝望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主殿,篤定地說,「六王不敢有害人之意。」
太子逝世的話,李賢就是名正言順的嗣子,李顯和李旦無法動搖他的地位,連武皇后也不能。
這種時候,李賢完全不必多費心思,只等太子闔眼就夠了。他請走李顯和李旦,是為了確保今晚不會出現任何異變。
情有可原,可惜太急切了,落了下乘。
宮婢、內侍們行色匆匆,忙成一團,到處是紛雜的腳步聲和小心翼翼的說話聲,內殿人影幢幢,朝中幾位大臣俱都到了。
奉御、司醫跪在外間熬煮湯藥,太子已經什麼都喝不下了,司醫仍舊一絲不苟地看守著藥爐,彷彿炭火不熄,太子就能撐下去。
壓抑的哭泣聲讓人心頭髮顫。
武皇后眼圈微紅,正和大臣們商議事情,看到裴英娘進殿,招手把她喚到跟前,「進去勸勸陛下。」
她的傷感似乎並不作假。
裴英娘飛快掃一眼跪坐席上的大臣們,除了武承嗣,其他都是東宮的人。
她不敢多想,跟著內侍走進東間。
床褥簾帳高卷,燈火搖晃,榻前人影攢動,太子躺在錦被中,面如金紙,氣息微弱。
床榻下黑壓壓跪倒一大片,東宮侍從、太子妃裴氏和年輕姬妾們驚惶無助,失聲慟哭。
李治坐在床沿,雙手顫抖,面色悲痛,兩三個近侍攙扶著他坐穩。
李賢跪坐一旁,涕淚齊下,苦勸李治去偏殿歇息。
裴英娘剛踏進東間,一道目光迅疾掃向她。
她迎著目光走過去,握住那人的手,觸手冰涼,「阿兄。」
李旦眉頭緊皺,回握她的手。
她來了也好,就這麼待在他身邊,他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