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二百一十三
李旦穿過庭院。
迴廊另一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金環束髮、身穿寬袍大袖衫的年輕男子迎面跑過來,看到他,怔了一下,煞住腳步,「韋團兒呢?」
「死了。」
男子噎了一下,搓了搓手。他手上不知道蹭了什麼,漆黑一片。
「真死了?」他圍著李旦轉一圈,「你不是在說笑吧?」
李旦繼續往前走。
男子拉住他追問,「殿下,你說的是真的?」
李旦回頭掃他一眼,「崔奇南,你是在以什麼身份問我?崔家七郎,還是其他人?」
崔奇南臉色變了變,鬆開手,苦笑一聲,「我沒有資格盤問你……不過還是想確認一下。」
他低頭用袖子抹掉手上沾的墨水,「我知道你對十七的心意,這一點我不懷疑,但是你現在的身份變了……我怕你為了利用韋團兒妥協……」
正殿前的大鐘響了起來,驚起一群灰羽小鳥。
李旦輕輕笑了一下,「想妥協的話,我何必兜圈子去爭那個位子。」
崔奇南目送他走遠,長嘆一口氣。
僮僕一路找過來,氣得叉腰跺腳,「七郎,你怎麼又偷懶!公主交待過,要您半年內幫魏國寺畫好供養圖,您答應得好好的,現在都快四個月了,您只畫了幾朵花,什麼時候才能完工啊!」
崔奇南好脾氣地笑笑,「不是還有兩個月嗎?」
僮僕翻個白眼,繼續嘀咕。
※
解手歸來的桐奴從別人口中得知剛才發生了什麼,嚇得臉色發白,等得知李旦下的命令後,又從發白嚇成發青,「殿下,韋團兒是……身邊的人,就這麼殺了,是不是不妥?」
畢竟是女皇的人,誰知她是來獻媚的,還是假意獻媚,其實是為了試探李旦有沒有異心?
如果是後者,那麼韋團兒不能殺,必須從長計議。
李旦一言不發,甩袖揚鞭,駿馬撒開四蹄,歡快地奔跑起來。
桐奴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土。
等僧人們做完法事,房瑤光回宮覆命。
「韋團兒冒犯太子,被太子的護衛當場殺了。」
女皇並不吃驚,她衝破層層阻力,登基稱帝,成為亙古以來第一位女皇帝,想效仿她的人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韋氏如此,韋團兒也是如此。
如果是以前,女皇可能藉機發揮一下,讓李旦收斂一點。
不過現在麼……
女皇抬起頭,看著鎏金蓮花燭台上搖曳的燈火,目光漸漸放空。
※
上陽宮。
裴英娘圍觀兩隻黑白糰子睡大覺,不知不覺間天已擦黑,馮德勸她回甘露台,天氣慢慢涼下來了,日落以後西風從池子那邊吹過來,冷颼颼的。
甘露檯燈籠高掛,槅窗都安回去了,輕薄透明的紗簾換成稍微厚實一點的羅帳,屏風後面有咕嘟咕嘟的水聲,小爐子上坐了一隻小銅缶,桐奴跪坐在爐子旁邊調茶末。
「阿兄回來了?」裴英娘掀開羅帳,探進半邊身子,「這麼早?」
李旦坐在書案旁看書,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抬起頭,羅帳輕搖,光影浮動,沒看到人。
裴英娘已經轉到側間去了。
她在園子裡逛了一天,下午和猞猁猻玩了一會兒,身上有股淡淡的異味,沐浴過後,換了身家常衣裳,拆下髮髻,散著頭髮回到內室,宮婢掀起羅帳。
剛踏上氈毯,便撞進一道深沉溫和的目光裡。
她不由愣了一下。
李旦看著她的方向,一動不動。
他剛剛就這麼一直看著羅帳,等她過來?
裴英娘不知道說什麼好,笑了笑,走過去,爬上榻床,坐到李旦身邊,幫他捏肩膀,「阿兄累不累?」
李旦無聲一笑。
除了幫他泡茶,她沒做過伺候人的活計,手指又柔又軟,一點力氣都沒有,捏來捏去,只捏到外面幾層衣裳。
完全不解乏,不過他卻覺得肩頭一鬆,心口暢快了許多。
回來能看到她,和她一起挨著坐在一塊兒,聽她噓寒問暖,足夠他忘卻一切煩惱。
桐奴把煮好的茶送到几案上。
李旦端起茶杯喫茶,「這幾天母親若是召見你,不要過去。」
裴英娘捏了一會兒,沒用什麼力道,還是嫌手酸,不想給李旦捏肩膀了,像小時候那樣趴在他肩膀上和他說話,「為什麼?」
桐奴悄悄抹把汗。
「今天在魏國寺碰上宮裡的宮婢,有個叫韋團兒的。」李旦放下茶杯,緩緩道,「她是母親的近身侍婢,我讓人把她殺了。」
他把寺裡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桐奴大氣不敢出,腦袋埋得低低的。
「原來真的有個戶奴叫韋團兒?」裴英娘嘖嘖道,她查過大明宮的宮女,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上陽宮的她也排查過,還以為只是傳說而已,原來韋團兒一直待在洛陽皇城裡。
這是一個男權社會,大多數女人的富貴榮華寄託在男人身上,出生開始靠父親,出嫁以後靠丈夫,以後老了,誥命靠兒子……
李旦身份高貴,無數的人前仆後繼,想獲得他的垂青。與其說她們仰慕李旦,不如說她們想要的是李旦的身份所代表的權力地位。
如果身份調換過來,李旦不是皇子,只是個駙馬,她仍然是公主,那麼塗脂抹粉、前仆後繼的,應該是俊俏的少年郎君。
出賣色相從來不是女人的專利。
遠的不提,現在控鶴府不知有多少男人盼著被女皇挑中。
誘惑太大,總有不怕死的人妄想靠這種手段一步登天。
裴英娘忽然想起一事。
韋團兒達不到目的,會不會和歷史上那樣,誣告她以厭勝之術詛咒女皇?
她打了個激靈,一迭聲叫半夏的名字,「快帶人把甘露台仔仔細細搜查一遍,犄角旮旯也不要放過,只要是眼生的東西,全燒了。」
桐奴目瞪口呆,等了大半天,沒等到太子妃發脾氣,為什麼太子妃問都不問一句,就知道韋團兒這個人?
等等,太子妃不生氣也罷,沒事兒搜查甘露台幹什麼,這……重點好像不對呀?
李旦皺眉,拉住裴英娘的手,把她按進自己懷裡,輕揉她的發頂,「不怕,人已經死了。」
裴英娘喔一聲,她不關心韋團兒的死活,如果僅僅是個想攀附權貴的宮人也就罷了,不至於非要殺了,這一位卻是個心胸狹窄的,會因為惱羞成怒而殘害無辜,早除掉早安心。
她躺在李旦懷裡,抓著他幞頭垂下來的帛帶,繞在指間玩,「阿兄,我可能和姓韋的八字不合。」
李旦沉默片刻,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把注意力放在韋姓上面。
想了一會兒,他無奈地嘆口氣,俯身和她額頭相貼,「姓韋的不好,以後不許姓韋的進宮。」
這種哄孩子的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完全不像開玩笑,裴英娘覺得他是認真的。
她連忙道,「快別……其實姓韋的也有好人,比如韋尚書。」
韋尚書剛正不阿,王慶之誣告李旦的時候,他頭一個站出來為李旦辯駁,那會兒時局還不明朗,沒人知道女皇到底偏向李旦,還是更看重武承嗣。
李旦改口,「聽你的。」
裴英娘噗嗤一聲笑了,眼波流轉,「什麼都聽我的?」
李旦低低嗯一聲,保證似地道,「都聽你的。」
「那好。」裴英娘坐起身,給桐奴使了個眼色。
桐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出去。
房裡點起燈籠,琉璃燈罩透出朦朧暈光,裴英娘眼眸低垂,眼睫罩下淡淡的青影,輕聲說,「今晚不要和昨天那樣,我腰酸。」
李旦半天不說話,靜默半晌後,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樣不舒服?」
裴英娘臉上一陣燒熱,還以為能將他一軍呢!
舒服當然是舒服的……但是她很懶,比較喜歡躺著,尤其是在床上。
她抓起李旦的手,「阿兄,你答應了,對吧?」
李旦張開手掌,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逐根吻她的手指,「好。」他的右手按在她後脖子上,吻從手指移到她鬢角耳畔,低聲呢喃,「不喜歡這個姿勢,那就和以前一樣好了。」
裴英娘不理他了,揚聲叫半夏傳飯。
反正最後累的人是他。
翌日,裴英娘睡到日上三竿,半夢半醒間聽到羅帳外有人說話,揉揉眼睛坐起身,枕頭旁邊空蕩蕩的。
李旦掀簾走進內室,遞了杯熱茶到她手裡,摸摸她的長發,「我進宮一趟,未時前就能回來。」
他穿戴整齊,一早天沒亮就起來了。
裴英娘剛醒的時候特別乖巧,接過茶就喝,小臉立刻皺成一團。
茶是苦的。
李旦沒說話,要笑不笑的樣子,幫她把滑落到肩膀的衣襟理好,「還早,接著睡吧。」
外面打霜了,霧氣未散,像是剛撒過一陣雪,她又躺回溫暖的被窩裡。
再醒來的時候巳時了。
她起身梳洗,瓊娘為她梳髻的時候,半夏在一旁和她細細稟告搜查甘露台的事。
用過朝食,裴英娘叫來昨天跟著李旦去魏國寺的護衛,詢問事情的具體經過。
護衛們沒來,阿祿回道:「他們領了鞭刑,爬不起床。」
裴英娘挑眉,「那就抬過來。」
僕從照辦,幾個護衛被人抬到殿前。
護衛們到底是武人,身體壯健,別人受鞭刑過後,基本上去了半條命,他們還能忍痛強打精神賠罪,一五一十把昨天寺裡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裴英娘讓人把武人們分開,一個一個單獨召見,確定沒人扯謊,吩咐僕從把護衛們送回房去。
「娘子,怎麼處置他們?」阿祿問。
「郎君怎麼說?」裴英娘倚著隱囊,雙手擱在錦緞枕頭上,半夏和忍冬在幫她染指甲,鳳仙花汁染過的指甲顏色鮮麗,但保持不了太久,要經常反覆染。
阿祿回道:「殿下今天出門,護衛換了撥人,聽桐奴說,殿下要打發他們去守園子。」
裴英娘點點頭。
她剛剛確認過了,護衛們沒有被韋團兒收買,一時失察而已,罪不至死。
楊知恩不在洛陽,其他人摸不清李旦的脾氣。
※
女皇雖已年老,但思維清晰,勤於政事,鐘聲還未響起,她已經坐在正堂批閱奏章。
上官瓔珞在簾外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女皇嗯一聲,「叫他進來。」
她正打算宣召李旦,他倒是乖覺,自己來了。
殿內光線昏暗,書案上一盞八棱琉璃燈,燈光柔和,照出女皇蒼老的臉,密佈的皺紋襯得那雙細長眼睛愈顯精明睿智。
「母親。」李旦進殿後,匆匆行禮,跪坐於女皇對面。
女皇繼續翻閱奏章,「十七娘呢?」
「母親想見她?」李旦垂眸,「她身子不適,近日不能進宮。」
女皇抬起眼簾看他,似笑非笑,「你怕朕對十七娘不利?旦兒,朕不會殺她。」
李旦淡笑著道,「母親,您以前也是這麼允諾我的。」
女皇沉默了一會兒,「你不信我?」
李旦面無表情。
他信任過母親,但是隨著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英娘,那份信任早就湮滅了。
其他事情可以敷衍,涉及到英娘,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阿父說他沒有失去過,在面臨抉擇時可能會猶豫徬徨,所以生前安排計畫,要他體驗失去那一瞬間的痛苦,雖然只有短短一剎那,他卻後怕到如今。
他早就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不想體會失去的感覺。
女皇握筆的動作停了下來,四個兒子中,李旦和她衝突最小,李賢逼宮之前,他們甚至曾一起短暫合作過……
「韋團兒不是朕授意的。」
李旦望著琉璃燈,「不是您授意的……可是您肯定暗示過她,您縱容她來試探我,不然怎麼會這麼巧,我代您去參加魏國寺的法會,她剛好也出現在法會上。」
紅日緩緩爬上高空,光線越來越灼熱,琉璃燈的光芒漸漸和照進室內的日光融為一體。
「母親,您讓英娘代替房瑤光為您草擬詔書,讓她參與政事,冷眼旁觀韋團兒向我示好……是為了什麼?」李旦移開凝視燈火的目光,看向女皇,「您想看我和英娘疏遠?還是等著我們反目成仇?」
女皇默然。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她這一生心志堅定,多愁善感和她絕緣,很少會出現這種徬徨猶疑的感覺。
大概是十七娘和李旦讓她想起年輕的自己和李治,她突然想試一試,看看兒子和十七娘會不會和多年前的他們那樣,從相濡以沫、親密無間的夫妻,慢慢生出隔閡,互相防備,互相算計,最後只能靠著多年相伴的情分和幾個共同撫育的兒女支撐下去。
「阿父生病的時候,朝政由母親您替他打理。」李旦接著說,「在我看來,阿父當皇帝,您當皇帝,都是一樣的,我不在乎。」他輕輕笑了一下,眼眸依然沉靜,眼裡沒有笑意,「所以您沒必要繼續試探我,您直接讓英娘以女子之身出仕也沒關係,只要她自己喜歡。」
李治和女皇都有更在意的東西,兩人誰都不願讓步,關係遲早會破裂。
他們不同,只要英娘好好待在他身邊,他可以包容一切。
他從袖中抽出一卷帛書,攤開在書案上。
女皇瞥他一眼,垂眸細閱帛書。
「這……」她平靜無波的臉上出現幾絲波動,手指拂過帛書上的文字,字跡圓潤端雅。
這封詔書是李治親筆所書,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先帝要十七娘和你義絕?什麼時候的事?」
帛書上寫的赫然是一份和離書。
「我和英娘成親的時候,或者早在我們成親之前,這份和離書就擬好了。」李旦淡淡地道,「阿父怕我有一天會變心,留下這份和離書給英娘當後盾。」
女皇唇角微微勾起,發現事情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有趣,「你什麼時候拿到的?」
以李旦獨斷的性子,他竟然沒把和離書毀了?
李旦平靜道:「她把和離書帶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就拿到了。」
他看著英娘長大,她有時候精明,有時候糊塗,他偶爾會因為她突然冒出來的古怪想法感到苦惱,哭笑不得,其他時候,她眼珠骨碌一轉,他就能看出來她在想什麼。
和離書藏得很嚴實,但是瞞不住他。
「怎麼不把它毀了?」女皇往後靠到憑幾上,輕聲問,帶著戲謔,「你不怕十七娘哪天厭倦你了,一走了之?她想走,誰都攔不住。」
李旦合起帛書,收回袖子裡,坦然道:「我怕。」
女皇收起玩笑之色,「即使害怕,你也不會燒燬帛書?」
李旦點點頭。
女皇盯著他看了良久,輕嘆口氣,「朕明白了。」
語氣悵然,夾雜著幾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和悵惘。
李旦不是李治,裴英娘也不是她。
她的試探注定失敗,夫妻反目的好戲不會登場。
※
清水澆在蓮花滴漏的銅製葉片上,嘩啦啦響。
李旦果然趕在未時前回甘露台。
裴英娘上午料理了幾件事情,等他一起用午膳,她朝食吃得晚,不覺得餓。
宮婢掀起簾子,李旦走進內室,裴英娘站起身,要幫他寬衣。
李旦往旁邊讓了一下,微笑著道:「天氣愈發冷了,十七,你幫我做好的中衣呢?」
喊她十七,一般是要數落她,或者找她討東西。
裴英娘吐吐舌頭,「現在就要麼?」
她不會拈針繡花,衣裳的事都是讓忍冬和其他繡娘代勞的,這些天事情多,她沒顧得上那邊,不知道做好了沒有。
李旦走到屏風後面去,「拿來。」
裴英娘只好去問忍冬,「上次說的衣裳,做好了沒?」
忍冬笑著說:「做好了,前天曬書的時候一併曝曬過,收在箱籠裡。」
「快去拿來。」裴英娘交代完,走到屏風前,「阿兄,你先等等,衣裳從箱籠裡拿出來,不能馬上換,得先拿金斗熨燙一下。」
李旦聽著她和使女說話,唇邊含笑,把帛書放回原來的地方,按著裴英娘的習慣,上面亂七八糟蓋一堆布頭,掛上大鎖,這把鎖做得很精細,他當初費了不少功夫才拿到鑰匙。
整理好箱籠外面裹的帳幔,他一邊解衣服,一邊走出裡間。
裴英娘上前,踮起腳幫他解開圓領袍的繫帶,他解她的衣襟動作嫻熟,卻「不會」解自己的衣裳,每次非要她幫忙,「阿兄,你的護衛心思太多了,不如把郭文泰叫回來,讓他跟著你?」
郭文泰肯定向著她,誰敢靠近李旦,來一個,郭文泰打一個。
以前她不想往李旦身邊安插自己的人,雖然是夫妻,也不能每時每刻都盯著他,那太拘束了。
現在看來,還是得看嚴點,好防著外人。
李旦嗯一聲,抓起她的手輕輕咬一下,指尖剛搽過鳳仙花汁,紅得鮮嫩,像極了酪櫻桃,「裴明潤年滿十三歲,可以入選上陽宮親衛。」
裴英娘怔了怔,李旦的意思,讓裴明潤當他的親衛?
裴明潤是她血緣上的同支從弟,名義上的弟弟,利益相關,自然比外人可靠,不過……一個神出鬼沒的郭文泰不夠,還加上小舅子整天盯梢,李旦受得了嗎?
李旦眼眸低垂,看著裴英娘,她烏溜溜的眼珠轉來轉去的,一看就知道在走神。
他笑了笑,捧起她的臉,「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