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一百六十三
郭文泰隨李旦一起入宮去了, 楊知恩留下保護裴英娘。
相王府內外加派了許多護衛。
裴英娘吃過朝食後去園子裡轉了一圈,發現迴廊角落處處有黑氅護衛暗中把守。
她心裡忐忑不安, 一直等到申時,聽見外邊有人說話, 連忙走到窗前往外看, 卻原來是阿福過來向她稟報事情。
成親之前李旦說要借個園子給她, 後來她嫁過來了,園子不用借,直接成她的了。秋葵負責挑選園子裡的花木,暖房的花有大半要搬過去。相王府的牡丹、芍藥已經傳出名聲,開園之後一定客似雲來。
阿福問裴英娘哪天開園合適,春日正是城中仕女、郎君結伴賞花的時候, 再晚會錯過花期。
裴英娘收攏心思, 和阿福商量正事。
前不久剛好第一批詩集刊印出來,她托府中門客寫了幾首詠春詩,挑出朗朗上口的, 讓書坊刻印在詩集最末尾。不能免費替才子們宣傳,總得給自己謀點福利。
賞花的廣告既風雅又別緻,詩集已經散發出去了, 百花園確實得早點迎客,免得慕名而來的文人學士撲個空。
下午阿祿送來南方莊園的賬本,北邊杏花盛放, 春光爛漫, 南邊有些地方已經預備插秧種稻, 各地氣候不同,收穫的季節不同,土產不一樣,管事進京匯報對賬的時間也不一樣。
裴英娘望著庭外一簇簇豐腴嫵媚的桃花,吩咐阿祿,「讓管事們早些交接差事,趕在月底前出城,京兆府怕是要戒嚴。」
明崇儼的死只是開端。
武皇后和李賢可能都沉不住氣了。武皇后貪權,不喜歡桀驁不馴的李賢,怕他坐穩太子之位,威脅她的地位,急著廢黜他。李賢想掌握實權,苦於無法違抗武皇后,不得不忍氣吞聲,焦慮之下,說不定會孤注一擲。
阿祿沒有多問,應了聲是。
待到華燈初上,府門前隱隱約約傳來馬嘶人聲。守在內院月洞門前的半夏聽見嘈雜聲響越來越近,知道是李旦回來了,一路奔進星霜閣報信。
裴英娘靠坐在窗下看書,聞言立刻站起身。迎出迴廊時,僕從們提著燈籠,簇擁著李旦從外邊走進來,夜色清冷,月光籠在他肩頭,身影顯得愈發高大。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臉頰,「阿父讓我和大理寺新上任的蕭御史追查明崇儼的死因,只是小事而已……你先睡。」
她看他面色和緩,心裡安定下來,點點頭,「吃飯了嗎?要不要用點茶湯?」
他眼眉舒展,笑了笑,送她回東間,「我吃過了……別等我,早點睡。」
說完話,他匆匆去了西院,長史已經召集府裡的門客、幕僚。
西院書室的燈火一直未熄。
裴英娘洗漱安置,躺在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掀開錦被,轉身慢慢貼過去,李旦身上冰涼,冷得像塊冰,她倒吸一口涼氣,立馬彈開,過一會兒覺得他應該暖和過來了,又主動往他懷裡鑽,「商量好了?」
她這麼蹭來蹭去的,李旦早被她蹭出一身火氣,抓住她的手腕壓在她身上,挑開衣襟,聲音沙啞,「談好了。」
現在該他倆好好談一談了。
滾燙的氣息鋪天蓋地罩下來,她哎呀一聲,青絲鋪散,任他揉搓。
像窗外濃豔的桃花,開出一朵朵粉豔花苞,花苞落盡,結出一枚枚紅潤飽滿的毛桃,果實成熟,汁水豐沛,溢出濃郁的香甜滋味。
第二天辰時三刻裴英娘醒來,渾身痠痛。
李旦像往常那樣靠坐在床欄讀書,衣襟扣得嚴嚴實實,看不見底下的抓痕。
昨晚他換了好幾個奇奇怪怪的姿勢,她腰酸背痛,都說不要了,他還笑著哄她。最後婢女進房收拾床榻時,他抱著她避去側間,又蠢蠢欲動,把她抵在錦繡榻上索取,她又羞又怕,一次次被送上頂峰,鬢髮濕透,緊緊攀著他汗濕的肩背,指甲抓出很多道痕跡。
昨夜的情景一點點重現,裴英娘抓住李旦的手,對著手腕狠狠咬一口。
「想我了?」李旦輕笑出聲,拋開書冊,整個人壓在她身上,俯身吻她春意未褪的眉眼,「好,不看書了,就看你。」
只隔兩層薄薄的羅衫,感受到他的蓄勢待發,裴英娘瞬時清醒,推他起來,「什麼時候啟程?」
既然要查案,自然要去現場勘查狀況,明崇儼死在北上途中,他和蕭御史都要南下。
李旦走到外間,叫半夏、忍冬進來服侍裴英娘梳洗,輕聲說,「明天。」
這麼快?
裴英娘暗暗嘀咕,用過朝食,幫李旦收拾行李。
披風、鍛襖,袍子,各種能存放很久的茶點酥餅,怕他路上錯過驛站,讓廚下蒸制烏米飯,黑油油的,裝了十幾袋,曝曬過的熟烏米飯米粒緊小,常吃益精氣,久放不壞,時下富貴人家遠行都拿它當乾糧。
桐奴和護衛隨行。
裴英娘看著婢女們打包袱,問李旦,「怎麼不帶楊知恩?」
李旦走到她身邊,說:「他留下來照看王府。」
長安不是九成宮,這一次他要離開大半個月,委實放心不下。
裴英娘笑,「阿兄,讓他跟著你南下吧,你出門在外,身邊離不了人,楊知恩忠厚,他跟著你我心裡才踏實。」
明崇儼剛死,不論是不是太子的人做的,東宮現在不敢輕舉妄動,一時還亂不起來。
李旦從背後摟住裴英娘,低頭親她的發頂,她搽了花露,每一根頭髮絲都是香的,像剛出爐的千瓣花絲玉糕,「有其他人,都是我的親兵,楊知恩留下。」
一錘定音,裴英娘知道他的脾氣,想了想,不和他爭了,免得他在外面還要擔心她的安危。
翌日李旦去宮裡辭行,蕭御史一行人在城門口等候。
裴英娘想去灞橋送別,李旦不許她出門,折騰她一夜,鬧到她下不來床,臨走時用錦被把她裹得緊緊的,滾燙的唇雨點一樣落在她眼角眉梢,「乖,不到半個月我就回來了。」
李旦剛走了沒一會兒,公主府派車來請裴英娘,李令月知道李旦要出遠門,接她去公主府住。
裴英娘婉拒公主府的邀請,李令月和薛紹忙著照顧胤郎,夫妻倆獨處的辰光本來就不多,她住過去,薛紹會哭的。
處理了些瑣碎家事,看外邊日頭暖和,她走到石榴樹下打鞦韆,抬頭可以看到牆角杏樹張開來的花枝,花瓣紛紛揚揚,飄灑一地。
阿祿笑嘻嘻走進庭院,百花園開張第一天,熙熙攘攘,遊人如織。這還是裴英娘沒有出面,如果打出她的旗號,光是達官貴人們的車馬就能把園子堵得水洩不通。
裴英娘漫不經心聽著阿祿匯報,鬢邊一朵暈色牡丹花輕輕顫動,肩上挽的白地刺繡穿枝棠梨花雲鶴披帛慢慢滑落,跌在花叢間,幾隻蝴蝶飛過來,圍著披帛上栩栩如生的棠梨花翩躚。
白天有一堆事情讓她分心,不覺得什麼。到了晚上,枕邊空蕩蕩的,她輾轉反側,忍不住想李旦。他到驛站了嗎?夜裡睡得好不好?吃食用具妥當不妥當?他是嫡出皇子,從小嬌養在深宮,第一次風餐露宿,不知道能不能習慣。
囫圇睡去,一早起來,瓊娘用新制的香膏幫她潤面。春天處處繁花似錦,她前天逛了一下園子,撲了一臉花粉,回到房裡,腮邊癢得特別厲害,得搽些膏脂滋潤。
髮髻還未梳好,馮德快步走進側間,在水晶簾外拱手笑著道,「娘子,郎君來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昨天才剛走,信就送來了?
半夏打起簾子,馮德低頭入內,把信箋送到裴英娘手上。
裴英娘拆開信看,嘴角輕抿,字跡清秀俊逸,是李旦親筆寫的。
半夏和忍冬對視一眼,搬來書案,備好筆墨文具,鋪紙磨墨,知道她馬上要寫回信。
她梳妝畢,洗了手,挪到光線明亮的廊前寫信。
「面別已來,妹諸事安妥,望兄早歸……」
兩人寫信一直是兄妹相稱。
她寫好回信,吹乾墨跡,看到被春風吹入廊下的杏花花瓣,隨手拈起幾朵,夾進信紙裡。
馮德立刻揣著回信去外院,催促家僕即刻啟程,郎君走之前吩咐過,每天一封信,不能耽誤,送晚了怕家僕錯過郎君投宿的驛站。
書信一來一回,半個月過去了,庭院碧池裡冒出一張張巴掌大小的嫩荷,杏花落盡,桃樹開始長出細長新葉,院內鬱鬱蔥蔥,望去滿眼綠意,新綠淺綠濃綠深綠,濃淡相映,沁人心脾。
武家給裴英娘送來請帖,鄭六娘去年年底生了個小娘子,之前因為年前年後事多繁忙,沒有擺酒,如今趁著暮春初夏時節天氣涼爽,武家設宴邀請親近的人家前去賞花,順便慶賀武攸暨和鄭六娘喜得千金。
裴英娘讓阿祿準備賀喜的禮物,到了正日子,和李令月一起前去武府赴宴。
楊知恩和郭文泰跟隨她左右,車駕外有五十多個親兵隨行,還沒進坊就有人前去肅清道路,讓閒人迴避,陌生人根本沒法靠近她。
外邊賓客盈門,女眷們在內室看小娘子,房裡珠環翠繞,說笑聲此起彼伏。小嬰兒錦綢包裹,軟綿綿的躺在鄭六娘懷裡吐泡泡。
李令月接過小娘子親了又親。薛崇胤越長大越調皮,每天爬來爬去,沒有一刻安生。她向裴英娘抱怨,說乳娘進府的時候是個富態的婦人,為了照顧薛崇胤,清減了不少,幾個月下來,竟然恢復成少女時的楊柳腰。
今天李令月沒帶薛崇胤出門,帶著小傢伙,她什麼事都做不了。
小郎君太淘氣了,她下次想生個乖巧的小娘子,「或者你生也行,我的首飾隨她挑選。」
長大了,兩家還可以訂親。
李令月越想越遠,巴不得裴英娘馬上生一個小娘子叫她姑母。
裴英娘失笑,「還是阿姊你生吧。」
趙觀音坐在一旁淺笑。她成婚後多年沒有生育,韋沉香已經生下李裹兒,最近孺人郭氏也傳出喜信,她倒是不怎麼著急,眉宇溫和,沒有早年那種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態。
武府婢女捧著一隻隻青瓷蓮花瓷碗進房,殷紅的奶酪澆櫻桃,淋一層薄薄的蔗漿,肥濃鮮甜。
裴英娘認出瓷碗是洪府瓷窯賣出的,揚眉微笑。
宴席後便是賞花評花,李令月拉著裴英娘一起去武家花園,她搖搖頭,「我這兩天腮邊犯癢,賞不了花,阿姊你去吧,我正好躲躲懶。」
李令月被其他貴婦們拉走了。
鄭六娘讓乳娘抱走小娘子,親自帶著婢女收拾出一間僻靜雅緻的靜室,點上一爐馥郁的金鳳香,請裴英娘過去休息。
她靠著鋪軟氈錦枕的湘妃榻打瞌睡,恍惚做了個夢,好像聽見李旦的聲音,睜開眼來,紗帳搖晃,珠簾高卷,鳧鴨香爐裊裊吐著輕煙,半夏和忍冬跪坐在簾下,房裡靜謐無聲。
武府婢女端來鄭六娘的鏡台,和半夏一起服侍她梳洗。她出門赴宴,車上會帶妝奩,重新裝扮一番,婢女撩開簾子,「王妃,武尚書求見。」
武承嗣?
裴英娘攏上鎏金翠玉鐲子,起身走出裡間。
武承嗣身穿小團花綾羅圓領襕袍,腰束金鉤,戴幞頭,看到她出現,眼神示意周圍的婢女退下,垂眸道:「十七娘……你和我說句實話,姑母和太子,相王到底站在哪一邊?」
裴英娘挑眉,含笑道,「怎麼,殿下讓你來試探我們?」
武承嗣沉默片刻,捏緊拳頭,「不,我自己想知道答案。」
李賢遲早要被廢黜……武承嗣很肯定這一點,但是李顯和李旦會拿什麼樣的態度對待此事,他猜不出來,李顯看著窩囊,誰知他會不會因為身份突然改變而一鳴驚人呢?畢竟是聖人的兒子,聖人即位之前,人人都把他當成長孫無忌的應聲蟲,沒人想得到聖人手段之狠,遠超於他的父親。相王也不是省油的燈。
迴廊深處一人抱臂倚立,隨時關注著裴英娘,長相平平,唯有雙眼銳利,是郭文泰。
裴英娘朝武承嗣走近幾步,放輕聲音說:「聖人站在哪一邊,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該來問我。」
武皇后佔據主動,所以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聽話的她就聽之任之,不聽話的,蹦跶得太厲害的,她一個接一個收拾。
他們要做的,是儘量做好萬全準備,不去觸犯武皇后的利益。
在武皇后亮出獠牙之前,還有李治牽制她。
武承嗣皺眉。
第一次見到裴英娘的時候,他曾想過和她結成同盟,但是她斷然拒絕他的示好。此後他肖想過她,恨過她,惱羞成怒時巴不得把她踩在腳下折辱。後來時過境遷,她成了相王妃,武家的嫡女,他的從妹,他們好像成了同一個陣營的人,但又好像不是。
他直覺自己還是會和裴英娘為敵……其實如果可以選擇,他並不想如此。
但是他沒有選擇,他的榮辱全部寄於姑母一身,他必須聽命於姑母。
他早猜到裴英娘會拒絕回答他,她不傻。
武承嗣嘆了口氣,然後咧嘴一笑,他確實是來套話的。
這一招對其他命婦有用,因為那些命婦不瞭解他,或是恐懼他,或是看不起他,很輕易就露出破綻。
他剛才一個個問過去,千金大長公主嚇得直打哆嗦,發誓站在姑母這邊,唯命是從。也有對他不屑的,罵他是走狗,讓他滾遠點。還有精明的,一個勁的和稀泥,等武家親兵亮出武器,才老實答話。
從她們說話的口氣和動作,他很輕易就判定出哪些人真心效忠姑母,哪些人搖擺不定,哪些人心懷不軌,妄想渾水摸魚。
裴英娘既不畏懼他,也不輕視他,他反而看不出她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他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