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些年那些事(一)
戰國時期的一個村莊裡,有一家專門紡織衣物的作坊,因為其縐織物與提花紡織得極好,是以家境在村子裡都能稱得上富裕。
作坊裡是簡單的一家四口,一對恩愛的夫妻,乖巧溫柔的長女,還有一個可愛聰明的小男孩,就這樣構成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作坊的主人愛戴自己的妻子,寵溺自己的孩子,他的長女擅長紡織衣物,巧手可挽雲錦絲,而小兒子卻喜愛舞刀弄槍,說長大後想要當一個強大的武士。
「等我長大了,就能保護姐姐和父上母上了。」
小小的男孩伸著手,抓著姐姐一縷柔順的長發,笑得嘴角梨窩淺淺,十分可愛。
那時女孩也不過六歲,抱著比自己稍矮一些的弟弟笑得眉眼彎彎,溫柔地說好。
如果沒有之後發生的事,大概,會一直幸福下去的。
後來有一天,嚮往成為武士的弟弟在自己日常玩耍的小樹林裡發現了一位真的武士,膽子極大的他沒有害怕武士滿身的鮮血,甚至還將他帶回了家。
作坊的夫妻皆是普通的百姓,但也曾在大名的城中見過這些高高在上的武士,一時之間誠惶誠恐,不敢有絲毫怠慢地照顧起受傷的武士。
然而和那些傲慢的武士不同,這位大人隨和、博學、沉穩,幾乎是輕而易舉地,便獲得了一家人的崇拜與敬重。
長女年紀雖小,容貌卻極其秀美,武士曾笑著對她說,她這樣的漂亮,將來定然能嫁得好人家。
男孩拿著竹刀,興奮地說自己要拜武士為師,將來也稱為一名偉大的武士。
武士笑著拒絕了他,卻將一柄隨身佩戴的短刀送給他當做了禮物。
「誒……被主人送掉了嗎?」比起故事中的一家四口,短刀們更傾向於關注自己的同類,「他一定很傷心吧。」
短刀是武士的護身刀,哪怕睡覺也會隨身攜帶,直到最終被轉交給主人的後輩,亦或者成為主人的自刃刀。
是以這樣被隨手送掉的情況,在那個時代是非常稀少的。
曾經因為主人家境貧窮而被賣掉的小夜左文字低下了頭,這是他刃生的一段轉折,從那之後,籍籍無名的短刀,因復仇的故事而聲名遠颺。
察覺到他心中複雜的情緒,時雨抬手輕輕摁在他的腦袋上,摩挲著他觸感乾硬的藍發。
這個故事,本也與復仇有關,不過只因為多了一個人的身影,就變得格外的溫柔了起來。
聽著短刀們嘀嘀咕咕的私語,時雨笑了笑,沒說什麼。
這段過去本就不是多麼美好的回憶,就沒有必要給這些孩子們知道太多了。
她動作輕柔地抱著小夜左文字,語氣淡淡地繼續這個故事。
後來那個武士離開的村莊,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日子便回歸了平靜,唯一的不同是弟弟將短刀隨身攜帶,越發憧憬成為一名強大的武士。
那是三月三人偶節,依照習俗,女孩拿著母親為她紮好的人偶,跟著村子裡的巫女與其他同齡的女孩兒,一同前往山的那一頭去「放走偶人」。
那處地方有點遙遠,一來一回也要兩天,所以會在那邊的寺廟裡居住一夜。
巫女大人告訴她,山的那頭原本也有一個村莊,但是後來遷移了,不僅屋舍荒廢,甚至連山上的神社都無人打理了。
「那神明大人不會寂寞嗎?」
女孩這麼詢問道。
「傻孩子,神明怎麼會寂寞呢?他是與子民同在的。」
巫女的話語像是一個美好的謊言,女孩卻不信,神祇庇護了子民,但子民卻會將神明忘記,這是何等的可悲呢?
留宿的那一個夜晚,她提了一盞燈,悄悄地繞過陷入沉睡的其他女孩,獨自一人上了山。
她以為山頂會很遙遠,但是卻不知道為何很快就到達了山巔,那時明明是春深之際,山上卻是白雪皚皚,一片寂落蕭條的風景,格外荒蕪。
她到了那殘破的神社,卻因為年代久遠而分辨不出此處的神明是誰,只能簡單地打掃了神社,點燃了香火。
「神明大人,我曾經似乎聽奶奶說過你的故事,但是我當時太小,記不住了。」
「但是奶奶跟我說過,若有機會來此處,定然要對您說一聲謝謝。」
她跪在殘破的神社裡,虔誠地伏跪行禮,話語中儘是純真與淡淡的好奇。
「奶奶是原本這個村子裡的人,後來嫁給了爺爺,她說,我們不在了,卻仍然會愛戴著您。」
女孩離開了神社,下了山,直到回到了屋舍中,才有些疑惑地偏了偏首。
山上的風雪這樣大,為何她卻不曾覺得寒冷呢?
故事到了一個段落,時雨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半晌無言。
恍惚間,似乎聽到誰低低地一聲讚歎:「好溫柔的神明啊。」
時雨微微垂眸,唇角勾起一絲清淺的笑意,可不是?那可真是個溫柔的神啊。
接下來的故事,幾乎就是一場噩夢。
遠途歸來的旅人,雙目所及的不是親人溫暖的笑顏,而是一片屍山血海,流血漂櫓。
村莊遭遇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一個倖存的人都沒有。
巫女帶著女孩們離開之後,村子裡來了一群士兵,他們說要尋找一位逃犯,詢問村子中是否有人見過。
村民們一無所知,士兵們叱喝他們倘若窩藏逃犯,領主大人決不輕饒,村民們連道不敢,一口咬死村子裡從沒見過這個人。
原本這件事只是一個插曲,如果,如果……如果這群士兵離去之前沒有看見男孩腰間的短刀的話。
巫女帶著尖叫哭泣的女孩兒們離開了村莊,她擔心這是馬賊作惡,甚至連村子的大門都不敢跨入。
唯有女孩趁亂脫離了隊伍,衝進了一片火海之中,跑向了自己的家。
——比噩夢更加可怕的夢魘,是這鮮血淋漓的殘酷現實所帶來的傷。
「士兵逼問了作坊一家,卻問不出武士的去向與行蹤,他們不相信那人能夠以短刀相贈,卻連名字都不曾告知他們。」
「他們動用了酷刑,甚至為了逼出那個可能躲藏在村子某一處的武士,屠殺了全村的人。」
「女孩幼小的弟弟,被活生生摜死在了家門前的岩石之上。」
屋中一片死寂,這個過於可怕的轉折,讓孩子們無法言語。
時雨卻神情平淡,語氣溫和地繼續講道:「女孩回了家,將一切盡收眼底。」
「慟哭、崩潰、絕望——最後她拾起了那柄紮在父親胸口處的短刀,離開了村莊。」
「……她去了哪裡呢?」螢丸低垂著眼睫,喃喃地問道。
時雨微微一笑,目光中與其說是懷念,不如說更多的是悵惘。
「她要復仇,決定將靈魂與忠誠全部獻給神明,換取能匹敵一切的力量。」
女孩的奶奶曾經是神明的巫女,後來卻因為不甘寂寞,而選擇了塵世,失去了作為巫女的所有力量。
然而在幸福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愧疚與遺憾,永遠無法抹除。
女孩誕生之初,她的奶奶就看出了她是一個身負靈力的孩子,這讓她心中燃起了彌補一切的希望。
神明是存在的,只是沒有靈力的人,無法感知,也看不見他。
女孩牢記著奶奶的話,甚至孤注一擲地,決定將自己純粹無暇的靈魂獻上。
她跋涉長途,去了那曾經被神明眷顧的地方,一步一步踩在上山的台階之上,卻不知為何,那階梯突然變得那樣的長。
「您嫌我髒嗎?覺得這樣心懷仇恨的我,不配踏足您的領地嗎?」
女孩沒有流淚,因為軟弱的淚水幫不了她,她能做的只有咬牙,將那看不見邊際的台階一步一步踩在腳下。
「奶奶說,因為有願望想要實現,所以有了神明。然而骯髒的慾望與祈求,不配成為神明的信仰。」
「但是,求求您幫我,不管是痛苦也好,悲傷也罷,請讓我的靈魂解脫,消融這份仇恨吧!」
「當我解脫之日,便是捨棄自我之日,我會永遠守候在您的身旁,奉上我的忠誠與信仰!」
女孩精疲力盡地倒在了雪地上,心也似那山巔上的風雪,一點點沁出荒蕪的涼。
那時山巔上的風颳得那樣的凜冽,宛如跗骨之刀,獵獵的風聲中,卻忽而傳來一聲溫柔的嘆息,訴不盡的蒼涼。
山上這樣的寒冷,她卻感覺不到,就像那個夜晚一樣。
他伸出的手也是溫暖的,那樣輕柔地將她抱起,衣袂髮梢都徜徉著怡人的淡香。
他神情悲憫,話語卻那樣溫柔:「傻孩子,何必立下這樣的誓約呢?」
「倘若復了仇,你又還剩下什麼?」
——她已經一無所有。
女孩咬著牙,淚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比起悲傷,更多的是徬徨。
——除了仇恨,她一無所有。
他忽而淺淺一笑,山上的冷風驟然停歇,冰雪消融,翠綠的植株肉眼可見地生長。
「你若願意,便成為我的子民吧。」
他抱著女孩,輕輕地,輕輕地道:
「我叫連,風神連,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子民。」
「這樣,你就有一個我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