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紀之楠放下弓箭,接過莉莉遞過來的水杯,沁涼的水順著喉管往下,心頭的躁意還是揮散不去。
周圍依舊平靜,偶有微風拂過的響動,上午還嘰嘰喳喳在頭頂叫喚的鳥兒已經不知飛去哪裡,碧藍的天空除了薄薄的幾片雲,什麼都沒有。
他打開手機通訊錄上下翻動,最後還是選擇秦魏宇的電話按了撥通。
信號標識全灰,意料之中的打不出去。
每當感到不安的時候,似乎只有那個聲音能安撫他。紀之楠無奈地歎了口氣。
那邊的秦魏宇剛下飛機,打開手機繼續撥電話,他從機場趕往山腳下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等到山上恐怕已經接近傍晚。助理弄到劇組在山上的座機號,打是打通了,就是根本沒人接聽。
越是著急越不該慌亂,可他無法保持完全冷靜。坐上大巴車後,助理那邊匯報說已經打給山下護林隊,他們答應上山去看看,秦魏宇仍舊不放心。
他有很重的疑心病,從小的不堪經歷使他很難相信別人。他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紀之楠和劇組的電話,打不通誓不罷休。
來到那片陌生的山腳下,才發現所謂的護林隊不過由三五個中年男人組成,他們正圍坐在小屋裡打牌,根本沒把剛才的電話當回事。
「我在這兒守了十六年,別說地震火災了,就連狂風暴雨都沒怎麼見過,那劇組都上去快倆月了,您放一萬個心,到時候拍完了一定齊齊整整地下來。」護林隊隊長叼著牙籤說,從頭到尾眼睛一直盯著手裡的牌,頭都沒抬一下。
秦魏宇面色冷峻,幽深的瞳孔中寒意逼人,旁邊一個資歷淺的隊員打了個寒噤,放下牌說:「要不……我跟您上山走一趟吧。」
「不用了。」秦魏宇自顧自拿起牆邊的一套登山工具,沉聲道,「我自己去。」
行至半山腰,天邊忽然湧來層層烏雲,頃刻間將漫天的紅霞遮了個乾淨,緊接著幾聲悶雷響起,眼看暴雨將至。
秦魏宇加快腳步,在大雨將路面破壞前爬到山上。有燈光的地方是劇組駐紮區,透過窗戶往裡面看,住宿區一個人都沒有,放置器材的小屋子裡總算找到一個在躺椅上睡覺的老頭,桌子上的電話被拔掉線扔在地上。
秦魏宇搖醒他,問他們去哪裡拍戲了,老頭煩不勝煩,迷迷糊糊地指了個方向,秦魏宇二話不說便踩著泥水往那邊跑。
遠遠地看見前面平原上搭起的塑料雨棚裡有亮光,秦魏宇心中一喜,剛要衝過去,腳下突然猛地晃了下。
地震竟然來得這麼早。
棚裡的演職人員正因突如其來的雷雨無法繼續拍攝,卸妝的卸妝,換衣服的換衣服,人多又擠,幾乎沒人注意到這古怪的動靜。
紀之楠一整天都處在精神緊繃狀態,他跺了幾下腳,問邊上的郭昊:「哥,你有沒有感覺到地面在搖?」
郭昊正在摘頭套,大著嗓門說:「沒有啊,可能是風太大了吧!」
說著就有一陣疾風吹來,塑料雨棚被吹得嘩嘩作響。
紀之楠還是覺得不對勁,他把身上的戲服外袍脫下,外面又是一個悶雷,伴隨著一道使天地間亮如白晝的閃電,他猛然抬頭,終於有一點零碎的有用信息湧入腦海。
「地震了,大家快出去!」他焦急喊道,週遭安靜了會兒,大部分人互相對望幾眼,不以為意地嗤笑議論,然後繼續忙自己的,只有少部分人面帶疑惑地跟著紀之楠往外走。
走到門口,他想回頭再提醒一遍,腳下一陣劇烈地起伏,眼前的畫面晃了幾晃,只聽得一片驚呼,臨時搭起的雨棚頃刻間塌了半邊,裡面的桌椅歪七倒八,化妝品、杯子、水果食物撒了一地,幾個女工作人員驚聲尖叫,場面陷入混亂。
眾人爭先恐後往外跑,聚集在白天拍戲的平原上,外面風大雨大,方向都辨不清,導演拿著大喇叭讓大家稍安勿躁,平原上沒有危險,幫忙把道具抬上車再走。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堪稱地動山搖的劇烈震動,延續時間達半分鐘之久。狂風暴雨中甚至能清晰地聽見遠處山石滾落的碰撞聲,人們歪七倒八地擠在一起,抱著腦袋用尖叫來驅散恐懼。
在這裡的演職人員都從首都來,沒人見過這樣凶殘的自然災害,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嚇得面無人色,不知是哪個姑娘哭著喊媽媽,很快哭聲四起,有人已經開始掏手機給家裡打電話,奈何根本沒有信號,伴隨著狂風和大雨,氣氛更加絕望淒涼。
紀之楠印象中上輩子這場地震並未造成人員傷亡,他狠狠嚥了口唾沫,第一個站起來響應導演的號召,幫忙去抬攝像機和道具,這些東西要是沒了,全劇組近兩個月的努力就白費了。
經過剛才最劇烈的那一震,四周逐漸平靜下來,偶有小幅的餘震波動,已經激不起什麼大風浪,不少男演員和工作人員加入搬東西的行列,郭昊去東邊把車子開過來,大家有序地把物品往車上抬。
此時人群中一陣騷亂,有個姑娘拔高嗓門喊:「我們家寧瀾呢?」
出聲的是寧瀾這次新帶來的助理妹子。
眾人挨個傳話,一圈下來都沒找到人。
「有人看見寧瀾了嗎?」導演拿著大喇叭問。
眾人面面相覷,都沒有。
紀之楠皺了皺眉,從剛才到現在,無數張面孔從眼前掠過,似乎確實沒有看到那小子。
棚還沒塌時他曾在門口往裡看,無意中瞧見寧瀾在裡面最角落的位置站著,難道到現在還沒出來?
紀之楠只想了幾秒,就把手上的三腳架扔給身邊的工作人員,對著人群大聲道:「我知道他在哪裡,我去找他。」
循著印象繞道已經坍塌的雨棚一角,地上只剩幾根鐵棍歪歪扭扭地杵在地上,他邊掀塑料布邊喊:「寧瀾,你在嗎,寧瀾!」
很快便有虛弱的聲音從下面傳來,紀之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手上加把勁,把厚重的塑料布挪開。
寧瀾果然在下面,他咬著嘴唇細細呻吟,紀之楠順著往他腿上看,原來他剛才在混亂中被倒下的木桌壓倒,所以沒能跑出來。
紀之楠力氣不大,一下子沒能把那桌子挪開,站起來氣沉丹田,深吸氣時差點嗆了口水,寧瀾慘白著一張臉道:「你走吧,不需要你假好心。」
紀之楠沒理會,彎下腰剛開始使力,憋著口氣往上抬。那桌子裡面不知道裝了什麼,沉得要命,他這個角度又不方便發力,紀之楠力氣耗盡,眼看桌子就要砸回去,一隻手冷不丁從背後伸過來,托住他酸軟的小臂幫他穩住。
「小星你讓開,我來。」
穩重冷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紀之楠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氣才緩緩吐出來。
秦魏宇另一隻手抓住桌角猛一發力,將桌子掀翻,兩人慣性地往後仰倒,秦魏宇在後面護著紀之楠,站定後問:「沒事吧?」
紀之楠搖頭:「沒事。」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讓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秦魏宇此時形容狼狽,完全不復平時好整以暇的模樣,紀之楠鬼使神差地抬起右手,幫他理了理貼在額前的亂髮。秦魏宇喘著粗氣看著紀之楠,還放在他胳膊上的手往下移動,抓住他滿是泥水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指尖。
那邊的寧瀾擺脫桎梏,支著傷腿從地上爬起來,剛走兩步又摔倒在地。
紀之楠過去扶他,他掙扎著要推開,冷笑說:「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聖母紀老師?」
紀之楠一點都不生氣,平淡道:「別想太多,我只是答應了導演會把你帶回去。」
寧瀾看看他,又看看邊上面無表情的秦魏宇,陰陽怪氣一通冷笑,最後還是由著紀之楠架著他往人群處走。
雨還在下,比剛才小了些,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面濕滑泥濘,紀之楠和寧瀾走在前面,秦魏宇在幾步之遙的後面打著手電照前方的路。從民房那邊接過來的電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只能根據微弱的人聲和手機發出的光尋找方向。
剛剛經歷完上輩子沒有經歷過的凶險一刻,紀之楠卻並不覺得害怕。
身後沉穩的腳步聲讓他十分安心,初夏略帶悶熱的雨滴打在皮膚上,滲入毛孔,蔓延五臟六腑,積壓在心口緩緩流動。
他突然有很多話想對秦魏宇說。
他想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是怎麼過來的?
想問你還記得多少?全部嗎?
還想問,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
經過劇組前幾天搭起來的木製塔台時,紀之楠微微扭頭去看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距離的高大男人,滿腹衝撞、激盪著的想說的話,讓他忽略了前方人群的呼喊和突然往這裡照過來的車前燈以及急促的鳴笛聲。
黑暗中,秦魏宇的臉被車燈照得倏忽間亮起,紀之楠回頭的時候他正抬頭望天,下顎線拉成一個剛毅而優美的弧度。
接著眼前的畫面天翻地覆,紀之楠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推得向前撲倒,耳邊幾乎同時傳來轟然巨響,比剛才山石滾落的動靜震撼千萬倍。
他把頭抬起來,艱難地張了張嘴,快要崩斷的心弦在胸腔裡戰慄不止,連帶著耳蝸裡也發出尖銳的鳴響,身體裡的全部力氣都被抽空了,連扭頭看一眼都無法做到。
秦魏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
說不定是快死了。他記得鄉下的老人家說過,人在死前會看到這輩子經歷過的最重要的事情。
時間的齒輪在塔台倒下的那一刻戛然停止,這會兒總算休息夠了,像被上滿發條的玩具,開始嘎吱嘎吱地緩慢倒轉。
他看見被情慾熏紅臉頰的紀小星在他身下淺淺呻吟,水光瀲灩的眸子裡映著他的輪廓。
他看見一隻軟軟的手舉在面前,素色指環戴在細白的無名指上,月亮和星星交相輝映。
他看見藏在枕頭底下的日記本,扉頁上橫七豎八地寫滿他的名字,那對從未使用過的鑽石袖扣別在枕頭的邊緣,金屬托已經在長期的撫摸下失去原本應有的顏色。
他看見紀小星閉著眼睛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雙目緊閉,皮膚泛著不自然的冷青,他抖著手摸了摸前一天晚上還對自己笑著的那張臉,早已沒有了往日柔軟和溫度。
他看見紀小星躲在角落裡,以為沒人發現他,走出去半步又縮回去,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鼻頭紅紅的,偷偷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扭頭消失在視野裡。
……
或許是兩輩子被他深深銘刻在腦中的事情太多,越到前面齒輪轉得越快,畫面在眼前飛快掠過,一晃便停在19歲那年的夏天。
窗外驕陽似火,蟬鳴陣陣,他抱著胳膊閉目養神,腦中卻一刻也停不下來,又在重複已經構想了無數次的未來——
他會在一年內出國,五年內學成歸來,他不需要一個很聰明的配偶,有些利用價值又能聽他的話最好,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積累實力,把秦家牢牢捏在手心裡,讓他們血債血償。
假寐的少年睫毛輕纏,在不知不覺中咬緊牙關,捏緊雙拳。靈敏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奇怪的響動,他睜開眼睛往門口望去,只見門被緩慢拉開一條細縫,一隻毛茸茸的腦袋在門縫裡搖來晃去,伴隨著刻意壓低的清朗笑聲,讓他不由得倍感煩躁。
他站起來大步走過去,拉開門,做賊似的小傢伙只來得及倒吸一口氣,就一頭扎進他胸口裡。
那時候的紀小星大約齊他肩膀高,低頭正好能看到他一段白皙的後頸,和修得乾淨整齊的短髮邊緣。
他剛要先發制人地質問「你在幹什麼」,懷裡的人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
他突然就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後來,他把原因都歸咎於這雙眼睛太好看,而不是因為觸動了他的心,也不是因為他剛好中意這樣乾淨純粹的人。
自打懂事起,他看到的「喜歡」和「愛」都是有交換條件的——父親曾經喜歡媽媽,是因為她夠漂亮;媽媽說愛自己,是因為想要自己幫她報仇;連他青春期對紀之樟那點朦朧的小悸動,也不過是因為紀之樟優秀且家世好,能跟他匹配,能被他利用。
他以為他的生命中只有籌碼,沒有愛。
所以遲鈍如他,在後來的日子裡一直沒有意識到,是那雙偶然撞進他懷裡、後來又始終追隨著他的的眼睛,在屈指可數的幾個春夏秋冬裡,給他的生活帶來唯一一抹色彩。
放映機的膠片行至終點,齒輪停轉,光亮湮滅的最後一瞬,眼前依舊是那雙通紅的眼睛。
「騙子……你不是想看我哭嗎?你倒是看啊!」
寒冬的夜晚,飯店外的角落裡,醉酒的小傢伙像只受傷的小獸,倔強中難掩脆弱。
即便狼狽至此,那雙眼裡依舊盛滿愛意,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
而他不懂得好好珍惜,讓它蒙上塵埃,讓它霧靄環繞,讓它傷心落淚。
秦魏宇努力抬起手,揩去將要落下的溫熱液體。
「傻瓜,誰說想看你哭了?」
他活了26年,才開始學著溫柔地說話,學著怎樣去愛一個人。
「我……我只想看你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