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又是一週沒出門，紀之楠猜想自己這輩子如果要死，估計是宅死的。

　　　轉眼便到週末，他用口罩、墨鏡、圍巾，把臉捂得嚴嚴實實，出門的時候左顧右盼，格外小心。

　　　點開打車軟件叫了輛車，車剛在路邊停穩，他就匆忙溜上去：「師傅，去城郊別墅區。」

　　　司機師傅往後看一眼，還以為上來一個亡命匪徒。

　　　四十分鐘後抵達紀家所在的別墅區，找門又花了二十分鐘。紀之楠站在門口看時間，下午兩點，剛剛好，午飯沒趕上，晚飯趕不及，他只需在這裡耗上最多兩個小時就能走了。

　　　開門迎他的是家裡的阿姨，他在玄關找了一圈，沒找到自己的拖鞋，乾脆穿著運動鞋直接進去了。

　　　在沙發上坐了會兒，父親紀安東和二哥紀之樟從樓上下來，兩人原本相談甚歡，轉臉看見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的紀之楠，便雙雙斂去笑容。

　　　紀之樟皺眉：「怎麼不換鞋？家裡剛打掃過。」

　　　紀之楠道：「咱們家客人穿的拖鞋擺在哪兒？我沒找到。」

　　　紀安東臉色更加陰沉。

　　　阿姨把沏好的綠茶端上來，父子三人總算進入談話氛圍。

　　　「我和秦家父母已經談過了，婚禮就定在大年初六。」紀安東宣佈道。

　　　紀之楠心頭一沉，秦魏宇在長輩面前果然隻字未提自己不想結婚的事情，但凡他提過一嘴，婚事也不會這麼快就拍板敲定。

　　　紀之楠腦中飛速運轉。這本就是主旨為利益的家族聯姻，若是說兩人性格不合，一定起不了作用，為今之計只能是從其他切入點表示對這樁婚姻的抗拒，哪怕能拖上些時日也好。

　　　他捧起茶杯道：「這麼急做什麼？我們還年輕，都有各自的事業，這個時候結婚對誰都沒好處。」

　　　紀安東面露不悅：「你那也能叫事業？結婚了就好好待在家裡，別再出去丟人現眼。」

　　　紀之楠只想冷笑，連父親都看不起他的職業，難怪上輩子秦魏宇那樣輕賤他，甚至他自己到最後都瞧不起自己了。

　　　「我媽也是因為丟人現眼，當初才被您圈養在那個四合院裡的嗎？」

　　　紀之楠話鋒陡然一轉，紀安東措手不及，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沒做聲。

　　　「我媽可是個鋼琴演奏家，也上不得檯面，給您丟人嗎？」

　　　「混賬！」紀安東一拍桌子，來送果盤的阿姨都嚇得一抖。

　　　紀之樟忙拿起茶杯送到紀安東面前：「爸您喝口茶，別生氣。」轉過來對紀之楠道，「小楠別亂說話，爸也是為你好，魏宇無論出身還是才能都配得上你，不要惹爸生氣。」

　　　紀之楠更想笑了，你叫他「魏宇」，我叫他「秦先生」，你們卻聯合起來勸我跟他結婚？這聽起來未免太荒謬了。

　　　「不是他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紀之楠攤手，「父親也說了，我就是個丟人現眼出賣皮相的戲子，人家出生好，又是高知分子，父親您就不問問他究竟樂不樂意跟我結婚？」

　　　說到這裡，紀安東眼神有些飄忽，按住起伏的胸口，輕咳一聲說：「他自然是願意的，他很喜歡你。」

　　　紀之楠問：「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咱們家那幾間破公司啊？」

　　　紀安東又氣得跳起來：「你……你，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不繼承家裡的產業，老大待在國外不想回來，老二一天到晚搞那些個勞什子研究，你更不得了，跑去演戲，一點用都沒有！小秦踏實穩重，願意幫我管公司，我就拿他當兒子，比你們幾個都要強！」

　　　紀之楠早就知道自己在父親眼裡就剩下聯姻這個價值了，紀家沒女兒，就把他這個養在外面的野種找回來當女兒使。

　　　紀之樟一面安撫父親，一面用眼神示意他別再說了，紀之楠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嚥了回去。

　　　他想說，你拿秦魏宇當兒子，怎麼就知道他是不是把你當爹？

　　　紀安東精明了大半輩子，最後還是幹了件糊塗事。

　　　談話不歡而散，紀之樟扶著動氣的紀安東上樓休息，紀之楠在樓下坐了會兒，直到桌上的茶水涼透，才上樓去，走進奶奶的房間。

　　　奶奶在房間裡看電視，看見他先是愣了下，然後高興地衝他招手：「小星，來！」

　　　紀之楠乖乖過去，在床邊坐下，奶奶獻寶似的從枕頭旁邊拿出一包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十幾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

　　　「小星最愛吃糖了，來小星，快吃。」

　　　紀之楠現在已經不愛吃糖了，但他還是拿起一塊，剝開放進嘴裡。奶奶見他腮幫子鼓起來，歡喜得不得了，用乾癟的手輕拍他軟軟的臉頰，渾濁蒼老的眼睛裡倒映著他模糊的臉。

　　　紀之楠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這樣純粹的愛了，心裡又暖又澀。就像剛才那杯綠茶一樣，明知道它有點苦，卻還忍不住想去喝，迫不及待想從它身上汲取些溫暖，來驅散週身的寒氣。

　　　門突然被輕敲三下，紀之楠回頭，紀之樟站在門口，叫他出來一下。

　　　奶奶抓著他的手不讓他走，紀之楠再三保證自己馬上就回來，她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

　　　到外面，紀之樟直截了當：「你不要總惹爸生氣，他最近血壓高，公司裡又忙，體諒一下他。」

　　　紀之楠漫不經心道：「哦，知道了。」

　　　紀之樟猶豫一會兒，問：「你真的不想結婚？」

　　　「真的啊，我還這麼年輕，想多玩兩年。」

　　　紀之樟臉上露出一絲不悅：「你之前不是挺喜歡魏宇的嗎？」

　　　紀之楠知道自己重生前的狀態確實容易讓人浮想聯翩，於是敷衍道：「喜歡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

　　　紀之樟將目光挪到別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紀之楠試探著說：「要不二哥你跟他結婚唄，你們倆高中同學，關係又好，而且知根知底的，父親橫豎只是想找個人跟秦家聯姻，是你還是我沒區別。」

　　　紀之樟似乎吃了一驚，抬頭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你說什麼胡話……」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阿姨的聲音：「秦先生來了。」

　　　這回輪到紀之楠吃驚了。

　　　紀之樟下樓去招呼，紀之楠跟著走到樓梯拐角，伸著腦袋往門口張望，看見阿姨輕車熟路地接過秦魏宇手裡的外套和公文包，秦魏宇微笑著對阿姨和紀之樟打招呼，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他家，紀之楠才是這裡唯一的外人。

　　　紀之楠恨不得自己能隱身，他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躡手躡腳地上樓，返回奶奶的房間，然後把門關上。

　　　誰知過了不到三分鐘，秦魏宇敲了三下門之後直接推門進來，紀之楠剛想用「我奶奶不喜歡見外人」的理由叫他出去，奶奶就對著秦魏宇喜笑顏開：「小宇來啦，快來快來，給奶奶看看瘦了沒。」

　　　紀之楠目瞪口呆地看著奶奶拿糖給秦魏宇吃，只覺得晴天霹靂，他擁有的唯一一份純粹的愛也被分去一半。

　　　或許還不止。

　　　奶奶親熱地拉著秦魏宇看電視，紀之楠被擠到床邊的椅子上，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十分多餘。

　　　電視裡在重播紀之楠上的真人秀，奶奶邊看邊笑，還跟秦魏宇討論，「看小星傻呼呼的樣兒」，「小星摔跟頭了哈哈」，「小星吃東西吃到鼻子上咯」……

　　　紀之楠臉上發燙，站起來想出去透透氣，秦魏宇抬手按住他，臉側過來壓低聲音道：「陪陪奶奶，她很喜歡看。」

　　　紀之楠見奶奶笑得眼睛都沒了，糾結片刻還是坐了下來。

　　　一陪就是一個多小時，下樓的時候已經五點多，紀之楠穿上外套急吼吼要走，紀安東板著臉命令道：「吃完飯再走。」

　　　他剛想找藉口推脫，瞧見秦魏宇正扶著奶奶下樓來，她腿腳不便，下樓吃力，紀之楠忙上前去攙扶。

　　　奶奶一下一下地拍紀之楠的手背：「晚上我不在房間吃了，陪你們年輕人一起吃。」

　　　紀之楠認命，罷了，一頓飯而已，吃就吃吧。

　　　晚餐席間倒是沒起衝突，紀安東拉著秦魏宇從經濟走勢聊到股票市場，儘是紀之楠聽不懂的東西，他埋頭吃自己的，除了奶奶誰也不搭理。

　　　吃完把奶奶送到樓上，紀之楠又陪她一會兒，便準備離開。

　　　秦魏宇跟在他後面出門：「回公寓嗎？我送你。」

　　　紀之楠一點都不想面對他，就是因為他，一切都亂套了。眼看距離婚期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越是著急心裡就越是亂成一團，裡頭還夾雜著千絲萬縷對未來的恐懼。

　　　此刻他清楚地指導，秦魏宇這樣心思縝密、步步為營的人，自己就算重活八輩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難道又要跟他結婚？

　　　難道兩輩子都逃不開同樣的命運？

　　　他越想越怕，頭也不回道：「不麻煩您了，再見。」

　　　秦魏宇故技重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剛要說什麼，紀之楠突然大力甩開他，手背剛好揮到他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在昏暗路燈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見秦魏宇左邊臉頰迅速紅了起來。

　　　秦魏宇摸了摸發麻的臉，然後慢慢放下手，抬頭看紀之楠。

　　　紀之楠沒想到會打到他，被他透著不明氣息的眸子看得心裡發慌，可又不想在他跟前丟了氣勢，倔強道：「請您以後不要隨便碰我。」

　　　紀之楠以為秦魏宇至少會生氣，然而秦魏宇還是定定地看他，跟平時一樣波瀾不驚：「嗯。」停頓一下又說，「我送你回去。」

　　　紀之楠覺得不可思議，重生之後見到的秦魏宇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如果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紀之楠，就算先前不喜歡他，也要被他三番五次的體貼行為打動了吧。

　　　可惜，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秦魏宇這樣做的原因。

　　　紀之楠冷哼一聲：「秦先生，不必假惺惺了，你那點心思，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

　　　秦魏宇眼裡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他抿了抿唇，開口道：「什麼心思？」

　　　「你自己心裡有數。」紀之楠說完覺得輕鬆多了。他瞬間就想通了，他現在完全不怕跟秦魏宇撕破臉皮，最壞的結果不就是那樣嗎，還能有比他上輩子更慘的結局嗎？

　　　「我想跟你結婚。」

　　　秦魏宇帶著輕微顆粒感的低沉聲音伴著晚風鑽入耳中，讓紀之楠有一瞬間的恍惚。要是那個傻的紀之楠聽到，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哪怕這個人只是說想跟他結婚，從來沒說過喜歡他。

　　　對於上輩子那個紀之楠來說，「我想跟你結婚」就等同於「我喜歡你」了。

　　　紀之楠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勉強使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狼狽：「可是我不想跟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