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鎮國公府,蘭若館。
伴隨著一陣連續不斷的輕咳聲,喬氏渾身無力地倒在身後的引枕上。
如夢忙端起茶盞想與她餵水,喬氏也想喝,她嗓子裡實在乾癢難耐。可水剛進口,又是一陣忍不住的癢意,她克制不住,水全噴了出來。
幾個丫頭忙了一片,替她擦嘴,收拾被縟上的狼藉。
如夢輕輕地給她拍著背,一面埋怨道:「這藥吃著也不頂什麼用,若不換個大夫來看看吧?老夫人也真是的,不過就是去宮裡請趟太醫,怎麼就不能做了,非說怕人覺得咱家猖狂!」
「噤聲!」喬氏斥道,又咳了兩聲,才說:「我這老毛病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娘說得也有道理,沒得咳幾聲就去宮裡請太醫。你以為請個太醫回來簡單,世子不在府裡,公公他老人家不管事,若是動用娘的牌子去請,還得經過中宮魏皇后,沒得這麼麻煩。」
「可……」
「好了,如夢,我沒什麼,你又不是不知我這病的?大礙沒有,就是咳得有些煩人,吃不吃藥,看不看大夫,都沒什麼作用,過陣子也就好了。」
喬氏都這麼說了,如夢也只能聽著。
丫頭們端來了熱水和帕子,兩個大丫鬟服侍喬氏擦了擦臉和頸子。喬氏躺回軟枕裡,她面色蒼白,微微帶了些不正常的潮紅,顯然是咳狠了的緣故。
有丫頭來報六姑娘來了,不多時喬秀麗被丫頭領進來,滿臉擔憂地走上前來。
「煙姐姐,你好些了沒?」沒有人注意到她在靠近床榻時,下意識地看了看床頭懸掛的一個香囊。
「我這老毛病你還不知道,沒什麼,不用擔憂。」喬氏喝了口茶,靠在軟枕裡笑著道。
「我也知道煙姐姐這是老毛病,過陣子就能好,可免不了會擔心。且煙姐姐這次似乎病得久了些,可是大夫開的藥沒用,要不要換了大夫看看?」
喬氏渾不在意地搖了搖手,「不用,一直吃的這藥,藥也還挺好……」
正說著,她又咳了起來,這一咳就是停不住,無論如夢如畫怎麼幫她拍背都止不住。連續咳了好些聲,喬氏才喘著氣兒將掩著嘴的帕子拿來,所有人都沒注意,倒是喬秀麗眼尖地看到一絲紅色。
「有血!」她驚詫道。
聞言,如夢忙一把拿過喬氏手中的帕子,玉白色的帕子上果然沾了幾絲血跡。鮮紅鮮紅的,像似雪地裡開的臘梅,卻並不讓人覺得美,反而莫名的膽寒。
之所以會這樣,也是有典故的。
喬氏慣有個咳嗽的舊病根,請醫問藥,也吃過不少藥,一直不見根治。喬氏雖為嫡出,但喬老爺也不是沒有妾,有妾就有庶子庶女,這些人多了就免不了多事。
有一陣子喬家大宅裡風言風語傳說,喬氏總是咳,是得了癆病。
因為這事喬大奶奶可是發了頓怒,打死了好幾個下人,還發賣了一批人。喬老爺也惱得不輕,刻意請了江南一帶最有名的名醫來給喬氏診病。
事實上喬氏就是普通的咳,這種咳說不上來是何原因,也不是著涼或是肝火旺,就是一到天冷的時候,免不得會發作。一般不超過一月之數就好了,病癒後的喬氏與常人並無不同。
最終將此歸咎了一個原因,那就是喬大奶奶當初生喬氏的時候是冬天,可能孩子剛生下的時候落了寒氣,才會一直有個這種不痛不癢的病根。
到底不是癆病就好。
這癆病雖不若天花之類的讓人聞之變色,也是一種容易過人的病症,這也是為何大奶奶和大老爺為何如此慎重其事的原因所在。
喬氏還未成婚,若真是背上個癆病的名頭,這一輩子甭想嫁人了,喬家也將無她的立足之地。
這件事不光喬氏,她身邊的人都知道,所以看到幾絲血跡,免不得會聯繫。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如畫正想哭,被如夢從後面拉了一把。
喬氏渾不在意道:「瞧瞧你們嚇成這樣作甚,我這兩日成日裡咳得嗓子乾疼乾疼的,這大抵是嗓子咳出了血。」
「真不是癆病?若不找個大夫來看看吧。」喬秀麗不知是一時情急失言,還是什麼,竟說出這種犯忌諱的話來。
如夢就不願意聽了,忙道:「六姑娘你說什麼呢,什麼癆病不癆病的。七月那會兒夫人的舊疾犯了,世子爺才請了宮裡的太醫來看過,這才多久,真是癆病的話,太醫會診不出來?」
喬秀麗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白著臉侷促解釋:「我也是一時說錯了話,實在是太擔心煙姐姐的緣故。煙姐姐你可別怪我,我這嘴真是不把門。」
她泫然欲泣,邊說就邊要去打自己的嘴。
喬氏忙讓人上去制止,又去瞪如夢,道:「你別多想,我沒有怪你,如夢也是一時情急。你倆都是為我好,我知道,快別哭了。」
「真是對不住了煙姐姐,我不會說話。」喬秀麗拿著帕子拭了拭淚。之後她陪著喬氏說了會兒話,見她面露倦怠之色,便出言告辭了。
等人走後,如夢不忿的小聲道:「都這麼大的人了,嘴能不能把門還管不住!這六姑娘真是的,會不會說話。」
「好了,行了,你也別氣了,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
「可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這六姑娘難道不知道?」
提前這茬,喬氏也忍不住皺了下眉,不過為了不讓幾個丫頭擔心,她還是強打起精神來道:「你之前不也說了,七月方請了太醫來看過,別多想了。」
另一邊喬秀麗出了蘭若館的大門,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時不時拿著帕子拭著眼角,似是有什麼傷心事。
路上偶遇了一個婆子,好奇問她:「喬家的六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喬秀麗來蘭若館來得頻繁,所以後宅中很多丫鬟婆子都認識她。
喬秀麗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沒什麼。」但面上還是難掩鬱鬱之意。
「你這丫頭該不是被誰欺負了吧?你雖不是咱們府上的正經主子,到底是夫人的親戚,真若有不識趣的丫頭婆子欺了你,可萬萬不要隱瞞,我們鎮國公是容不下這種下人的。」
「如夢也不是故意的……」
聞言,這婆子當即來了精神:「你是說夫人身邊的如夢欺了你?她可是夫人的陪嫁丫頭,不過你別說,那丫頭確實仗勢欺人了些,平時咋咋呼呼的,生怕不知她有臉面。」
聽到婆子這般誤解,喬秀麗似有慌張,又泫然欲泣了起來:「如夢沒有欺負我,她也是一時失言,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才會呵斥於我。都是我不好,唉,我怎麼能那麼說煙姐姐……」
「你到底說了什麼?」
「煙姐姐咳了血,我說她會不會是癆病,讓她趕緊換了大夫……」話說到一半,喬秀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打住了聲。又解釋道:「七月才方有太醫前來給煙姐姐看過,若是那病,早就該診出來了,所以說我這嘴啊……」
她只顧懊惱自己,渾然沒發現邊上的婆子眼中異光連閃,面帶驚駭之意。
等喬秀麗走了,這婆子忙往正房那邊去了。
*
正房裡,鎮國公夫人正倚在大炕上,讓丫頭拿著美人槌敲打著小腿。
一個五十多歲、方臉細目的婆子匆匆忙忙走進來,附在鎮國公夫人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鎮國公夫人被驚得當即從炕上坐直了起來,差點沒摔了,還是這婆子一把攙住了她。
「老夫人,您可別急。只是下人來稟,這事還沒個辨證,當不得真。」
鎮國公夫人坐穩後,一把揮開她:「還用什麼辨證?我早說了這喬氏一臉早亡的面相,沒得拖累我氓兒。成日裡咳咳咳,換季也咳,天冷點也咳,一副病秧子的嬌弱相,身子難道比我這上了年紀的人還差不成?」
她面露嫌棄之態,同時也十分凝重:「這事可不能輕忽,月丫頭我雖不疼她,到底她是我孫家的子嗣。這病可是過人的,別人不知,難道你也不知?當年我那大伯就是這般沒了的。主子們也就罷,不用近身,大伯死後,他那院子裡的人活了幾個?」
一提這事,白媽媽就不寒而慄,她是鎮國公夫人的陪房,當然知道曾經發生在南寧侯府的這件事。
怕受人指摘,所以大老爺也就沒挪出去,只是把院子封了,即是如此也是人人皆避,下人們尋常都不打那院門前過。院子裡的丫頭小廝,隔三差五死一個,倒不是被過了病,而是侍候這種癆病鬼,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染上了,下人成日裡沉浸在這種恐慌之中,有的受不住跳了井,有的人痴痴傻傻魔怔了。
那幾年裡,那地方就是南寧侯府的鬼蜮,等大老爺沒了,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後來那院子裡的所有東西都給燒了,院子直接推了重建。
「那這事可怎麼辦?」一時之間,白媽媽也沒了章程。
若是下人還好,大不了仍出去,可偏偏是世子夫人。
「你去把黃大夫請來,等會兒去蘭若館一趟。」想了想,鎮國公夫人又改口:「還是我同你一起,左不過現在在她眼裡,我就是個惡人,既然是惡人,我就惡到底吧。」
喬氏睡了一會兒,剛醒正讓丫頭們服侍喝藥,鎮國公夫人就帶著人來了。
她用帕子掩著鼻子,離得老遠站著道:「你這病也有些日子了,氓兒臨走之前讓我多照看些你,總是這麼著也不行,今兒特意找了個大夫來給你看看。」
喬氏本還想下榻行禮,卻被人拉著了。婆婆說帶了大夫給她看,她心裡還是挺高興的,因為鎮國公夫人一直沒給過她好臉色。
她心裡誠惶誠恐總覺得自己臥在榻上,婆婆站著太過失禮,還想讓丫頭搬了椅子來,可鎮國公夫人這般模樣,讓她心裡不禁咯噔一聲,不知為何想起了之前喬秀麗說的那話。
喬氏面色蒼白:「娘,兒媳這病沒什麼大礙,七月那會兒世子方請了太醫來,替兒媳診過,藥方也換了,吃著還不錯。兒媳這是小時候落了寒,咳兩日就沒事了,實在不用您……」
鎮國公夫人打斷她:「甭管好不好,讓大夫診診總是好的。」
事已至此,喬氏也只能聽之任之。
丫鬟們放下帳子,並在喬氏露出的手腕上搭上一塊兒帕子,才方有人從外面領了個五十多歲面容消瘦的大夫進來。
此人姓黃,乃是常年給鎮國公夫人請平安脈的大夫,醫術在京中也算是赫赫有名。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只供著一家,所以鎮國公府每年都會給其大筆銀兩,鎮國公府裡幾個主子大病小病,都是由他看著的。
黃大夫走上前去,在榻旁的棉墩子上坐下,方抬手覆在喬氏的手腕上。
他診脈診了很久,是不是變換手勢,半晌才放下手,又讓丫頭們把簾子撤了,看了看喬氏的面色和口舌。又問了些是否手足心熱,口乾咽燥,不易睡眠,多有盜汗之言。
男女有別,能是這般表現已經極讓人覺得驚詫了。黃大夫又問了這種問題,喬氏也一一照實說了。
之後黃大夫也沒說什麼,便行去了室外。
鎮國公夫人跟了出來。
見此,別說喬氏了,連如夢幾個丫頭都不免心惶惶。
「老夫人,見世子夫人症狀,有肺陰虧虛、陰虛火旺之嫌……」
鎮國公夫人一個婦道人家,哪裡能聽懂這些有關病症上的話,「那你只說她是也不是?」
黃大夫嘆了一口氣:「這病壞處就在於方開始不易診出,等診出後已經過晚,此時您讓老夫說個一二,老夫也說不上什麼,只能是細心觀察,若是世子夫人依舊有咳血之兆,再下判定不遲。」
「也就是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黃大夫點點頭。
鎮國公夫人不禁握緊了手,面露凝重沉思之態,顯然有什麼東西正讓她掙扎。白媽媽見此,忙讓丫頭把黃大夫領下去了。
過了半晌,見鎮國公夫人沉沉的出了口氣,白媽媽放才問道:「老夫人……」
「去將月丫頭抱走,蘭若館暫時封閉,閒雜人等一概不准隨意進出。」
白媽媽起先驚詫,之後也能理解鎮國公夫人的做法。
此時看來,這確實是穩妥之舉,也以免誤傳其他人,牽連全府上下。
*
月月被抱走時,哭得很厲害。她雖是還小,但也感覺出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了。
不過到底還小,又說是去和哥哥玩,也讓她止住了哭聲。可待一眾人都走後,蘭若館裡卻陷入了一片荒蕪之境。
喬氏強忍鎮定,卻還是滿心惶惶。
幾個丫頭心裡也慌,到底是相伴多年的情分,紛紛安慰喬氏讓她別多想,她不可能是患了那樣的病,七月太醫方來診過,若是真有那病,也該診了出來。定是有什麼人在老夫人耳邊說了什麼話,老夫人藉機尋夫人的麻煩。等世子回來了,定然無事。
喬氏也命自己這麼想,可到底還是壓不住心中惶惶。
現如今蘭若館上下都盼著世子孫氓趕緊回來,可孫氓哪是一時半會能回來的。他奉命駐守在通州、大興、宛平等地,以防災民擾了京師重地,災民不退去,賑災沒落實,他是暫時回不來的。
與此同時,府裡也有流言四起,說是世子夫人患了過人的癆病,老夫人都把蘭若館給封了。
這裡頭少不了有人以訛傳訛,也有人暗中作祟,當年被孫氓遣散的幾個通房,俱都是府裡下人的出身。這偌大的公府,下人最多,盤根錯節,巴不得這會兒趁喬氏倒了黴,或是死或是失寵,那被遣離之人也能重新回來。
一時之間傳得是沸沸揚揚,能有多可怖就傳得多可怖,連住在正院裡的月月都聽了一些進耳裡。
她不懂傳屍癆是什麼,也不懂癆病鬼是什麼,只知道娘病了,病得很重。她想回蘭若館看娘,可丫頭婆子們都不讓她去,無論她怎麼鬧怎麼哭,甚至哥哥去求,祖母也不讓去。
就在這時,下人來稟晉王府大公子來了。
月月當即就想起小寶曾經對她說的話——
「你看我是皇孫,我爹是王爺,我皇爺爺是皇帝,我以後也會是王爺。有我保護,就沒有人敢欺負你……」
月月知道皇帝和王爺都是很大的人,且她也叫琛哥哥了,琛哥哥一定會保護她的是不是?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