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蘿絲首次走上城堡的三樓,這是屬於艾喬森公爵私人的樓層,他的寢室就在走廊尾端的那一個房間。一直以來,城堡的三樓對蘿絲來說就像是天際的星辰般,見得到卻構不著。
如果不是到了非不得已的時刻,她是絕不會上來的;一直以來,蘿絲對於她與歐尼爾之間的那層無形隔閡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但時至如今這緊迫的時刻,迫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非得好好的與歐尼爾談一談不可。
她忐忑不安地踏著石舖的地板,心裡盤算著待會兒她要如何開口。她絕不能再任由爺爺主控她的未來,她必須讓他了解,她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伯森.威廉。
她站在一扇雕刻精緻的門前,深深地吸了口氣後,挺了挺胸,揚起手敲門。
「進來。」
房間裡傳來低沉威嚴的聲音,她再次深吸了口氣,緩緩開門走進。
到處可見精緻的傢具擺設,挑高的天花板上飾滿了石膏雕塑。在這偌大富麗的房間,那位坐在皮雕椅上的背影,看來益發顯得孤寂而蒼老。
不自覺地,她的眼眸酸澀,不爭氣的水霧在她眼眶蘊釀,她抖著唇無法出聲地呆站在僅一步距離的歐尼爾身後。
歐尼爾咬著黑色的煙斗,僵直了身子。
他明明就聽見開門的聲音,也聽見腳步聲朝他靠近,怎麼來人會在靠近時停下了腳步,且靜默無聲?
然後,他聽見低微的啜泣聲,他全身顫了一下,猛然起身回頭。
「蘿絲?」
她咬著抖動的唇,全身更僵直的站著。
這樣的情景讓她憶起了第一回與爺爺相見時的景況;她當時也是同現在這般激動的心境,但歐尼爾爺爺卻在她等著他張開雙臂擁抱她時,轉身離去。
那麼現在呢?他是否會如同上次般,大聲的斥喝她,並將她驅逐出這房間?
歐尼爾繞過皮雕椅走了過來,他緩緩地走到她面前,用令人出乎意料的溫和嗓音開口問:「有什麼事嗎?」
有一瞬間,她以為她看見了歐尼爾眼眶蘊藏著淚珠,但他很快的轉過頭去。「過來這兒坐吧。」說著,他逕自回到了皮雕椅上。
她隨後跟了過去,「爺爺,我想請求你一件事,是有關於伯森.威廉。」她很快的說出口,深怕待會兒沒有勇氣提起。
歐尼爾睿智的眼眸一瞇,「我早該料到是什麼事情能讓你主動上來找我。」
他取了煙草加進黑色的煙斗內,然後就唇吸了一口,續道:「蘿絲,我知道你恨我,」
他舉起手來阻止她的回答。「但是,你可曾想過,我畢竟是你的爺爺。就算我再如何的霸氣,我的出發點始終是愛你的。」
他又緩緩的吸了一口煙。「我老了,很快我就會再見到我的兒子霍恩,而我總不希望見到他時,他依然恨我,是吧?」
「爺爺!」
「但是,蘿絲,就因為我老了,所以我必須趕緊找到一個能永遠將你呵護在安全羽翼下的男人。這是很重要的,你能明白嗎?」他停下來,凝視著她,歎了一口氣。「你長得太像凱麗沙了,我很懷疑你是否也同樣的繼承了她的血統……」
「爺爺,你不能一直對我母親有偏見!」蘿絲忍不住含淚抗議。
「孩子,別激動。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一直不願意對你提起,卻又不能一直將它擺在心裡的。」他又吸了一口煙,扶著煙斗的手微微的顫動著。「凱麗沙是一個特殊的女人,你知道她與霍恩是在哪兒相遇的嗎?」
蘿絲搖了搖頭,歐尼爾續道:「我知道他們一定不會對你提起。」他頓了下,蘿絲看見他眼底的掙扎。「他們是在刑場上相遇的……」
蘿絲睜大了眼,歐尼爾的眼神飄遠。
「當時你的母親被判定為妖女,正準備接受火刑,而霍恩及時救下了你母親,卻沒想到從此墜入愛的罪厄之中……你的母親有一把短劍,那是把撒旦的利器:凡企圖接近你母親者,不論是何等英勇的武士,亦或是尊貴如國王,皆會被你母親所傷……我雖不明白霍恩是如何躲過那魔性般的利鋒,但奇跡似的,他們相愛了,結合了,甚至有了你。
這一切都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我想是你母親用自己的血,封住了那把帶魔的劍,但這一切仍是躲不過災厄的降臨。他們開始不斷地躲避一場又一場的追殺,直到最後,霍恩仍是死在亂劍之下……」
「為什麼你不救他們?」蘿絲激動地大吼。
「你以為我不想嗎?」歐尼爾激動地站了起來,「我艾喬森堡有多大的兵力足以對抗各國窮追不捨的追殺?」
「那些人為什麼不放過他們?」蘿絲挫敗地跌坐在椅子上,淚流滿腮。
「他們要那把劍,以及你的母親。」歐尼爾接著說:「起先他們的追殺只為焚燒凱麗沙,他們說這是神的旨意。後來,又有人傳出,其實那把劍是樣寶物,它關係著一批無價的寶藏,但必須生擒短劍的擁有者以及短劍,寶藏方能出土。所以,一場場的追逐、一場場的爭端就隨著他們所到之地,如火如荼地蔓延著。」
「這就是父親被刺殺的原因?」蘿絲顫著身子問。
「是的。」歐尼爾滿佈皺紋的老臉上,眼睛一閉。
「你所指的短劍,是我身上的那一把嗎?」蘿絲再問。
「如果那是凱麗沙交給你的,那麼就是了。」
「它從來沒有傷過人!」她霍地站了起來,撞歪了皮雕椅。
歐尼爾端著一杯澄黃的液體朝她走來。「是的,所以一直以來我只是懷疑。」
他將酒杯擺在她的面前。「剛才我說了,很可能是凱麗沙用自己的血封住了短劍的魔性……」
「或許,這一切都只是人們的謠傳罷了!」她揮著雙手,情緒顯得相當激動。
「這不是謠傳,我親眼見過。」歐尼爾毫不留情地打斷她。他突然放下酒杯,打開他的絲質襯衫,裸露出來的胸前有一道醜陋的劍痕劃過心口處。「這就是我當初阻止他們離去時所受的傷。」
她驚懼的睜大了眼。
歐尼爾重新將襯衫穿上。「別以為你的母親有那個能力傷我,如果你對她還有那麼一點印象,你應該就不會忘記,她是一個當然柔弱的女人。是那把劍,那把帶魔的短劍,就在我執意要押走霍恩時,它由凱麗沙的身旁飛向我,就那麼一瞬間,我便倒在血泊之中。當時所有的人都嚇呆了,這件事你可以去找馬莉亞證明,她當時也在現場。」
「噢!」蘿絲跌坐在皮雕椅旁。
這麼說,這是真的了?那……
她突然想起她將短劍交給了伯森。不行,那他隨時都可能受傷。她怎麼會知道咒語會在何時解除、何時發作、何時傷人?
天啊,原來她真是個妖女!
她將桌上的澄黃液體一口飲盡,驀地站起身來,往門口處奔去。
「蘿絲,你要去哪?」歐尼爾急急的喚住了她。
「我要去救我所愛的男人!」她答,回頭含淚的凝視著歐尼爾。「爺爺,儘管母親是多麼的特殊,你都不能反駁他們是相愛的,是不?」
半晌,他慎重地答道:「是的。」
蘿絲含淚的笑了,「我從來都不曾像這樣感覺到我們彼此的貼近,現在我們又站在同一線上了,爺爺。」
歐尼爾心酸地抿了抿唇。「我很高興我們能有這樣的轉變,蘿絲。」
她站定了身子,慎重道:「我愛你,爺爺。我相信我的父母也與我一樣的深愛你,現在我已經可以體會到他們當時的心境。」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他。「我愛伯森,就如同我的父親深愛我的母親一般。」
她吞嚥著哽咽的口水,「但是,我要放棄他。」她凝視著這個世上惟一的親人。「我不能讓他為了我而遭人追殺,我不能忍受我愛的人再一次由我身旁消逝。所以爺爺,請你盡快為我選出夫婿,盡快讓我完成婚禮,盡快……」
「你都想清楚了嗎?不需要再問過他的意見嗎?他是個勇士,如果他願意接受我更嚴格的測試,以及答應留在艾喬森堡,我會祝福你們的。」
「不!我決定了,我不嫁給他!」她雖然淚眼婆娑,但態度堅決。
歐尼爾凝視著她,她固執的個性真是遺傳了艾喬森家族的血統。「好吧,如果那是你的決定,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謝謝,爺爺。」她說,轉身離去。
「我永遠愛你,蘿絲!」歐尼爾在她身後喊道。
???
蘿絲獨坐在湖畔的草皮上,手中拿著一根枯黃的草屑在貝齒上輕扯著,一頭烏黑柔亮的秀髮任由和風吹拂,她的眼神透過瀲盡的水面飄向遠方。
驀地,一陣馬蹄聲在她身後響起,她下意識的全身僵了一下。
伯森表情愉悅地跳下馬背,拍了拍馬屁後,馬兒抬起前腳嘶嗚一聲,便奔到其他的草叢內與雪兒玩耍。
「蘿絲,我好想你,我的蜜糖。」他走近,由後攬住她的纖腰。
她僵化的身子讓他疑惑的蹙了蹙眉。「發生什麼事,蘿絲?」
他繞過她,來到她的身前。
她來不及武裝的脆弱全數落入他的眼底,他深邃的灰眸捕獲住她充滿困擾的表情,一股不好的預感在他的心底漾起微微的漣漪。
「什麼事情困擾你?是歐尼爾嗎?」他急著盤問她異常的神情究竟為何,但她的反應只是更加令他擔心。
她呆愣的凝視著他。他的雙眸依舊那麼迷人,今日的他又是一身英挺的裝扮,由他容光煥發的臉色看來,他所說的朋友應該已經到了。
「別再擔心了,我正準備明日再度進堡,到時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圓滿的解決辦法。」
他古銅色的臉孔對她漾起一朵鼓勵的微笑。
聽到他提起明日進堡,她霍然阻止。「哦,不!」話一出口,她才注意到她的反應太激烈了,這會更加引起他的懷疑。
確實。
伯森皺著眉頭深深的盯住她。「堡內出了什麼事嗎?」他問。「但是這些天,堡內並沒有異常的動靜,而且所有的比試不也停止了嗎?那麼你究竟在擔心些什麼?」他滿腹疑惑。
「你窺視著堡內的一舉一動?」她訝異地低呼,不敢置信地問。
他皺起眉頭。「不是窺視,是暗察敵情。」他指正。「如果我不能對艾喬森堡內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又如何捍衛我的女人?」
「但是,你是怎麼做到的?艾喬森堡的守衛森嚴,這是眾所周知的。」
「天底下,還沒能找出幾項能困住我的事情。」他大言不慚地。「所以,蘿絲,你必須有心理準備你將嫁的是一個怎樣的男人,我不容許任何的背叛,你必須認清楚這一點!」
他就像是一位與生俱來的王者般,全身散發著尊貴以及狂霸的氣息,她幾乎可以想見幾日後他憤怒的畫面,她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再度睜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今天的表現怪異極了!」伯森蹙眉看著她,內心的疑慮更深了。
蘿絲強自鎮定自己的情緒,深怕伯森瞧出一點兒端倪,她希望自己不要搞砸了這次的機會,這僅有的短暫相處時光。無論如何,她都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能有什麼事呢?讓你問得我都煩躁起來了。」她假意怨瞠著,強忍住痛哭的沖動。她知道這是她惟一的機會,她必須堅強。
她由草地上站了起來,往湖畔走去。「粗心的馬莉亞打破了我心愛的花瓶。」她胡亂找了個借口。
拎起裙擺蹲下身,掬起一把水往臉頰上潑灑,讓冰涼的湖水沖刷掉眼眶的溫熱,咬著下唇,她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後,旋過身面對他。「我的心情簡直糟透了!」她坦白地招供。
伯森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了片刻,而後寵溺地笑了開來。「怎麼我從來就沒發現你的小孩脾氣?」說著,他走近她將她摟入懷中。「好了,別難過了!改天我再幫你挑選一個更好的。」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找得到替代品。」她幽幽的說著,淚水不自覺地自眼眶滑落。
「噢,別哭!」他為她拭去淚水,「我想你是真的很喜愛那個花瓶,它對你可能有著不凡的意義。但是,親愛的,我希望你別因此而沮喪,人生原本就有許許多多的不如意以及無力改變的事實,而我們也惟有試著學習忘懷,才能迎向嶄新的未來。」
「忘懷?」她喃喃自語著。
「是的,忘懷。當你不能再擁有它時,也惟有忘懷才能免除你內心的傷痛。」他耐心地哄慰著她。
她抬起頭來迎向他關切的眼神,他們的視線交會,不知經過了多久。
她的胸口就像是壓住了一塊大石般,沉甸甸地讓她快喘不過氣來,如烙印般的痛苦再度襲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