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離開
西邊女床山的鸞鳥,南邊丹穴山的鳳凰,兩者向來相提並論,是天下安寧的象徵。盛世鸞鳳現,那絕對是一個天大的吉兆,連帝王都要喜氣洋洋地昭告天下、四處祭祀的。
世間也有許多地方愛把毛帶五彩的鳥統稱為鸞鳳,以沾一點喜氣。事實上,真鸞和真鳳一出現,那濃郁的靈氣根本不是普通禽鳥可以比的。
而現在,那耀眼無比的靈光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這絕對是真正的鸞鳥。這上古即存的靈鳥不知被什麼兇惡的動物盯上,鳴聲漸微,奄奄一息。
“老天……鸞,鸞鳥……”有人面對兇殘的人面鳥時,手抖沒有抖一下,現在卻哆嗦得話都說不出來。若不是手中長棍支撐著,恐怕都會站立不定了。
“……之前一直有流言,丹穴山的鳳凰也沒了,只是離得太遠,各種說法又太多,誰也沒真當回事。”有人喃喃道,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
這種類似信仰崩塌的感覺,肖衍是不太有什麼切身體會的。只是他看不光一臂國的人,連智老和剛清醒過來的如皮魚它們都十分震驚,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連饕餮也破天荒皺起了眉。
雖然他生於混沌,細算起來,身上的凶戾之氣比純粹的靈氣更甚,對純靈之體的鸞鳳一類是不大感冒的,並沒有過多交集,但這可不意味著他對眼前這鸞鳥沒有任何瞭解。
看上去溫和無害的鸞鳥,真被逼急了可絕對不是好對付的。
但現在,它顯然被逼到了極致,靈氣散了大半,眼看就撐不住了。
這讓饕餮想起了上古之時,鼓與欽大亂天下,不光是煞氣侵擾人間,許多平日裡蟄伏山河間不出的妖獸也受到了影響,哪怕沒有被煞氣感染也凶性大發,成群結隊地圍堵愛單獨行動的高階妖獸的情形。
當時到處都慌亂一片,猝不及防間有無數神人隕落,無數橫行一時的高階妖獸一個不小心就被眾獸圍攻噬盡,空餘一副森森的白骨。有的獸殺紅了眼,有的獸風聲鶴唳。人類各國也是慌亂不已,有的城門緊閉困守愁城,有的聯合幾國展開無差別攻擊,試圖殺盡所有妖獸。
直到黃帝出手鎮凶煞,天下大定。
可是現在,又哪裡去找這般大能?
想到肖衍體內時不時發個光的鐘山玉,以及曾突然找上門的不明男女和鼓與欽,如此異寶,亂世中必然會引起眾多勢力爭奪,稍有不慎萬一如這鸞鳥般……
饕餮的眉頭更緊了幾分,眼底映著痛苦掙扎的鸞鳥,眼珠子都紅了幾分。隨即又強行驅逐了小狐狸遭罪的想像,只要自己還在,定然不會讓他落到這般地步的。
“——不管了,救神鳥!”正沉吟間,忽聽有人大吼一聲,仿佛打響了一個信號,愣著的一臂國人竟是紛紛響應,舉著手裡簡陋的木棍刀劍就衝了過去。
“朱厭,狀如猿,白首赤足,見則大兵。”老頭兒智終於找到了那些攀跳著去扯鸞鳥翅膀的大猿的資料,一臉嚴肅,“難怪難得現世的人面鳥這般大肆出動,想必是被這些大傢伙驚動的……喂,這些東西比人面鳥還難對付,你們是要跑去受死嗎?”
老頭兒狂奔上前,試圖阻止腦子發熱的眾人。
一位長老被他死命扯住,一面喘息一面斷斷續續地回:“鸞……鸞鳥向來庇佑我世間,現,現遭厄難,哪怕力量微薄,卻也不能袖手旁觀!”
倒是難得一片赤誠。
那長老掙脫開來,又看了眼智和跟上來的肖衍、饕餮,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開口請他們幫忙:“遠來的客人,你們也許都沒見過鸞鳥,就別管我們了,趕緊離開吧……這世道,唉……莫要在這混亂之時單獨行動,先去丈夫國或巫咸國避一避風頭——丈夫國國富人強,巫咸國大巫精通醫毒,輕易不會出事的!”
說畢,轉身跟著浩蕩的人流一跳一跳地跟上去了。花白的頭髮隨著跳動一起一落,身影近乎有些悲壯。
那些幾人高的大猿齜著牙,滿面凶相,跟在鸞鳥底下緊追不捨。每當一陣血雨淋下,都會激起一陣興奮的吼聲。這會兒見到人衝上前,當即愈發興奮,上下唇激動地翻開來,露出尖利的長牙,長滿毛的大手抓了過來。
人類在它們眼中太渺小,一次性撕個四五個都不成問題。
“都散開——弓箭準備,對準眼睛,射——”圓眼的父親,那個高高大大的首領大聲吼道。
龐大的隊伍化整為零,散入林中。緊急趕出來的又一批硬木箭派上了用場,紛紛射向朱厭的眼睛。這些大猿一看就皮糙肉厚,或許只有眼睛可以一拼。
然而能讓人面鳥都不敢待在原處,紛紛出逃的主兒,怎麼可能如此容易對付?有一隻朱厭被射中眼睛後,整個朱厭群都發出了憤怒的叫聲,隨手掰斷大樹,拎起大石就砸向藏在林間打遊擊的一臂國人。臂力之強,著實讓人震驚。
肖衍眼看那陪他們來的山羊胡落後一步,差點被大石砸個稀巴爛,那大猿一攥拳頭,又衝著他的腦門砸落,當即掀起一陣狂風,把它仰天扔了個跟頭。
這次沒有對付人面鳥那麼輕鬆,風明顯地凝滯了不少,這些力大無窮的猿猴並不那麼容易被掀翻,摔一次也最多腦袋暈一下,並不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用風刃,對準它們的腳踝下手。”不少朱厭憤憤地盯上了肖衍,饕餮開了口。
肖衍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明白饕餮這是要管到底了的意思。當即靈力再次凝聚,無數的風刃在身周成形,這次沒有漫無目的地發出,全都對準了朱厭的腳。
朱厭渾身黑毛,白頭赤足,渾身的肌肉硬邦邦跟石頭似的,看起來有些笨頭笨腦,可一雙大腳蹦跳間卻極為靈活,速度快起來竟比飛著的鸞鳥也不會遜色太多。可很少有人知道,這毛呈赤紅色的腳,也是朱厭為數不多的弱點之一。
當然,饕餮會掌握這竅門,是他曾經心血來潮,跑到西山打點野食的結果。
薄薄的風刃貼著朱厭的腳踝狠狠切入,瞬間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方才還張牙舞爪的朱厭疼得一蹦老高,捧著腳在當地連跳都不敢跳了。
饕餮忽然拉住了智:“我們之前賺的靈石呢?”
“啊……”忙著撒藥粉試圖幫忙拖延一下的小老頭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才手忙腳亂地翻包包,“怎麼想起這個了?不會是準備卷靈石跑路吧?”
“少廢話!”饕餮一把抄過靈石,忽然一躍到一棵大樹梢上。
小老頭兒咋舌:“這到底什麼品種?人形都能飛一樣……”
一時間倒是再次燃起了熊熊的好奇心,連周遭的危機四伏都顧不得了。
鸞鳥的掙扎幾乎已經到了盡頭,眼睛漸漸闔上,又不甘似地睜開,背上的劇痛越來越厲害,一片平和的眼中漸漸地出現了不甘和痛苦。正要拼個神魂俱滅,忽在混亂中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
現在周遭什麼聲音都有,巨木倒下的聲音,一臂國人呐喊的聲音,朱厭群痛苦咆哮的聲音,各種大大小小動物四散奔逃的聲音……然而唯獨這個低低的聲音,越眾而出,清晰地傳到了它的腦海中。
“小鸞鳥,把神魂脫出來,我尋機會助你重塑肉身。”饕餮站在樹梢,手中扣著幾枚最普通的靈石,面色淡淡。
鸞鳥強打起精神,折回來繞著大樹盤旋了半圈,長長的尾羽輕輕拂過饕餮的臉,細長的眼睛勉強睜開,看清了饕餮的模樣。
靈鳥的識別能力到底不一樣:“……上古凶獸?”
“你沒有多少時間了。”饕餮拂開鳥羽,微微皺眉。
“哩——”鸞鳥長鳴一聲,“你覺得我會信你?”
“不是沒有條件的,我助你重塑肉身,需要時,你得為我出力。”饕餮不耐煩道,“放心,我知道你們靈獸的那點破規矩,不會讓你毀天滅地的!趕緊的,你想等到身體整個被掏空,神魂全滅了再後悔麼?”
鸞鳥打心眼裡信不過這只一看就兇悍無比的妖獸,然而現在是它唯一的機會。對方有法子儲住它的神魂,只要稍稍穩固,想要操控住一隻神鳥還是不那麼容易的……
又是一片血肉掉落,鸞鳥當即不再遲疑,仰天長鳴一聲,忽然靈光大盛,一時間幾乎可與太陽爭輝。所有人忍不住閉眼的一瞬間,似乎看到一個巨大的靈體從那殘缺的軀殼脫出,在半空中優雅無比地舒展著身形。
鸞鳥的靈體暴漲又猛然縮小,一頭紮進了饕餮手上的靈石中。
砰——砰——砰——靈石不堪重負般一塊塊爆裂開來,饕餮面色不變,迅速地劃下一道又一道封印,於是那靈體外泄的靈光眼見地黯淡了下來,進入最後一塊靈石時,徹底不動了。
空中的殘軀肉眼可見地萎敗了下去,趴在它背上的東西似乎覺得有些奇怪,蠢蠢欲動起來。
饕餮指尖火光一閃,迅速地彈到了那落下的鸞鳥屍體身上。
沖天的火光瞬間燃起,鸞鳥的殘軀仿佛一堆乾透了的木頭,熊熊燃燒了起來。那些噬咬它血肉的東西驚惶地拍著翅膀飛了起來,卻仿佛被鸞鳥臨死前的一點執念裹挾住,無論如何都難以衝破空氣中殘留靈氣結成的界,吱哇亂叫。
等到大火燒死了一部分,灼熱的氣流又悶死了一部分,剩餘一些七零八落的才終於衝開,落荒而逃。
一臂國的人不知饕餮與鸞鳥的密談,以為神鳥生死靈滅,放聲痛哭。
智歎了口氣,撿起幾隻還能看清模樣的死鳥來:“鳧徯,狀如雄雞而人面,見則有兵……羅羅,能食人……真的要亂囉,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饕餮從樹上躍下:“怕什麼,全吃了就是了。”
肖衍幫著一臂國的人幹翻了一片朱厭,剩下的也落荒而逃後趕緊回來,圍著饕餮左看右看:“沒事吧?”
他也以為鸞鳥是自焚而亡的,雖然知道饕餮不怕火,還是捏了一把汗。
饕餮伸手撥了撥肖衍有些亂了的頭髮,卻造成了相反的效果,看著他一臉焦急地頂著一頭亂毛,卻莫名覺得無比順眼:“我能有什麼事?!”
肖衍前前後後轉著檢查了一圈,一抬頭看到青年的眼神,忽然就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訕訕道:“那就好。”
鸞鳥出事對一臂國的人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神鳥已經化成了灰,他們就把方圓幾裡的灰燼全部收集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帶回了國內,準備供奉在神龕上。這裡的人相信輪回,他們相信日復一日的供養能夠讓神鳥重新凝聚成形。
饕餮低頭看看僅剩的一枚靈石中黯淡的鸞鳥形狀,撇撇嘴。這只鳥兒倒是運氣不錯,遇上了一群能以信仰之力幫它重塑身軀的人。
一臂國也是損失慘重。
他們不少人在之前的戰鬥中受了傷,其中不乏重傷昏迷的,小老頭兒跟著他們國內的醫者本來跑去幫忙,奈何藥材不齊,並不能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另外一點,則是之前人面鳥突然的襲擊,雖然因為肖衍和饕餮的幫助,人沒有什麼大礙,卻給他們蓄養的牲畜造成了毀滅性的傷害。大部分都變成了一副副森森的骨架子。
首領和眾長老商量了片刻,一跳一跳地過來跟肖衍他們宣佈了一個重大決定:遷徙。
“什麼?”肖衍吃了一驚,“你們要離開?”
“事實上,近處的山林獵物變少,時不時地出現凶獸,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連鸞鳥都……這兒應當不能久留了。”山羊鬍子歎息道。
這位精神奕奕的老大爺,仿佛再次老了十多歲。
“那也不當這般匆促,你們的傷患還在。”饕餮心裡閃過一點陰謀論,有些狐疑地開口。
這回,一臂國的人稍稍躊躇了一下,彼此間交換了一些眼神,最終還是山羊鬍子開了口:“恩人,你們……是天生神血,能力不一般的吧?”
上古多的是生而神明之人,各種特異的能力層出不窮。有的力大無窮,有的眼力耳力奇佳,有的能翻江倒海,有的能揮手就是一片熊熊烈火。
然而隨著神靈的寂滅,人似乎也變得越來越平庸起來。哪怕依然有些部族的人保留了點特殊的能力,也大多不突出。擁有這些異能的人,被稱為具有神血之人。
他們不識妖獸與人的區別,將饕餮和肖衍當成非同一般的神學之人了。
饕餮微微一調步子,不動聲色地擋在了肖衍身前:“那又如何?”
“實不相瞞,近來西邊一直不太平,先前長腳應當也提醒您們注意了,近來很多客人的都丟失了一直豢養的妖獸……事實上,具有神血的人都有丟了的,不但是遠來的客人,連我們國都走丟了一個難得的神血兒。”山羊胡沒有在意饕餮的防備,誠懇道,“所以,恩人,我們一道去丈夫國吧?那邊一般不會有人敢亂來的。往來的客商多,我們可以租一大片地,以做工過一段日子,然後在緊挨著丈夫國的荒地紮根,墾荒。”
肖衍動容:“你們真的打算舉國遷走?”
山羊胡爽朗地笑了起來:“我們只有一手一腳,相比鄰國都太弱了,因為天災人禍不知道遷徙多少次啦!有我們的黃馬兄弟,背個包裹就能啟程,既護送恩人一程,又換個安全的地方,何樂不為?”
說話間,那些同樣只有半邊的黃馬都唏律律地跑了出來,兩兩並排,顯然做好了準備。在與人面鳥的抗爭中,牛羊豬無一倖免,但這些忠誠的老夥計,卻被保護得很好。
一臂國的人以頑強如雜草般的精神,很快地恢復過來。三三兩兩的包裹放上了馬背,傷患也被或架或扛,一起弄到了馬背上。
眾人大包小包,很快排成了整整齊齊的一列。為首的幾匹馬讓給肖衍和饕餮他們:“恩人,出發吧——”
這個世界未開發的地區很多,找一塊荒地重新開始並不算難,一臂國的人便也沒有太多的離愁別緒。只是非常實際地把所有弄死的人面鳥、朱厭、羅羅鳥等串在了一起,看看丈夫國有沒有人要的。
肖衍頭一次看到大規模的遷徙,心中感慨,手上卻一刻不停,跟鸞鳥出現後就一直好動無比的大白蛋鬥智鬥勇。大白蛋似乎非常著急,一個勁地往他身上蹭,可肖衍也許是新功法消耗了一定鐘山玉的靈氣,身上並沒有泛出靈光來。
饕餮看得礙眼,手臂一伸,一把火燒了過去,衝擊力呼地把大白蛋噴出去老遠,啪地砸到了一塊石頭上。
“呀——”肖衍眼尖,忽然發現大白蛋上裂開了一道縫,趕緊卷起一股風,把它帶了回來。
這活潑過頭的大白蛋,雖然不怎麼討饕餮的喜歡,可大家也絕不討厭它的。可明明它平日裡無比經得起摔打,怎麼這一下就不行了?
裂紋越來越大,縫隙中隱隱透出一點紅光來。
饕餮本來也是一驚,再看兩眼,心就放回了肚子:“這蛋簡直成精了……放心吧,好著呢。”
說話間,一個禿禿的小腦袋忽然頂破蛋殼,腦袋轉了轉,對上了肖衍緊張的眼,歪了歪腦袋:“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