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救我一命?”古越怒極反笑,“你不是白日夢做多了罷。”
救他的是誰,他從來都心知肚明。
沈念遠也冷笑一聲,是對男人的自信的嘲諷,“白日夢?只怕自欺欺人的是你自己吧,你以爲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公子爲何會突發好心去救你?那日若不是我思緒混亂,一時憐憫將你從墻垣下拖回屋裏,只怕就憑你那副比乞丐還要肮髒三分的樣子,早不知道被野狗豺狼吞下幾次,尸骨無存或是被封府家仆發現,亂棍打死丟進亂葬崗去了。”
他沒有說,其實那日他本是動了貪心。
封擇的步步緊逼讓他一時無法估計太多,遇見墻垣之下滿身血污的時候,他是下意識想要避開的。可又是古越腰間挂著的錢袋讓他心念一動,只覺得如果自己有了這些銀錢,那無論封擇再如何動作,讓他心生怨懟也好,歡喜也罷,那自己都是底氣十足的,他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拿著這些錢帶著沈老爹離開,以維護自己那比米粒還要小上幾分的自尊。
可笑的自尊。
沈念遠一邊保持著自己的這般故作清高的惺惺姿態,又不妨對當時滿身血污的古越産生出幾分愧疚。他救他,是看在他的憑空出現給了自己一份面對封擇時,可以擁有自我選擇的退路,也是替那個私自昧下銀錢的自己的贖罪。
從來都自以爲自己是個有良心的人,可到頭來,良心怕是只有三分,剩下的七分永遠是自私自利。
怪不得他不喜歡我。
沈念遠嘴角嘲諷時彎起的弧度淡了些,看著古越的眸子透出幾分薄凉來,“若還是不信,你大可以隨我回屋一趟,那日我救下你之後從你身上解下的錢袋還被我收在房裏。你不是大將軍嗎,那大將軍身上的錢袋,只怕也是跟常人有所不同的吧。我記得……那個錢袋上的綉紋,却是跟你受傷時的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是一樣的。那套衣服,你後來是見過的吧?”
古越眼神一凜。
他見過。
那身印滿了血污的玄服,還有暗刻著的綉紋。
他的青年曾滿含希冀的拿給他看,只是想讓他能回想起一些失去的記憶。
“怎麽,不過是個錢袋,就不敢看了?”
沈念遠雙目微眯,細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蓋住了眼底的莫測神色。
古越脊背綳直了三分,他面向沈念遠,緊皺的眉峰如一段高聳的山巒,“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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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上瞞下,你們還有什麽不敢的?”
“哐啷”一聲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一套上好的瓷器被一陣臂風掃到地上,四散成大的小的瓷片,細碎的齏粉飄飄散散落在鋪了一層軟毯的脚下。大概是怒道極致,反而沒了太多表情,封擇狹長的鳳眸裏像是如同結了萬年寒冰,在如何狂風暴雨,也剜不碎,鑿不開一塊凍結的冰面。
管事“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嘴唇緊抿。亦柳跪在他的身後,只低低垂著頭,紅了眼眶。
封擇從小榻上站起,俯視著兩個人,“一個是府上的大管事,一個是爺院子裏的貼身大丫頭。前院裏的事,若不是爺問起來,只怕……這輩子都要被你們瞞在鼓裏了。很好,你們真是讓爺……欣慰。”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落在管事與亦柳的心上,却宛如淩遲刀割一般。
走到管事身邊,封擇停下來,只問,“管事在封府幾年了?”
“回公子,……二十年了。”管事臉上的胖肉一顫,咬著牙根道。
“二十年……亦柳你呢?”唏噓一聲,封擇越過管事,目光放在亦柳身上,不待她回答,封擇便自言自語道,“爺依稀記得,你是爺的父親在爺五歲那年帶回來的……如今一算……也有十二年了。”
“公子……”亦柳哽咽一聲,心底倏爾一慌,猛地抬起頭來,便看到那張總是含笑如風的清俊面目上,多了一絲自己看不懂的悲戚。
“爺的府上,如今怕是留不了你們了。”
“公子!!!”
不給管事與亦柳一絲一毫的解釋,封擇喊小厮將這兩個勢要長跪的人硬壓這拖出了屋門。屋外,亦柳哭求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響著,封擇楞楞的站在屋裏,臉上如寒冰般的怒意竟是再也堅持不住一般,漸漸化爲頽唐與無奈……
“公子,他們已經被帶下去了,是直接趕出府去,還是找人……”胖管事下了台,府上的庶務自然就成了副管事的囊中之物。這副管事向來油頭滑腦,是個倒墻角的好手,這會兒已經凑到了封擇的屋外,隔著門小心翼翼,搓著手問道。
封擇平日裏最是不喜歡這種人,但此時却只皺皺眉,“既然犯了欺瞞主上的罪,府上自然是留不下他們了,不過爺一向主張功過分明,看在他們以前伺候爺還算盡心的份上,便將他們的賣身契還給他們,一人五百兩放出府去,讓他們出了天水鎮,自謀生路便好。”
聞言,副管事渾身一僵,隨後諂笑道,“公子真是觀音菩薩轉世,想來亦柳姑娘跟前管事若是知道,怕是要對公子感激涕零,只悔不當初自己一時鬼迷心竅犯下這等大錯。”
“悔不當初又如何?”封擇隔著一扇門,忍不住在嘴角彎起一個無奈的苦笑。
那兩人,就算再如何後悔,再來一次,他們怕是還會如此罷。
封擇不傻,甚至因爲有著原劇情這一大利器,他清楚的明白亦柳與管事兩人對原身的忠心,便是在最後封家家道中落,被饑荒的流民們欺進府中的時候,這兩人仍舊忠心耿耿的守在原身身邊……
而輪到他這一世,這兩人更是在古越暴露身份的第一時刻,選擇將消息隱瞞。封擇心裏跟明鏡一般,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便明白,兩人這般做法幷不是因著奴大欺主,恰恰相反,他們是爲了護主。
如今朝中皇帝正值壯年,朝中幷無儲君,而皇子們也年齡漸長,都自覺有可能勝任未來的某個至高位置。皇室中的爭鬥愈演愈烈,甚至有浮出水面撕破臉的姿態。而那個撕破臉的導火索,便是朝中大將軍班師回朝中途遇襲的無故失踪案。
世人皆知,古大將軍手握朝中過半兵權,而皇帝又有意將十二皇子賜婚與古越,十二皇子身爲雙兒却與四皇子是同胞兄弟,兩人感情深厚。一旦古越與十一皇子事成,那古大將軍便與那四皇子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偌大的兵權也將會成爲四皇子爭權奪位時最堅實的後盾……
這種局面是其他皇子最不想看到的。
他們一定會出手阻止。
想到市井之間被傳的沸沸揚揚關于十一皇子不願下嫁古越的傳聞,封擇雙眼微眯,却又不知是哪位皇子的計謀了,只是這出計謀到底是落了下成,一個不好招來皇帝的不悅不說,只怕與之而來的便是忌憚。
正因時政敏感,處在旋渦中心的古越便是那最燙手的山芋,便是被任何人碰一下,都能灼燙手心,若是接觸的深了,只怕更會被燙下一層皮肉,連筋帶骨。
管事與亦柳的對古越身份隱瞞,正是怕古越身份被發現後,會有外人拿這一點做文章。若是上面的人不計較便罷,若是真計較起來,那管事與亦柳大可替他抗下一切,而自己頂了天便是個僕役調教不當的罪責,一條不知者無罪便能替自己摘乾淨個七八分。
也正是如此明瞭兩人的思量,封擇才會對他們的所作所爲更加心生不忍。他不忍兩人冒著欺主的罪名,替他瞞下真相,却也不忍心,讓這兩人經歷到比上一世或許更加慘烈的結局。
他對兩人說“留不了”而不是“留不下”,他懷著私心真切地希望兩人自此能離開這場尚不知結局如何的旋渦,從今往後海闊天高。
好像有點煽情了。
封擇沒形象的搓了搓自己的鼻頭,按耐下鼻頭莫名的酸意。從心裏講,從他接受主神大人的任務穿越多個世界以來,自己這還是第一次對于除了那人以外的人和事産生多餘的感情,這種感覺很新奇,不是喜歡,不是愛情,却也讓他心頭偶有熨燙與不舍。
摸了一把桌角,喊過屋外戰戰兢兢的下仆將屋內四碎的瓷片收拾乾淨,封擇重新坐在窗欞旁,望著漸暗的天際,緩緩出起了神……
原身紛紛雜雜的記憶摻雜著自己酸甜喜樂的回憶,一如行雲流水,走馬觀花。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公子,小的聽了您的吩咐將那兩人一人給了五百紋銀,只是他們賴在府門外不走,于是奴才擅作主張,給他們雇了輛馬車,送兩人出鎮去了……”副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封擇。
封擇點頭,“做的不錯。”猶疑一下,又道,“既然府上沒了管事,那你先暫時代爲管理那些庶務吧,爺看著那些東西頭疼。”這副管事雖油滑了些,但向來會給自己留退路。只要油水足,積威甚,不怕這人不給自己好好辦事。
副管事聞言,眼內精光一閃,“小的定不復公子厚愛!只不過小的還有一事,不值當講不當講……”
封擇沒想到這人有多一事,只問,“何事?”
副管事搓搓手,眼裏的興奮藏得極好,他只慢慢說,“剛剛小的去辦事的路上,恰好見有兩個僕役在後花園裏交頭接耳,奴才以爲兩人之間有所齷齪,便出聲盤問兩人一二……不想兩人其實是看到了後院的沈公子與公子您身邊的近侍走的極近,之後又看到兩人一同進了後院裏……那兩個奴才談論後院公子本就是大忌,奴才便私自賞了他們幾個耳刮子,可沈公子畢竟是公子您的人……”眼神閃爍一下,副管事欲言又止,欲語還休的停頓在這裏,只瞧瞧用餘光觀察著封擇表情。
“……這就說完了?怎麽不繼續?”封擇似笑非笑的看著副管事,只把副管事瞧出一身冷汗來。
“小的……”
“什麽大的小的?副管事在這兒不就是天了?賞罰下人,還有我這個做主子的事兒?”懶洋洋的坐在小榻上,封擇斜睨了副管事一眼,又看的副管事一個哆嗦,才緩緩道,“無事就去好好打理府上的庶務,別學那些個婦人學舌的本事,爺也懶得跟你繞彎子,府上不止你一人,明白嗎?你好好琢磨琢磨。”
副管事忍住想要逃跑的欲望,一點都不敢去抹淌進眼裏的冷汗,乾巴巴道,“小的……明白。”
他明白自己伸的手有些長了,試探的時機同樣不對。府中除却封擇身爲家主一人,奴僕中最有地位的便是前管事跟大丫鬟亦柳,如今兩人一起倒臺,倒是便宜了自己,順便也讓自己過于喜形于色了。他往日只是打理瑣事的副管事,只隱約知道公子府中除却亦柳,似乎還有一個地位超然到連亦柳都要避其三分鋒芒的近侍……
于是,心一大,就多了幾分妄想。
想將那些站在他頂頭的人一一拔出。
可惜封擇不是那智昏的主子,副管事的小心機被識破,反倒是吃了一頓排頭。
不過好處也有,副管事如此好歹算是安穩下來,短期內不再作妖。
等副管事失魂落魄的出了門,封擇懶洋洋的身子陡然綳直,就像是蓄勢待發的豹子,連細細眯著的眸子都帶了幾分暗沉的攻擊性,他咬了咬呀,像是憤恨的咀嚼著什麽。突然,他站起身,叫上隨侍的小厮,也不管身上還發著熱,只氣勢汹汹的出門去了……
你問他幹嘛去?
自然是抓奸啊……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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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日光漸斜。
清凝歪在養了一窩錦鯉的池子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撒著魚餌,那群紅白相間的錦鯉白日裏許是吃撑了,竟沒有一條肯丟個尾巴過去,只互相嬉戲著,完全無視飼養者掉的心情……
“這人呐,一旦時運不濟了,真是連魚都嫌。嘖,愛吃不吃吧,姑奶奶還不伺候了!”哼著聲灑下最後一把魚食,清凝接過圓臉小丫頭遞來的乾淨布巾擦擦手指後,又風風凉凉道,“自從後院裏進了那個姓沈的小妖精,你瞧瞧你瞧瞧,公子這自己不往後院跑了不說,還也不讓咱們出後院一步了!你說這是軟禁吧?是吧?哎,就說那姓沈的小妖精長得也不怎麽樣啊,你說她到底是怎麽把公子迷了個三葷五素,還是說他其實就是個掃把星,弄的一群人都烏烟瘴氣不得好了?”
“姑娘,您好歹小聲點兒啊。如今各院裏火氣都打得很呢。”圓臉丫鬟肩膀一縮。
清凝一向不愛關心那些俗事兒,聞言只是好奇,“怎麽說?”
圓臉丫鬟戳了戳清凝的手腕,示意她凑近了,然後壓低了聲音說,“今早不知前院發生了什麽,隔壁幾位公子回來的時候臉色都特別難看……還有,剛剛您說話的時候,沈公子……剛從廊道下走過去……”
“什麽?你怎麽不早點跟我說?”清凝同樣壓低了聲音,瞪了圓臉小丫鬟一眼。可她又後知後覺,自己不能就這麽弱氣了,只又放大了聲音,跟故意似的朝沈念遠離開的廊道上大聲道,“說了就說了,我還怕人聽不成?難道我剛說的話有假,嘁!”
“姑娘……”圓臉丫頭無奈的遮住臉,真是臊得慌啊。
沈念遠自是聽見了,可他這種冷嘲熱諷受的多了也就有了免疫力,幷不放在心上。古越只跟在他身後,兩人保持著一段疏離的距離,防備而又互相警惕。
“喏,就是這個了。”從屋裏拿出刻著綉紋的玄色錢袋,沈念遠掂了掂,扔給古越,“裏面的銀子我一厘也沒動。”也不只是在解釋什麽,又是向誰解釋。
總之古越知道,這份解釋不是給他的。
錢袋的綉紋的確是跟他的衣服配套,這沒有什麽好疑惑的。古越確定了這一點,就要拿著錢袋離開。
沈念遠也不攔他,只是靠著門框,倏爾道,“古越,你的存在只能帶給他無盡的麻煩。你在他身邊只會要了他的命。”身爲一個從現代穿到古代的人,他的視野幷非一如當地平民百姓們狹窄到只剩下對自己門前一畝三分地的瞭解,爲了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他對這個朝代的認知,在某一方面要比所有人都清晰。
“是不是麻煩,我說了算。”古越沒回頭。
“你說了算?你算個屁!”沈念遠終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單手抵著屋門,指著古越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皇帝指婚了,當朝十二皇子!你說了算,你牛逼,那你去跟皇帝退婚啊,你抗旨啊!只要你抗旨,信不信第二天世上就再也沒有封氏一族了?”
古越脚步頓下。
“還是說,我們的古大將軍其實是想要坐享齊人之福?府裏娶上一個皇子媳婦,府外在養上個封家家主?對啊,總之公子是個男子,再怎麽荒唐,也不會給你弄出個私生子來。”沈念遠不無惡毒的拿在現代時他聽聞到的那些渣男作風,强按在古越的身上,“算我求你了,古將軍您發發善心,離得公子遠遠地好不好?”
“不。”古越轉過身,漆黑的眼底是誰也看不懂的瘋狂,“他是我的。”
“你!”沈念遠心頭堵了口氣,他瞪大眼,怒不可遏,“簡直無可救藥!你這是在害他,到底懂不懂?!”而不待古越有反應,沈念遠忽然指了指自己道,“古越,我告訴你,我沈念遠可以爲他生兒育女,甚至隨便一個女人或者雙兒都可以,但是你呢?你能嗎?”
再多話的威力似乎都及不上這一句,古越站在原地,腦中只回蕩著那句“我能爲他生兒育女,你能嗎?”
他能嗎?
他不能。
他的青年想過要有自己的孩子嗎?
他不敢想。
他甚至不敢去想青年擁有一個孩子的模樣,那只會讓他瘋狂,瘋狂到想要殺盡天下人,讓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和他。
皇帝算什麽?十二皇子又是什麽東西?
他只想要他,只要他。
封擇啊……這個名字滑在唇齒間,輾轉反側,如珠圓玉潤般美好,每感念一次,便像是含在嘴裏最溫柔的喟嘆,饒舌卷腹,恨不得吞入心底,讓伴隨這份名姓顫栗入魔。
甘願入魔。
“唔——你瘋了!”雙手用力掰著眼前宛若一座巨山的手臂,沈念遠臉色發出一陣不正常的青紫,肺腑間的空氣像是在一瞬間被抽空,剩下的只有身體應激反映下緊促的喘息與識海中鋪天蓋地的缺氧感。
“瘋了?”古越的聲音一如平常般冷凝,只是細聽他語調,却是讓人不寒而栗起來,“不,我只是做好了一個打算而已。”
……什麽打算?
封擇進到後院裏,便是這麽一幕。他一時楞神,竟忘了上前拯救主角受那比誰都要金貴的性命。
只是看著古越,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很想很想。
其實封擇早也想過,既然古越很可能就在近期恢復以前的記憶,那麽他是不是也該放弃了?畢竟那個喜歡自己的,是眼前這個失憶的男人,他的眼裏也滿滿皆是自己,深情亦皆爲自己一人。他不是那個名爲古越的朝中大將,不是那個摯愛主角受的主角攻,他只是他。
或許自己應該學會滿足,他該放他離開的。
他娶他的皇朝子,我當我的封家主。
瞧,任務這麽輕而易舉地就能完成了。
“如果所有人都反對他跟我在一起,那我就殺遍所有反對者。”平靜的聲音像是混著濁濁的西北風沙,還夾帶著鈍刀子磨人時的粗糲與觸目驚心的撕扯感,“你是第一個。”
纖細的脖頸隨時都有被眼前男人輕易拗斷的錯覺,封擇瞳孔一縮,“住手!”
主角受要是死了,大家都別玩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