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後一面

　　關盼又夢見周念遠了。

　　夢裡，周念遠和談了七年的女朋友舉行婚禮。

　　他被邀請參加。

　　周念遠和妻子敬酒到他這一桌，他和周念遠對視，周念遠的眼神幽幽沉沉，仿佛飽含深情。

　　這種認知讓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可下一秒，周念遠便摟著妻子的肩，冷冰冰地對他說，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關盼被驚醒。

　　淩晨四點，他望著窗外面黑色的夜，還有工地上昏暗的照明燈，胸口悶悶地痛著，有點透不過氣。

　　實際上，他跟周念遠已經有許久沒聯繫過了。

　　他倒是有周念遠的微博和微信。

　　但周念遠的微博已經停更兩年，最後一條還是官方口氣，似乎是周氏有新的動作。

　　他的朋友圈也很少更新。

　　關盼打開微信。

　　周念遠最新的那條朋友圈是春節發的，內容是祝大家新年快樂，配圖是一座頗有特色的青磚瓦房。

　　關盼知道，那是周念遠外婆家的老屋，前幾年已經拆除，換成了更氣派的大別墅。

　　周外婆家在渝市下面的某個鎮上，和關盼的老家挨著，只不過關盼家在十幾裡外的山村裡。

　　他們小學五六年級是同一個班。

　　那時候關盼便聽過不少周家的傳言。

　　周家在十裡八鄉都很有名，原因是周念遠那個漂亮的媽，找了個海城的大款。

　　據說周母是小三，卻命好地生下了周念遠，那邊的大老婆雖然不同意她進門，但大款很寵她，在老家給她建了豪華的大房子，還安排了傭人伺候她們母子。

　　沒有人鄙夷她，因為周家實在是太有錢了，所有人只能仰望。

　　關盼記得，周念遠上下學都是高檔轎車接送的。

　　而那時候連自行車都算是奢侈消費。

　　周念遠的成績很好，長得紅唇齒白，再加上家裡有錢，學校裡的女孩子都願意和他玩。

　　關盼卻沒有周念遠的好人緣。

　　他成績倒是比周念遠好一點，經常考第一名，可他家裡窮，上面有姐姐和哥哥，他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舊了的，鬆鬆垮垮，看上去很是邋遢。

　　兩人做了半學期的同桌，關係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壞。

　　周念遠在六年級的最後一個月，被接去了海城。

　　再見面已是七年後。

　　關盼考上了海城的大學。

　　原本他也沒想過會和周念遠重逢。

　　那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

　　有老鄉舉辦了海城高校的渝市同學會，他也去了。

　　一個師兄恰巧認識周念遠，又得知周念遠的外婆是渝市人，便盛情邀請了他。

　　他們由此在聚會上相認。

　　周念遠長成了高大帥氣的青年，舉手投足都帶著一種貴氣。

　　但他很是彬彬有禮，起碼表面上和和氣氣，對關盼也很照顧。

　　他們有時候會約著一起吃飯，有時候會相約著去圖書館。

　　大二那年的寒假，周念遠甚至跟隨他一道回了趟渝市。

　　周念遠和他坐的是火車，搖晃了十幾個小時才抵達家裡。

　　可明明周念遠能直接坐飛機去渝市的，根本沒必要受那份罪。

　　關盼一直記得，在火車上，周念遠睡著了，腦袋垂靠在他肩膀上。

　　而他正襟危坐了一夜，最後和周念遠肩抵著肩，沉沉睡去。

　　那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後來關盼得知，周念遠他父親並非什麼大款暴發戶，而是出身高門，是正正經經的世家子弟。

　　周念遠雖然是私生子，卻被認祖歸宗，前程無量。

　　大學畢業後，關盼選擇了南邊的一個城市，周念遠自然是留在海城。

　　如此過了八年，他們中間只見過兩三次，每次都是匆匆一別。

　　而見面的機會全是關盼爭取來的。

　　他會刻意打聽周念遠的行蹤，再假裝偶遇。

　　最後一次，他看到周念遠身邊站著一位豔麗四射的女孩子。

　　周念遠介紹說是他的未婚妻。

　　對方是和周念遠門當戶對的世家小姐，從周念遠大學畢業開始，他們就在交往。

　　關盼知道自己再沒有希望，從此以後便斷了念想。

　　這兩年其實他已經很少想起周念遠。

　　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夢見他。

　　關盼坐在陽臺上，沉默地抽著煙。

　　六月的夜風很清涼，拂在他臉上，讓他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他年紀已經不小，再過幾天就是他三十歲的生日。

　　家裡爸媽催他結婚，他卻總是搪塞過去。

　　好在他哥生了兩個男孩，爸媽不會再念叨著抱孫子，可總歸還是關心他後半輩子的幸福。

　　他無法告訴家裡人，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確切地說，是暗戀。

　　而他暗戀的對象還是男的，這讓他更沒法宣之於口。

　　農村裡的思想都很守舊，他又如何去坦白。

　　他覺得自己註定是要孤獨終老的。

　　反正他早已想好，這一輩子都不結婚，就這樣老去。

　　抽完一根煙，他重新躺回床上。

　　模模糊糊睡到七點，他便爬起來跑工地去了。

　　他當初學的是測繪專業，在工地上待了七八年。

　　前幾年特別辛苦，為了多賺點錢，他得跑兩個工地，經常是淩晨五點就起來，晚上十一點才到宿舍，累得跟條狗似的。

　　後來他做了專案工程部的部長，手下有一批員工，可依然沒有停歇的時候。

　　因為常年四季跑工地，他曬得很黑，皮膚也粗糙了許多。

　　他好幾個同學在市政設計這塊，雖然也得天南地北地出差，卻不知比他輕鬆了多少。

　　偶爾他也會懷疑，當初自己怎麼就腦袋發熱，簽在鐵路上。

　　下午的時候，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南方正式進入梅雨天氣，工地也會受到影響，估計接下來一個月裡沒幾天能開工。

　　終於能休息一段時間。

　　關盼感慨著，回到宿舍。

　　剛上樓，他便聽見雨幕裡響起了悠長的汽笛聲。

　　他回頭望過去，三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開進項目部。

　　可能是上面哪個領導來搞突擊檢查了。

　　關盼立刻停住腳。

　　他全身都淋濕了，原本打算回房去沖個澡，但此刻他卻趕緊往下跑。

　　剛到樓下，便看到車裡下來好幾個穿著黑西裝的高壯男人，最後出來的是一個青年。

　　隔著灰色的雨霧，他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

　　但他肯定，這個人絕不可能是上面的領導，畢竟每次來巡查的領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幹部。

　　他也就沒放在心上，重新往宿舍走去。

　　上樓前，他不經意掃過那三輛車子。

　　都是頂級名車。

　　從前他也跟著周念遠見過世面，知道這幾輛車子價值不菲。

　　可能是哪個員工的親戚吧。

　　他笑了下，沒當一回事。

　　回屋裡沖了個澡，出來一看，才下午四點，食堂還沒開門，他就隨手抽了本書來看。

　　可他其實什麼都沒看進去。

　　或許是淩晨那個夢，又或許是外面瓢潑的大雨，讓他心緒變得煩亂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機，打開周念遠朋友圈的第一條，一遍遍地看著。

　　即便只是一句新年快樂和一張老照片，也足夠他遐想。

　　他會猜測，周念遠是不是發給他看的。

　　因為只有他和周念遠的外婆家挨著，只有他才知道照片裡那個老房子的意義。

　　可他也很清楚，自己絕對是在妄想。

　　周念遠肯定早就忘了他這麼個老同學，又怎麼會專門發朋友圈來暗示什麼……

　　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

　　他以為是哪個員工來找他有事，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卻是之前車裡下來的那個青年。

　　對方長得文質彬彬，笑容可掬地問：“請問是關盼先生嗎？”

　　關盼點頭。

　　對方道：“我叫賀景，您可以叫我阿景。”

　　關盼沉默幾秒，道：“賀先生，你好。”

　　賀景說明來意：“我是周念遠周先生的私人助理，周先生出了場意外，傷得嚴重，他想見你一面。”

　　關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賀景問他：“我能進去嗎？”

　　關盼沒答話。

　　他的腦子亂成了一團。

　　出意外……傷得嚴重……見一面……

　　是要他去見周念遠最後一面嗎？

　　他幾乎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兩隻胳膊撐著門框，才堪堪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