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民心所向
宋問從大理寺的監獄出來, 覺得陽光異常刺眼,皮膚上都帶著一層寒意。
甩著袖子抖了抖,然後徑直出去。
守門的那位都認得她, 招呼道:「宋先生,走了?」
宋問朝他一招手:「麻煩替我轉告你們關卿。拜託, 多謝。」
守門差役一時懵了:「轉告什麼?」
宋問出了大理寺,讓林唯衍駕著馬車, 去屯田司。
這邊聚集的農戶已經不多了, 要賣米的大半也都賣了。田裡還要播種晚稻,沒事也不會進城。
宋問下馬車,偏過頭對林唯衍叮囑道:「待會兒我說了什麼,你都記住。到時候再去別人說。」
林唯衍憋了憋:「我盡力?你別背詩詞就可以。」
幾位農戶懶散的坐在一起,看著也不像是來賣米的,就那麼互相閒聊。
宋問走過去,在他們對面蹲下,問道:「你們認識王義廷, 王侍郎嗎?」
幾人對視幾眼, 摸不清狀況, 點頭道:「認識啊, 他是個好官。」
一位大爺:「就近幾日不知怎麼沒有看見他了。」
「就是想來謝謝他的。」另一人道, 「這次多虧了他, 他人也好!」
農戶拍腿道:「就是,他稱米可准了,也不多扣我們的。比米鋪那些人還講良心。」
「你們往後也見不到他了。」宋問微低著頭, 惆悵道:「他現在在大理寺呢。」
眾人俱是一愣,齊聲問道:「為何?」
宋問嘆道:「因為長安米價暴跌一事,他獲得受罰,恐怕,出不來了。」
幾人群情激奮道:
「這與王侍郎什麼關係?」
「廢話!人家是戶部侍郎啊!」
「憑什麼,這那麼多官不抓為什麼非要抓王侍郎!」
「那娃老實啊!一看就容易欺負啊!」
「王侍郎倒也不算是無辜。」宋問換了條腿,繼續半蹲著道:「幾位有所不知,這長安米價,就是王侍郎降下來的。他看不慣你們辛苦種田,卻只能拿微薄收益。看不慣米鋪高價賣米,長安百姓無從受惠。看不慣官員同流合污,朝廷無可奈何。他一氣之下,就用辦法,將長安米價砸了下來。」
幾位農戶瞠目結舌,這這那那的說不出話來。
宋問搖頭道:「只是他失算了。他沒想到長安的米價會降的那麼快。他原本以為,米價稍稍降一點,朝廷開始徹查此事,就會明白你們的艱辛,然後減輕你們的稅賦,嚴懲那些貪官惡商。誰知道,他們在長安囤了那麼多米,」
「王侍郎早些時候還是有所準備,所以一看這米價不對,就向朝廷請求,九錢向你們收購稻米,以彌補你們的損失。同時,還向朝廷請求,減輕稅賦,造福於民。」宋問擺手,唏噓道:「只是,他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他滿心愧疚,認為對不起你們。所以,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
農戶們道:
「這也不能怪他呀。」
「是啊。何況我們這也沒什麼損失,不過是虛驚一場而已。」
「這長安米價,我原本就看著很不高興了!明明是我們種的米,憑什麼我們只能賣九錢,他們能賣十八錢!他們做什麼了?不就是仗著家大業大,我們惹怒不起嗎?」
「我說這米價降的好!王侍郎做得好!」
「米價一降,長安城裡多開心啊!」
「就是!」
宋問抓住那名異常激動的農戶的手,誠懇道:「我想王侍郎的憤怒同你們是一樣的。而他身在其中,卻無可奈何,更是憂愁。所以才出此下策。」
「如今說這些都沒用了。即沒人知道,也沒人會替他覺得冤屈。」宋問道,「陛下要徹查,他雖不是抬米價的主謀,可他插手米價一事證據確鑿。律法之下,不講情理,只能說他自己可憐了。」
幾人拍手:
「可這事我們並無損失啊!」
「說來,戶部前幾日又給鄉里補了些銀子。就是王侍郎送來的。」
「哎呀我那也有!我說戶部怎麼九錢收米了,怎麼還給發銀子了呢?」
一位農戶想到,起身跑到門口,大聲問裡面的官爺道:「戶部還給我們發別的銀子嗎?」
官爺抬起頭,翻出一個白眼:「想的美?哪裡還有銀子多發?稅銀也給降了,米價也給補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他跑回來匯報情況,幾人這麼一核對,才知道,原來那銀子是王義廷自己補的。
再想到他如今的境遇,不禁開始淚眼婆娑。
宋問也才知道,那大概就是王義廷這次米價一事中賺來的銀錢,他發還給了百姓。
宋問抿著嘴唇,握著摺扇,面色悲痛道:「此案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王侍郎也毫無怨言。我只是不忍看他一片好心,落得如此結果,才替他說上兩句。只希望你們不要誤會。」
眾人頓時激動道:
「怎麼會誤會呢?他一心都是為了我們好啊。」
「王侍郎這樣的好官,為何命就那麼苦啊!」
「我真沒見過這樣的好官,真沒有!這往後沒有王侍郎,我們可怎麼辦?他怎能就不管我們了?」
「千萬別衝動,也千萬別做傻事。若是連累了你們,王侍郎真是此生難安。我可是罪過。」宋問道,「他雖進了大理寺,還是對你們放心不下。我是受他囑託,再次來向你們道歉。若有難事,他還有一點家財,能幫的,一定竭盡全力。」
農戶哭道:「我們不用他幫,我們只想幫他!這位小郎君,你說說,我們要怎麼才能幫他?」
宋問:「我無能為力。我只希望不知情者能夠知情,不要讓他帶著別人的誤解與怨恨。讓他輕鬆一些。」
宋問調動民情的能力,真是出類拔萃的。
基於事實,添油加醋,自我反思,總結彌補。
不消幾句話,憤慨,無奈,悲壯,無辜,都有了。
林唯衍坐上車轅,問車內的宋問道:「你讓長安百姓替他申冤?」
「這叫民意。他們仗著人多嗎?全長安近百萬人,看看究竟是哪邊人多。」宋問道,「長安米價降價一事,受惠的是整個長安城。」
「一名好官,對他們來說,有如珍寶,少之又少。不管能不能幫助他們,只要知道他在,就能安心。就是這份安心,才能讓人不畏懼。」宋問道,「幾乎所有的奸臣,都有一條罪名,謀害忠良。這是百姓血的控訴。」
林唯衍:「民意,然後呢?」
「然後,需要大理寺卿,御史公等朝廷眾臣,替王義廷求情。」宋問道,「這一點,李洵說了,他們會去。」
林唯衍問:「這就好了嗎?」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人。」宋問道,「只要他肯幫忙,王義廷定能相安無事。」
林唯衍抖起韁繩,往下一個地方趕去,說道:「既然如此,我怎麼覺得你還是很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感慨。我聽過很多人的憤怒,他們的憤怒留在史書上,只有一句話。」宋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道,「其實那不止是憤怒。還有走投無路後的絕望。」
林唯衍:「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是沒關係。」宋問道,「我說了我就是感慨!感慨兩句!」
唐清遠想見宋問,輕而易舉。宋問想見唐清遠,卻不那麼容易。
她讓林唯衍去拜託了宋祈,然後讓宋祈轉告唐清遠,她會在春風樓等候。
唐清遠才差人來回話,定了時間,約她見面。
宋問提早去點了春風樓的包間,又隨意點幾道小菜,等人過來。
沒多久,房門被推開。
唐清遠走進來,護衛守在外面。他朗聲笑道:「這倒是稀事,宋先生會來主動找我。」
宋問起身相迎:「殿下請坐。」
唐清遠打量她兩眼,道:「宋先生數日不見,消瘦不少。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宋問道:「煩心的事很多,庸人多自擾嘛。」
「我觀先生素來無拘無束,哪裡來的那麼多的煩心事?」唐清遠想同她聊,說道:「不如說來聽聽?」
宋問斟酌片刻,問道:「太子殿下。您知道三殿下遇刺一案嗎?」
唐清遠笑容一僵,反問道:「宋先生覺得與我有關嗎?」
宋問:「坦白講,我不知道。」
唐清遠大笑兩聲掩飾,說道:「那我可真是傷心。」
宋問:「可從私心來講,我覺得您沒有。」
「謝謝你的私心。」唐清遠抿著唇,輕笑道:「我不會殺三哥的。」
宋問頷首,從懷裡掏出書冊,將它遞過去。
唐清遠接過,狐疑的翻開一看。
越看越是心驚,快速往後一番,發現最後幾頁被撕了。
恰巧斷在滴漏法制白糖上。
他又重新翻了一遍,問道:「這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宋問道,「這是王侍郎暫存在我那裡的。只要他安然出來,我就把最後一頁交給他。」
唐清遠合上冊子,探究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宋問想了想,答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唐清遠不語。捏著手指沉思。
「太子殿下。王侍郎絕對是一位可用之人。您賣他這次人情,您救他一命,他定能銘記在心。」宋問道,「重要的是,長安百姓也能記得您的人情。」
唐清遠將冊子放在桌上,給自己倒了杯酒。
宋問等他說話。
唐清遠嘆道:「其實你找我幫忙,我是願意幫的。我也知道你是為了何事,所以我才過來。」
宋問道:「是我自己不安,宋某小人之心。」
「罷了。」唐清遠道,「王侍郎,我會替他說請的。我也不忍看他就此殞命。」
宋問抱拳:「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