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說來話長
張曦雲和宋問就這樣對視。
裡面的燭火忽然跳了一下, 然後熄滅。張曦雲的臉徹底混在暗色裡。
宋問打了個寒顫。
「我既已到如此地步,也沒什麼需要我擔心的了。」張曦雲閉上眼睛說, 「請你去看看我的兒子,問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宋問想說,明天,你們就能在刑場上看見了。撓了撓額頭,還是點頭應允。
繞過了監獄來到另外一邊,宋問被認了出來。
宋問抬手給旁邊的獄友打個招呼,像上官巡查一樣慰問他們。眾獄友朝她嗷嗷狂吠。
上次將這裡攪得一團亂, 竟然還敢過來?
張兆旭正側躺在地上,一個人關著。聽見動靜半撐起頭,而後從地上起來蹦道:「宋問?你來做什麼?」
宋問:「替你父親問問你, 現在怎麼樣了。」
張兆旭臉色陰晴變化,最後頹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宋問等了片刻, 開口道:「其實以大梁律法來說,你倆死的都不虧。從結果來比,你們就死一次, 還賺了呢。」
張兆旭冷笑:「你就是來奚落我們父子的?」
「奚落你?你馬上就要赴死了,你還有什麼值得我奚落的?是你父親叫我來的。」宋問掀起下襬蹲在牢門前,「別誤會,我就是來安慰一下你。了卻你的遺願。」
旁邊的囚犯大笑出聲:「什麼了卻他的遺願, 你怕是要瞭解了他吧!」
宋問朝他拋去一個飛吻。那人惡了聲, 悻悻離開。
張兆旭說:「我想喝杯酒。」
宋問於是去獄丞那裡給他借了一杯酒。
張兆旭顫抖著手伸出囚牢, 從她那裡接過,舉杯一飲而盡。握著酒杯失神片刻,然後張口道:「我爹現在還好嗎?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他不願意見我,是我又做錯了什麼?他是一朝國師,他一定會沒事的。不用再來管我了……」
他說了一堆,宋問打斷他道:「你慢慢說,反正我都記不住。」
張兆旭:「……」
「都這時候了,哪裡還有那麼多廢話?」宋問說,「他現在還惦唸著你。說明留下最後一個身份,就是你父親。」
張兆旭低下頭,哽咽道:「替我和他說聲對不住……最後我也沒做件能讓他滿意的事情。」
宋問從地上順走酒杯,走出大理寺。
翌日,張曦雲被押赴刑場。
宋問與唐毅坐在茶樓的二層,看著他從街前過來,被人群圍在中間,
倚在窗口,看著張曦雲慢慢遠去。他的背影始終挺立,頭顱依舊高昂。
這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他徇過私,殺過人,說過謊,違背過道義。他貪贓枉法,玩弄權術。
他用謊言,欺騙了全天下的人數十年。他絕對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好人。
可是。他也用謊言,支撐起了最初那個脆弱的大梁,他一步步鼓勵著君王往正確的道路上走。從幕僚做到國師,他成功了。然後,他開始犯錯了。
在最終的時刻,他還是選擇慷慨赴死。
可笑的是,他伏誅,不是因為知錯。
他為了自己的兒子,斷送了無數人的前程。也終於因為這個國家,犧牲了他兒子的性命。
他真是一個特別的人。
張曦雲,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原本以為,在他死的這一天,該是一件拍手稱快的事情。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宋問發現自己忽然做不到了。
所有生命的逝去,都不會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會讓人高興的是,是對過去的交代,和未來的嚮往。
「其實做人若做成他這樣,也是成功的。」唐毅垂下眼說,「他給別人留下的東西,比他帶走的多。」
宋問轉過身道:「你覺得生死殘酷嗎?我覺得生死,是這世間,最公平的事情了。」
「人是很貪心的。擁有一個銅板的時候,就想著去有一兩。幫助一個人的時候,就想著去拯救天下。可是人只有一雙手,一身血,只有一輩子。天下卻有萬萬子民。」
「想救別人的,不過是想救自己而已。想謀利益的,最終也不過是一場空虛而已。因為注定了人最終的結果都是死。」
「然後您就會發現,人永遠,走不完自己的路。任誰都一樣。強求的,爭奪的。終結會成為別人的。那還糾結什麼呢?所有放不下的人,注定是輸家。」
宋問說:「不用去思考你留下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殿下,你們走的是不同的路。而這條路,其實是為自己走的。」
張曦雲處決後,他的兩名侍衛,處理了他的後事。將屍體草草埋葬,他們也自行離去。
宋祈上奏請辭。
唐贄很想挽留,但面對這樣一位老臣,自己曾經的先生,實在又說不出口。
當年宋祈已經辭官,是自己再三請他出山。而今,又有多少年了呢?
唐贄嘆了口氣,問道:「那宋卿認為,誰可接替戶部尚書一職?」
宋祈:「王郎與老臣公事六年,人品學識,皆為上品。於民間素有聲望,且對戶部諸事瞭若指掌,可掌尚書一職。」
此言一出,眾臣喧嘩。
王義廷才過而立之年,提任戶部尚書?
先前宋祈委任他為戶部侍郎,已有人頗感不滿。不到六年又要連升兩階?要知道這兩階,是無數人做一輩子也升不到的地位。王侍郎的父親,士族子弟,也是年過五十,才官至吏部尚書。
一官員道:「以王侍郎年紀閱歷,是否太輕了一些?怕是難以服眾。」
宋祈:「治下,服眾,才學,王郎皆無可憂。臣不在戶部的時日,戶部皆以王朗馬首是瞻。縱觀朝堂,臣也找不出第二位更合適的人。若是只當論資排輩,那臣別無他選。」
唐贄轉而看向王義廷,點道:「王卿,你自己怎麼看?」
王義廷一步出列,走上前道:「承蒙太傅賞識,下官甚為惶恐。戶部尚書為朝中重職,臣自認難以比肩太傅。」
眾人神色緩和了一些。倒是個識相的人。
「然。」王義廷喘了口氣又說,「太傅既然推舉下官,下官亦不該妄自菲薄。定當竭盡所能,一展所學,不負所托。」
眾臣這臉色變來變去,實在難看。
唐贄:「好!由此志氣,不愧我大梁兒郎。朕亦相信太傅的眼光,便命王卿接替太傅尚書一職。」
王義廷謝恩:「臣領旨。」
王義廷便由此成了大梁最年輕的一位尚書。算是京城近日難得的一樁喜事。
與此同時,宋問的科學講堂終於開課了。
這波時機抓的好,來上課的人絡繹不絕。
宋問在課上給他們展示了一下那些騙人的戲法,向他們重申了一遍,多數的把戲,都是裝設弄鬼。帶京城帶起一股風潮,可算是學術界的一股清流。
聽課的學生問道:「先生,您相信這世間有鬼神嗎?」
宋問收起教條答:「我沒見過,我不知道。」
學生:「先生這樣見多識廣,也沒見過嗎?」
宋問:「我只知道,一個人若是不做虧心事,鬼神不會來為難他們。若是腳踏實地,不用去奢求鬼神相助。那麼鬼神究竟存不存在,於他們來講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不信求個坦蕩,信了求個心安。」
眾人拍手稱是。
宋問提氣,正準備和他們繼續扯皮,林唯衍過來說:「樓上有人找你。」
宋問朝上一看,先跟眾人告辭,往二樓包間過去。
來找她的正是王義廷。
王義廷起身,朝她一笑施禮。
宋問笑道:「恭喜恭喜。多日不見,王尚書近來可好?」
王義廷擺手:「宋先生莫要說笑了。」
兩人在桌邊坐下。
宋問道:「王尚書新官上任,現在該日理萬機才是。怎麼也有空過來聽我上課?」
「確實是有事相求。」王義廷道,「不知宋先生還記不記得,你當初為了救我,給朝廷寫過一本書。上面除了製糖法,還寥寥提了兩句賦稅及做帳的事情。」
宋問瞭然,有些詫異道:「我自然記得,就是沒想到王尚書竟然還上心了。」
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先前聽宋先生對米價一事見解精闢,料想先生是不凡之人。」王義廷懊惱道,「只是當時我人微言輕,不敢指手畫腳,也未能明白先生深意。如今升任尚書,著手處置事務,才發覺先生的高明之處,所以想請先生仔細講講。」
宋問失笑道:「可我只寫了兩句啊。而且,未必適用。」
王義廷:「請先生和我講講那兩句,不適用,也可以改。」
「哦。」王義廷拍拍腦袋道,「戶部許多賬目,雜亂不清,很容易做手腳,先生有辦法嗎?」
宋問摸摸下巴:「這……就說來話長了。」
這種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好說明白的,宋問答應他,回去寫份粗略的解釋給他,王義廷大喜過望。
他也留不了太多,便先和宋問告辭。
夜間。
唐贄夢魘中被驚擾,胸口沉悶,喘不過氣。
忽然見,張曦雲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全是當年他擋在自己面前,救下自己一命的模樣。
唐贄猛然驚醒,開始劇烈咳嗽。
「陛下?」
內侍抬頭悄悄掃了他一眼,見他彷彿蒼老了許多歲。
唐贄低頭看了眼手心,裡面是一灘血漬。
「陛下!」內侍驚駭回頭,對外面喊道:「快,傳御醫!傳御醫!」
唐贄苦笑一聲,呢喃道:「朕年壽已近,看來死期亦不遠矣。張卿,你是記恨朕,所以不願讓朕,再多留些時日嗎?」
內侍聽見,伏在地上,渾身震顫。
唐贄掀開被子,坐到床沿,虛弱道:「宣御史公,王尚書,許將軍覲見。」
內侍領命,朝他一磕首,小心的退出門去傳達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