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裡,街市口正熱鬧。
沈清庭背著書箱垂頭走在街上,頭頂頂著片烏雲,喪氣兮兮。
今年會試算是考砸了,別說會元,連貢士都考不中,出場的時候沈清庭連監考的幾個翰林的臉都不敢看。
沈清庭家在潮海,家裡有兩個哥哥兩個妹妹,大哥有出息,經商賺了錢,家裡還算過得去,二哥是個混子,游手好閒的敗家子,不過也不算太敗家。
家裡不用沈清庭負擔什麼,可沈清庭心裡過意不去。
既不像大哥似的肯吃苦肯鑽研,也不像二哥似的沒臉沒皮在家混吃喝,沈清庭只能讀讀書,考個功名也光耀一下門楣。
事實上想多了,同窗裡有真才實學的如過江之鯽,跟那些鯽比起來,沈清庭就是個鹹魚,出來一趟除了讓沈清庭認清了自己的蠢,就沒別的了。
讀什麼書,老子不讀了。
沈清庭哼了一聲,踢飛了腳下一顆小石子。
鐺鐺鐺鐺鐺鐺——
一陣急促的銅鑼聲炸響在耳邊,沈清庭被後邊擠過來的人撞了個趔趄,才發現街上好多人都在往街口那邊湧,街口的一家三層小樓的鋪子門前,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喔呀有變戲法的!」沈清庭最愛湊熱鬧了,顛顛顛跑過去,人群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起開起開讓我前排擠擠。」沈清庭扒開擋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人,泥鰍似的擠進去。
剛擠進去,就看見十幾個彪形大漢把圍觀群眾擋成一個半圓,三層小樓前被掃出了一片空場,空場中心放了一張小葉紫檀打的方桌,桌面上的金絲雍容華貴得發亮,桌上擺著一塊半尺見方的紅翡,紅翡中心騰著一絲碧綠。
周圍還有不少穿禽服獸袍的官員。
沈清庭仰頭看了看這三層小樓,最底下一層青磚琉璃瓦,懸著一道牌匾,上書「千襄閣」三字。
千襄閣是北華遠近聞名的銀樓,越州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越州人一說起千鑲閣,都是一臉驕傲,稱讚一句,便是京城的德韻昌也抵不上我們越州千鑲寶。
宮裡妃子們愛攀比,總喜歡拿出些金步搖玉翠鐲顯擺,若誰得了一件越州的「千鑲寶」,那便是太得皇上寵愛了。
沈清庭在潮海也聽過這銀樓的名聲,只不過潮海那地界,除了潮海的大豪門荼家大院裡能擺一件千鑲寶,尋常人家是見也沒見過。
不是這銀樓能搞來多麼珍貴的翡翠寶石,而是千鑲閣的大掌櫃太有本事。
短短一炷香時間,千鑲閣的僕從們端了凳子工具出來,放在方桌上,接著,恭恭敬敬請出他們大掌櫃來。
一位二十來歲的穩重男子緩緩在侍從簇擁下走出了千鑲閣,那男子長髮垂腰,頭上戴著雕琢著仙鶴花紋的青玉冠,手指又長又細,一身藏青色長衫,儒雅雍容。
沈清庭盯著門口盯得眼睛都直了。
「大掌櫃好帥啊。」
沈清庭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這句感歎聲音有點大,趁著沒人發現,趕緊鴕鳥遁,擠在旁邊的兩個人身後躲起來。
坐在檀木桌邊的孟襄微微頓了一下,眼神從前排的人群裡掃了一圈。
彷彿聽見有人在背後說我帥。
這時,旁邊一位老者已經開始宣讀手中的錦帛。
「丞相偶得一寶玉,名曰霜林醉,紅翡之中夾一絲碧綠,此為『龍騰霜林』大吉大利,我千鑲閣得丞相大人囑托,有幸雕此寶玉為璽上龍頭,還請諸位大人監督。」
孟襄心不在焉,游移的視線停在擠在人群裡的一個巨大書箱上,視線下移,才看見背著書箱捂著耳朵蹲在地上畫圈的一個小書生。
孟襄有點好奇地看著那個臉蛋紅透的小書生,凝起內力仔細聽了聽,那小書生一邊蹲著畫圈一邊小聲嘀咕,「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噗嗤。」
孟襄忍不住笑了。
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這孟襄竟然敢在這麼多官員面前失禮!
在場官員臉色都有點不爽快,可千鑲閣的管事仍舊波瀾不驚,清了清嗓子,繼續宣讀。
孟襄也只是面帶笑意地看了眼周圍督察的官員,什麼也沒說。
官員們也只道是惹不起。
雕刻玉璽龍頭這麼大的事,向來是請工匠入宮,可到了孟襄這兒,就是官員大臣們親自來人家家門口。
之前人們只是知道這位孟大掌櫃有靠山後台硬,卻從沒猜出來過是何方神聖,現在看來,連丞相都敬他三分,他靠山莫非是皇帝老兒?
從前只聽說孟大掌櫃有個許久不歸家的親弟,卻從沒聽說孟大掌櫃是個什麼流落凡間的皇子。
孟襄靜靜聽完了管家宣讀的文書,修長的指尖勾住桌面上的一把細小的刻刀,夾在指間,溫柔笑道,「孟某不才,這就開始了。」
沈清庭偷偷探出頭來看著,只見大掌櫃指間的小刻刀旋轉飛舞,須臾間便削下一塊赤紅的廢料,掉在地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輕響。
沈清庭站著看了半天,腳脖子酸痛,索性坐在書箱上巴望,時不時感歎一聲,「天啊,那塊扔下不要了嗎?能換好多銀子呢呀!真浪費…」
「哇,那把刻刀肯定很快,哪買的哇,回家拿給我媽切燒雞使正好。」
縱使孟襄再專注,也得分一耳朵來聽沈清庭的感慨了,聽著聽著,孟襄回過神來,差點把龍頭雕成了燒雞。
手中刻刀飛快地在玉石間穿梭,孟襄這一手神技,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平常的工匠若是雕刻,便要整整一鋪袋刀挫錐錘擺在跟前兒供取用,而真正的高手,卻只用一刻刀足以。
刻刀還在不停地刮下片片玉沙,半尺見方的紅翡已經小了三四圈,龍頭初具雛形,孟襄換了個握刀的姿勢,在蜿蜒盤繞的龍身上雕出一片一片栩栩如生的龍鱗,微風拂來,鱗片上彷彿隱現著光輝。
沈清庭仍舊坐在書箱上看著,兩手托著腮,入迷地盯著那把飛舞的刻刀,拿著刻刀的修長的手,還有大掌櫃那雙聚精會神的溫柔的眼睛。
沈清庭開始神遊天外,「我要是塊石頭該多好…大掌櫃捧著我,雕啊刻啊,還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嗚哇…真羨慕那塊石頭!」
一恍一個時辰過去,那條盤於天柱之上,兇猛威嚴的蟠龍已經變得華麗無比,紅翡中的那絲碧綠巧妙地藏在龍身之中,成為一條碧綠的龍脊骨。
孟襄正在聚精會神地雕刻龍眼,作為最後一步,點龍睛。
「哎呀!」
沈清庭看得太入迷,書箱竟然被坐裂了,隨著書箱卡嚓一聲,沈清庭摔到地上。
孟襄恰好往這邊瞟了一眼,沈清庭一聲慘叫,孟襄手一抖,鋒利的刻刀便滑了一下,從自己扶著龍頭的左手上劃出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血立刻從口子裡滲出來,一滴一滴滴到地上。
「嘶…」孟襄壓住傷口,扔下了刻刀。
管家急了,「快,快點給大掌櫃止血啊!」
孟襄叫周圍人別緊張,對著幾位也同樣嚇著了的官員溫和一笑,「大人,蟠龍已經雕好,還請各位大人查驗。」
幾位大人見孟大掌櫃都傷著手了還這麼客客氣氣的,也不好意思說為難的話,連忙道,「掌櫃辛苦,快去包紮一下,別落了疤,銀票這就送到貴閣。」
孟襄被幾個僕從匆匆扶上了樓。
沈清庭從地上爬起來,知道是自己闖了禍,忍不住想追上去道個歉,被管家一巴掌拍出去。
「哪裡來的不長眼的小子,我們大掌櫃若是落了傷風,你就是罪人你知道麼。」管家老兒吹鬍子瞪眼,「好在我們掌櫃宅心仁厚不追究你,你趕緊滾吧你。」
沈清庭一臉悔恨悲哀,「別啊爺爺,我賠錢,真的!」
老管家打量了一番這個窮酸書生,怒著推搡沈清庭,「我們千鑲閣稀罕你那點銀子?」
沈清庭見推不過只好朝樓上喊,「大掌櫃!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滾吧你!」老管家橫眉豎眼吹著白鬍子,一伸腿兒把沈清庭踹飛了。
孟襄正在樓上包紮,聽見底下亂哄哄的,便端著纏白藥布的左手緩緩走到窗台,拂開窗簾朝下看了看。
正看見那個小書生抱著碎成幾半的書箱,可憐巴巴地走了。
屁股上還印著一個老管家的腳印。
「哼…」孟襄拿扇子擋住嘴,笑個不停。
————
沈清庭回了自己租住的小破屋,搜羅出身上所有的銅錢,翻了翻舊衣服兜,破錢袋,又強行翻出幾個銅錢。
賭氣似的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摞銅錢,還有兩塊碎銀子,總共一兩銀子。
「好多呀。」沈清庭慶幸自己的富有,把碎錢往兜裡一裝,開開心心地收拾自己的破書箱,拿釘子釘了幾個破損的地方,覺得完美了,往肩上一背。
嘩啦一聲,底兒掉地上了。
沈清庭發現不光在讀書上很蠢,其他方面上也沒什麼很在行的。
「大掌櫃能雕那麼漂亮的龍頭,肯定會修箱子。」沈清庭背起自己沒有底的書箱,顛顛跑出去了。
剛到千鑲閣門口,沈清庭眼尖地看見,千鑲閣門前站了個青年,二十來歲的模樣,手裡拎著一袋油紙包,站在門前等著。
沈清庭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青年,一雙狐狸似的桃花眼,眼角還有一顆騷氣兮兮的淚痣,穿的衣服…倒是很華麗,笑得溫柔矯情,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人。
那青年等了許久,管家出來回了個話,青年只是笑笑,見管家回去了,就把手裡的油紙包放在了門前,自己走了。
沈清庭咬著嘴唇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傢伙,被丑拒了吧,該。」
等到門口沒人了,沈清庭背著破書箱跑過去,在門口蹲下來,拿指尖戳了戳那個油紙包。
「肯定是情書,小狐狸精來勾引大掌櫃了。」沈清庭恨恨地想,糾結了半天,撕開油紙包,準備為民除害。
至少得把情書拿走哼。
油紙包剛被撕開,一股糯米清香飄出來。
裡面是四個糯米做的小白兔,拿粽葉剪了當作耳朵。
沈清庭舔了舔嘴唇,許久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小婊雜真狡猾,功力很深哈。」
然後把四隻糯米小白兔全塞嘴裡了。
等到傍晚孟襄回來,看著門口一個油紙包,裡面有點糯米渣,呆了一下。
…..「?」
——————
第二天,沈清庭又背著破書箱跑來蹲大掌櫃了。
剛走到門口,發現門口又放了一個同樣的油紙包。
「啊啊啊又出現了!小婊雜!」沈清庭指著那個油紙包氣得錘牆。
沈清庭拆開油紙包,果真又是四隻糯米小白兔。
「我跟你拼了小婊雜。」沈清庭拿起糯米小白兔塞進嘴裡。
忽然,沈清庭發覺頭頂有人。
孟襄側身躺在院牆的琉璃瓦上,手支著頭,垂眼望著沈清庭。
孟襄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是不是很喜歡吃白兔粽子?」
沈清庭嚥下糯米,打了個嗝。
「我我我…是來修箱子的。」沈清庭認真道,突然想起來,「啊,對不起大掌櫃,我之前害你切到手。」
孟襄倒不在意手,饒有興味地問,「你來銀樓修箱子?」
沈清庭揚起頭看著孟襄,皺皺眉,「…不修嗎?」
孟襄笑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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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庭跟在孟襄身後,東張西望地進了千鑲閣。
老管家見了沈清庭,鬍子一飛,「你這小子還敢來?」
沈清庭理直氣壯,「我來修箱子哇。」
老管家一瞪眼,「啥?我們越州千鑲還管修箱子?誰修啊?」
孟襄輕咳了一聲,「我修。」
老管家噎住了,「掌櫃的…」
沈清庭開心地抱著破書箱跟著孟襄走了。
千鑲閣二樓,儘是寶玉珠翠,金累銀絲,無數名貴首飾琳琅滿目,不少夥計看著掌櫃的領著一個窮酸的小書生走進來,正納悶地議論。
誰知大掌櫃拉過一個凳子坐下,拿起小錘子和釘子,抱著這小書生的破書箱修補起來。
嚇得幾個夥計瑟瑟發抖,「大掌櫃這是怎麼了,咱們是不是破產了,改木匠樓了。」
孟襄一邊飛快地補著箱子,欣長的手指夾著鉚釘,看得沈清庭眼花繚亂。
見沈清庭緊張兮兮地看著自己,手足無措,孟襄抬起頭溫柔笑笑,「你在這兒隨便看看,說不定有什麼喜歡的呢。」
沈清庭果真在櫃檯裡看了一圈,周圍夥計都竊笑著看著這窮酸的小書生,一圈回來,孟襄已經把書箱釘好了,方方正正,嚴絲合縫。
孟襄溫柔笑笑,「有什麼喜歡的首飾嗎?」
沈清庭手指摩挲著釘好的漂亮的書箱,小聲說,「都很好看…很喜歡…可是…」忽然覺得什麼也不買太對不起人家了,抬頭問,「一兩銀子可以買什麼哇。」
夥計們繃不住笑了,這裡面最便宜的首飾也要一千兩銀子。
孟襄想了想,「有個一兩銀子的。」
然後在眾夥計吃人的目光裡,把全二樓最貴的那個指環拿了出來。
「那那那那是大掌櫃一年的心血啊!!!之前我們估價不是十萬兩嗎!!!!」
孟襄瞪了眾夥計一眼,溫柔問道,「這個可以刻字的,想刻什麼可以告訴我。」
沈清庭激動萬分想,要是大掌櫃給我刻一個相公就好了哇,天天把相公戴手上,嗚哇。
「那…那大掌櫃給我刻一個…刻一個…相公吧。」沈清庭感覺自己的眼睛在冒光。
孟襄深深看了這小書生一眼,轉過身拿起刻刀。
過了一會兒,把指環遞給小書生。
沈清庭一看,兩眼開始翻粉色泡泡,突然就暈過去了。
指環上刻了個,「相公愛你,來做二掌櫃吧。」
孟緣剛好拎著一油紙包的白兔粽子推門進來,看見一片混亂,眨著那雙狐狸似的桃花眼,迷茫地問孟襄,
「哥…我這是…有嫂子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