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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11章
☆、屠村

  也不知是過了官府搜人的時間,還是官府和梁家把注意力轉到他處,霍錦驍帶著巫少彌坐馬車途經全州城回村,路上並未遇上什麼關卡,便是遇上官府設的路障,盤查都不嚴苛,見車裡是兩個姑娘,也就放行了。

  一路順暢,他們沒有遇到麻煩。

  在路上走了兩天後,巫少彌第一次提出異議。

  「師父……我可以不穿成這樣嗎?」

  霍錦驍趴在車窗上看風景,聞言轉頭看他,「嗤嗤」笑出聲:「這樣挺好看的呀。」

  頭上頂著兩個小圓髻,臉上塗了層脂粉,唇上染著口脂,眉也描過黛色,活脫脫就是個漂亮的大姑娘。

  巫少彌扯著身上月白交領襦裙裙擺,眉頭都要愁成死結,滿眼委屈。

  「好了好了,過了前面的村頭,我就替你卸掉。」霍錦驍捂嘴直笑,沒個正形。

  他悶在角落裡不說話,拿起個甜瓜削起。

  霍錦驍看到他手背上的鞭痕,忽試探問道:「阿彌,你是在黑市上被海神三爺買下來的?」

  巫少彌瓜削到一半慢慢放下。

  每次她問起他的過去,他都會像遇險的刺蝟般迅速蜷起,豎起外人看不到的尖刺,哪怕她救下他,又教他武功,他仍舊如此。霍錦驍一直不願深究他的過去,就是看出他心底防備和恐懼,本想等兩人相互熟稔了再問,不想他還是抗拒。

  「算了。」她搖搖頭,不欲再追問。

  「是他買的。」巫少彌卻開了口。

  霍錦驍便又問:「那你見過三爺嗎?知道他是誰?」

  「沒有。我只知買下我的人是他,可從頭到尾,我也沒見過他。」他默了默,補充上一句,「我一直被關在籠子里,沒機會看到別人。」

  在黑市裡被販賣的人,是不被當人看的。

  他就是一件貨物,一頭牲口,甚至連牲口都不如。

  「那把你運到全州城的那位祁爺……你可知曉他的來歷?」她目前遇到的能和海神三爺搭上點邊的,除了巫少彌就是在梁家交過手的祁爺。

  巫少彌還是搖頭,問到這裏他大概也猜著她想打聽的是三爺的事,可他幫不上忙。

  「對不起,我不知道。」

  「傻瓜,道什麼歉。」霍錦驍心疼這樣的他,她坐直身體,伸手揉揉他的頭,「以後跟著師父,師父保護你,不會再受苦了。」

  「嗯。」他輕輕應聲,低下頭。

  「瞧你,像個大姑娘,好好學功夫吧。待你學成了,便換你護我,可好?」她又打趣起他來。

  「師父,阿彌一定護你。」他又抬頭,目光里的靦腆一掃而空。

  「那我可等著。」霍錦驍笑著懶懶倚到車壁上,看窗外不斷晃過的樹木。

  ————

  馬車行走了四日,終於走到村子外的松月崗。霍錦驍不想讓人知道巫少彌的藏身處,就結清車資,讓車夫在松月崗掉頭回去,她帶著巫少彌去村外廢廟。廢廟建在臨海的山崖間,供奉的是媽祖娘娘,原來香火頗旺,可十多年前這裏颳了場百年罕見颶風,掀起海嘯,把廟給淹了,後來重建村子時村裡請了風水先生,說此地風水不好,故將媽祖廟擇址另建,所以這處廟宇就漸漸廢棄,裏面神位已空,只留殘堟斷垣與蛛網落灰。

  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間廢廟了。

  「阿彌,這地方簡陋,要委屈你在這裏呆上幾日。這些吃食你留著,明日我和六叔再來看你。待思雨成親后,六叔會帶你回雲谷,那裡很安全,還有許多小夥伴陪你讀書認字學道理,我也會拜託我爹娘照顧你,畢竟你可是我第一個徒弟。」霍錦驍把他送到廟裡,將廢廟稍作打掃,撿來乾草鋪好床,又仔細交代一番,這才同他告別。

  話音才落,霍錦驍就發現自己的袖口被他扯住。

  巫少彌低著頭,骨節握得發白。

  「我不要跟著別人,你會回來嗎?」

  「會回來的,我可是你師父,不會丟下你。你在這裏要好生練我教你的武功,等我回來了考校你。」霍錦驍柔聲安慰他。

  巫少彌手微松,霍錦驍往外邁了半步,他的手忽又攥緊將她拉住。

  她轉頭,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也是這般攥著東辭衣角,和他走過深山曲徑、長街深巷,每每分別,她也總不肯鬆手。

  「阿彌……」她輕嘆,並無不耐,待要再勸,他的手已然鬆開。

  「我在這裏等你。」他退到漆色斑駁的神龕下,人被陰影籠罩。

  霍錦驍看了他兩眼,狠下心轉身掠出廢廟。

  也許在所有分別之中,被留在原地的人,註定更難踏出桎梏。

  ————

  離開廢廟時已是金烏半垂,銀鉤淺掛,日月同臨。霍錦驍施展輕功一路疾掠,她小小的傷心很快被拋到腦後。想到晚上能吃著孟坤嬸燒的飯菜,和孟思雨說些體己話,陪六叔說幾段書,和孟昭安搶西瓜,她的心就已經飛了起來。

  天色慢慢暗透,連最後的夕陽餘暉都消失不見,只留清淺月光將四周照出無數陰影,海浪聲掠耳而過,越發清晰。

  到了村口田梗上時,霍錦驍忽然間察覺不對勁。

  太安靜了。

  這個時間應該是村裡各家各戶用完晚飯,拿著大大的蒲葉扇子到屋外納涼說話,消散一日疲憊的時間,孩子們會聚在村中的大榕樹下玩鬧,不該像今日這般安靜。

  靜得……竟連一絲光芒都沒有?

  她停了腳步,站在村口的石牌坊下,忽覺海風冷得徹骨。

  「阿嚏。」她很小聲地打了個噴嚏,海風的鹹味里夾雜著一股讓人發怵的氣味。

  腥且甜,像銅銹。

  屬於血和死亡。

  她的五感比一般人要靈敏,這氣味讓她很不舒服,如同一雙無形大掌突然掐住喉嚨。她蹙緊眉頭,輕輕躍到最近的房子屋頂上,貓下腰縱躍幾番,無聲無息落到古鐘樓上。

  鐘樓在村子中央,是村中最高的樓。

  霍錦驍及目四望,村中黑燈瞎火,半點燭火都沒有,宛如死城鬼村,只有越來越濃烈的血腥味,催人作嘔。

  不祥之感愈發強烈,她從鐘樓上躍下,似蝙蝠般掠向孟坤家。只是還未到孟坤家,她就已看到數人橫伏在路中央,而越往前,倒下的人越多,從鐘樓往海邊方向一路過去。

  觸目驚心。

  鐘樓乃是村民集會之地,每有急事發生,村長便會敲響此鍾號令村民,看這方嚮應該是村民集中之後往海邊去。霍錦驍落地,蹲到其中幾個人身邊,將人逐一翻轉。

  都是她熟悉的面孔,她出村之前其中一人還來過孟家聽她說書,送了她兩壇酒。記憶仍舊鮮活,可眼前的身體卻已冰冷,衣上血色乾涸,和巷間白壁上的污痕一樣,大片大片,似壓天陰影。

  霍錦驍驚怒急痛,拔腿就往孟坤家跑。

  一路上,全是村民屍體,村民們死時手裡都還拿著棍棒鐵器,彷彿以此為武器。路兩邊的屋子已被搜得凌亂不堪,隨手推開一扇門,就能看到老人、女人或孩子的屍體,驚懼的表情、逃之不及的姿勢,甚至於有女人被撕裳裂衣,裸/裎著伏在家中床榻桌上,未能瞑目。

  「小阿勇……」

  總喊她仙女姐姐,嚷著長大要娶她的孩子倒在自家院中的瓜棚下,手往前摳著土,掙扎著想要逃跑,身體已然僵硬。

  霍錦驍捂著唇,腦中空白一片。

  血腥味濃得像要鑽進心肺、染入骨髓,天際銀月清鉤似鬼魅獰笑,扯著心臟,一下下的戳。孟坤家在村路盡頭,孤零零的模樣,圍在院子前的竹籬笆已被踏平,孟坤倒在自家門口,一身的血,手裡劈柴的刀還攥得死緊,孟奶奶倒在井邊,孟嬸抱著昭安一起躺在血泊里……

  月色之下,全是充滿驚恐卻已僵硬的臉。

  從進村到現在,她沒看到一個活口。

  ————

  孟坤家再過去些,是片沙灘,漲潮也淹不到那裡。浩瀚大海詭譎難測,縱然無風無雨,也叫人心生敬畏,如天穹倒扣于地。浪涌陣陣,像三弦奏出的蒼涼樂音,如泣如訴。

  淫/聲浪/語的歡笑揉在浪濤拍岸聲中,篝火衝天,將沙灘上的人印得滿面紅光。

  數十個壯實大漢圍在篝火旁舉著刀刃飲酒作樂,四周堆滿從村民家裡搶來的箱籠,稍遠些的海面上泊著幾艘船,船上火光點點,似在應和岸上的人。

  地上鋪著巨大氈布,有人拎著褲頭從布上站起。這人光著膀子,肩上紋著兇悍的海鷹刺青,身材壯實,肌肉遒勁,方臉闊額,一對倒三角眼充滿陰鷙。

  他三兩下系好褲子,伸手抹抹下巴,沖旁人道:「什麼十里八鄉的美人,我呸,味道還不如館里姑娘。」

  氈布之上,躺著衣衫襤褸的女人,目光空洞望著星空。

  「早知道這村子這麼窮,老子就不費力上岸搶了,一幫賤民。」他啐口唾沫,從旁人手裡搶過一壇酒仰面便飲。

  「二當家的,你看,這可是好寶貝。有了這東西,大當家的壽禮不愁壓不過三當家和四當家了。」有人躬著腰諂媚地獻來一物。

  那人伸手抓起他獻來的東西。

  火光之下,暗金涌動。

  「水火不侵,兵刃不傷,果然是寶貝,這趟也算不虧。」那人「哈哈」大笑,陰鷙目光望向不遠處斷崖下站著的人。

  人已斷氣,仍不肯倒,倒是條漢子。

  「把他的屍體剁碎了喂我的狗。」那人沖他呶呶下巴,吩咐道。

  「是。」旁邊的人應和著,又垂涎望向氈布上的女人,「二當家,那這女人?」

  「賞給兄弟們了。哈哈哈!」

  「多謝二當家賞。」四周響起無數狎笑。

  氈布上的女人終於動了,她費力翻過身,雙手往前抓著氈布往前爬,空洞目光直落在斷崖下的人身上。

  身後有人一腳踏上她的背,抓著她凌亂的發往後一扯。

  她張嘴,嘶啞的聲音已經出不來,只剩滑過臉頰的淚。

  「放開她!」

  冷冽的聲音似冰刃。

  一簇火色從海邊礁石上的小路中出來。

  岸邊尋歡作樂的人面色均是一凜,拔出兵刃戒備地望向聲音所出之處。

  出來的,只有個舉著火把的女人。

  火色如血,將她明媚無雙的容顏染出三分妖異,如同荒野行來的鬼魅,每一步,都踩在死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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