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
錦鯉在池中游竄了一陣子, 似乎察覺危險已過, 便漸漸又向池畔聚來。霍錦驍沒心思賞魚,在池畔站了一會, 看到明王閣里出來兩個人,被明王閣里當差的護衛護送著,匆匆踏下石階。這兩人, 其中一個身著武士服, 剃著月代頭,神色倨傲,顯然是東洋浪人, 而另一人則頭戴方巾,身著素白的細布襕衫,蓄著八字須,一派儒雅卷氣, 只是目光總飄移不定。
霍錦驍緊緊盯著那人。
那人顯然也看到了霍錦驍,面色一變,眼神閃了閃, 先有些驚懼,與東洋浪人說了兩句話, 東洋浪人也往她這裏看來,那人定定神, 又有些得意地捋捋須角,很快便和東洋浪人走出她的視線範圍。
「姑娘,三爺有請。請這邊走。」
明王閣里的護衛此時方來請她。
霍錦驍收回目光, 隨他進了明王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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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三爺在明王閣的書房裡見她。
這書房建在藏書樓里,三面圍書,一面臨海。書房很大,裡外三間,外間只是見客的廳堂,地上鋪著疊敷,進去時要脫履換屐。護衛將她帶到書房外請霍錦驍換上木屐后才告退,她仍舊隻身進書房。這書房的陳設是東洋人的風格,疊敷、錦墊、矮案,沒有桌椅,推拉的淺色木門,木上矇著絹布,繪著東海日出圖。
三爺在次間等她,朱紫的衣袍,松綰的發,正拿著銅製長嘴壺站在角落的花幾前澆一盆碧色菊花。
附近仍舊有淡淡的殺氣籠著,但霍錦驍沒有看到老四。
「在園子里等煩了吧?」三爺聽到聲音,沒馬上轉頭,聲音里有淺淡的笑意。
「不煩,三爺這園子漂亮。」霍錦驍走到屋中,打量起他的背影。
三爺把銅壺擱下,拿起花几旁掛的帕子拭拭手,轉過身:「你心情不好?」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不樂。
霍錦驍沒吭聲,目光落在他手上,不知想到什麼,有點恍神。
「小景?」三爺喚她。
她「啊」了聲抬眸,道:「三爺說什麼了?」
「我沒說什麼,你今天怎麼了?」三爺走過來,聲音溫和,目光也溫和。
「想起個故人。」她道。
「哦?哪個故人讓你念念不忘,在我面前還想到失神?」三爺走到疊敷上坐下,手在桌上輕輕一敲。
霍錦驍便跟過去,坐到他對面。桌上擺了些漂亮的點心,都只拇指大小,捏得形狀很漂亮,櫻花、粉兔,討人歡心。
「祁望。」她爽快地報上名字。
三爺正在倒茶,微垂著頭,面具折射的光芒讓他的臉顯得尤其銳利。
「東洋的煎茶,嘗嘗。」他把茶推到她面前,「為何突然想到他?」
「三爺,剛才在您這兒的是烏曠生和宮本家的人吧?」她端起茶吹吹涼,小飲一口。
「是啊,宮本家的使臣,烏曠生和他一起回來的。」三爺指了指點心,「剛剛送來的手信,不是大安的口味,挺有趣的,可惜我戴著這勞什子吃不了,你幫我試試。」
霍錦驍拈了塊櫻花糕扔進口中,細嘗了嘗,配了兩口茶,道:「不怎麼樣,沒我們自己的點心好吃,中看不中吃。」
三爺點頭:「我猜也是。」
「三爺,烏曠生既然回來了,不知您準備何時把他交給我?」她問道。
「你為什麼非要烏曠生不可?」三爺好奇。
「為了我平南的祁爺呀。」霍錦驍從他手裡把茶壺端起,正要給他倒茶,忽然想到他戴著面具無法飲食,便訕然一笑,續道,「當初宮本和源和沙家聯合,偷襲玄鷹號,重傷祁爺,後來又屢犯平南,前些日子我抓了沙家父女,他們說是從烏曠生嘴裏得到的消息,說是我平南海墳區藏有重寶,這才來攻島。我就想找這烏曠生問問清楚,他為何要害我平南,害我祁爺。」
「祁望已經死了,沙家的船和島都是你的,宮本和源也落在你手裡,這些不重要了。」三爺道。
霍錦驍往三爺那裡坐近了些,聲音壓得有些沉:「祁望死了,為此我連魏東辭都殺了,沙家這賬沒算清楚。那可是祁望,我跟了他兩年多,恩情人情感情,一樣沒還,我怎麼能算呢?您說對不對?三爺。」
三爺目光微閃,情不自禁伸手拿茶盞,可指尖才觸上瓷杯,手便馬上縮回。
「再說了,烏曠生是三爺的人,他這麼對付平南,我總要查清是不是三爺下的令。若是三爺對我們平南有不滿之處,那可就不好辦了。」霍錦驍又道。
「我沒下過令,也沒對你們有不滿。你不必多心。」三爺馬上回答她。
她便甜甜笑起,壓沉的聲音恢復清脆:「我就知道三爺心疼我們平南。既然不是三爺的意思,那就是烏曠生背著您搗鬼,難道您就不想查清楚,他為什麼故意挑拔平南和漆琉的關係?」
三爺一滯,發現自己被她給套住。
「不管出於哪種原因,三爺是不是都應該把烏曠生交給我呢?」她歪著頭,一派天真的模樣,說的話卻針刺似的。
「呵……」三爺沉默片刻竟笑出聲來,「丫頭,你知不知道,既便我被稱作海神,在這東海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烏曠生如今跟著宮本大名辦事,名義上雖是漆琉人,實際上早就成為東洋浪人的狗。我就算想把他給你,也得先問過宮本家。」
「我明白了,三爺受東洋浪人掣肘?」霍錦驍舔舔唇,神情惑人。
三爺略點點頭,不無感慨:「你也看出來了?」
「所以三爺才希望我幫你驅逐倭寇?可既然您會受其掣肘,當初卻為何又要與他們合作呢?」霍錦驍問道。
「當初……大概是爭權逐勢吧,想借東洋浪人的力量統一東海,不料他們狼子野心,不知饜足,越來越貪心。」三爺說著懶洋洋倚到牆上,在她面前說話,他很放鬆。
東洋浪人進入東海之後,雖然與漆琉合作打下不少島嶼,但他們的野心也在膨脹。為了掠奪更多財物資源,他們不僅在沿海,還在東海內部肆意妄為,到處搶擄,漸漸脫離海神三爺的掌控,更甚者已頻犯大安海界,威脅到大安安危。
再這麼任其演變下去,不必朝廷出兵,東海遲早也淪為戰禍之地。
「大概?」霍錦驍抓住這詞,「三爺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的想法嗎?」
「人老了,記不清以前怎麼想的了。」三爺眼眸眨了一下,「不過我可以確定我現在的想法。」
「三爺現在怎麼想的?」她睜大眼眸望著他。
「你是不是覺得三爺我是個不擇手段、沒有底線的人?」他卻忽然反問她。
「我又不了解您,這問題我可答不上來。」她聳聳肩,沒有討好他。
三爺散漫的語氣轉為鄭重:「那我現在回答你。我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但我有一條底線,我不和倭寇合作。」
霍錦驍若有所思地拈起杯茶,緩緩送入口中,只聽得他又道。
「國之海疆,豈容別國覬覦?我不是什麼好人,但我也不想做叛國奸者。你該當懂我,我可竊國,卻絕不容他國犯境。」
那是他的底線,也是最後可以與她並肩的堅持。
「信與不信,都隨你。」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又變得懶散。
籌謀半世,百般算計,最終也不過是想在一盤爛棋里挑出幾步贏面最大的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為什麼選我?」她問他,不復先前妖嫵,仍是昔日模樣。
「東洋浪人在東海已久,和漆琉勢力早已互滲,別的人我不放心,萬一風聲泄露,會很麻煩。」他歪著身,一手撐在地上,斜眸看人。
霍錦驍道:「那你就能信我?」
「別的我不敢肯定,但在這一點上,你應該與我同樣堅持。我信你,只看你願不願信我。」他笑起。她長大了,不再是坐在他面前需要指引的少女,一番長談,她已經成為他生平罕見的對手。這盤對弈,為敵為友,沒有定論。
「三爺想如何對付東洋浪人?」她沉聲問道。
胸中一陣翻覆,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不能挑明。
三爺手一用力,從地上站起,整整了壓皺的衣袍,踱到她身後,又挑起她的長發,聲如煙花。
「成親。」
只有兩個字,是這棋局最關鍵的一步。
她眼角餘光瞥見他的面具,銀亮的臉頰上呈現一片花白的反光,森冷詭異,毫無溫度。
也不知這面具帶久了,他還認不認得自己的模樣?
他又靠近一些,附到她耳邊,她的耳朵擦過那方面具,冰冷堅硬,她可以聽到他細微的呼吸聲,卻察覺不到他的氣息。
耳語片刻,他鬆開她的發,見她沉默著,又露出些笑來。
「你不必急著答應我,我給你三天時間,慢慢考慮。」
霍錦驍呼吸沉斂,似乎隨著他說話的速度變得緩慢。
「不用三天,我現在就能回答你。」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和他一樣。
「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