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
孟階第一次見到宋琬, 是在羅府的門口。
剛剛開了春,她穿白棉線的裙子,外面罩了一件粉紅色的小褂,袖口鑲著含苞待放的桃花。當時她的身形還很小,站在羅衾的身後,幾乎沒有人能注意到她。
他從馬車上下來,正好看到她探著頭望他。小巧的臉龐上,眼睛卻很大, 還很清澈。她緊緊地抿著嘴唇, 和他的目光相遇, 就立即低下了頭,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一般。
唐雲芝在信裡和他提過,羅謂還有一個女兒。往往失去親生母親的女子都是很怯懦的,他一度以為她就是羅衾。
羅家顯然並不歡迎他這個外姓人,但也沒有苛待, 至少給他安排了一個還能住人的院子。
西跨院裡只有廚房,除了廚娘和幾個打雜的婆子丫鬟時常來這裡一次, 就再沒有人了。他並不喜歡見生人,所以還比較滿意。
他從宛平來時,帶了很多書,路上下雨,有些就淋到了。他讓洗墨搬出來在院子裡曬, 遠遠地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往這裡走了過來。
他留意望了她一眼,沒想到卻嚇到了她。她往回走了幾步, 又慢慢停下,轉過身子看向他道,「我就從這裡回家。」
他順著她的小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扇朱漆小門。他這才意識到她不是羅衾,是隔壁宋府的小姐。
她這是在給他借道。
他不禁啞然失笑。他雖被安排到了西跨院住,但整個院子可不是他管。這是自打來到羅府後,第一次有人將他看成了羅家的主子。
直到他點了點頭,她臉上才微微露出了笑意。她走過來,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鼓足勇氣問他,「你是在曬書嗎?」
她剛剛不還是很怕他的嘛,他訝異的望了她一眼,竟神使鬼差的應了一聲『嗯』。
她又繼續道,「我見過曬秋,還從來沒有見到過曬春呢。」
他就耐著性子和她解釋,「書在路上淋濕了。」
她乖巧的『哦』了一聲,點著頭又道,「你的書真多,比我哥哥書房裡的書還要多。」
她說完又接著說,「你屋裡有多寶閣嗎?我的書都是放在多寶閣裡。」
他沒想到她的話竟這麼多,也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對一個陌生的女孩子這麼有耐心。他想到這裡就不再接話了,她駐足了一會,應該是覺著無趣,沿著小道一路小跑出了朱漆小門。
他在西跨院裡住著,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她從這裡經過去找羅衾玩,小小的身影有時候還會偷偷的往他這裡瞟幾眼。他也是後來才漸漸得知,她打小就沒了母親,養在祖母膝下。
他曾經以為他不會和她有任何交集,可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情讓他有了微小的變化。
是在初夏,他和府學裡的幾名同窗去庭新湖邊的畫廊,那些人一路上說個不停,他很是煩心,就一個人往南岸走。
南岸不靠近街市,人很少。他就找了個地方吹風,卻看到不遠處的兩個身影,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她。
兩個人似乎在爭吵,他離得遠,並不能聽清她們在說什麼,但很顯然的是女孩被另外一個人逼到了岸邊。那也是一個女孩子,看起來很是厲害,她用力一推,女孩腳下滑了一跤,就往湖裡面栽了進去。
看到女孩掉入湖水裡面,那女孩子也是怕極了,她倒在後坡上,又踉蹌著站起來,慌張的跑遠了。
南岸的湖水並不算很深,但對於一個剛滿十歲的小女孩來說,這足以要了她的命。
他想起來那個笑著和她說話的小女孩。
小巧白淨的臉龐,清澈的眼眸,抿著嘴唇和他說,她從沒有見過春曬。
他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跳進了湖裡。女孩剛剛還在湖面上掙紮著,但一會的空就沉了下去。他跳下湖,找到那個小小的身體時,女孩已經昏迷了過去。
他抱著女孩浮到海面上,隱隱約約聽到不遠處的呼喊聲。
他冷笑了一聲,宋家再怎麼說在青州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嫡小姐出來玩耍,身邊竟然連個丫頭都沒有。
也太荒唐了些。
若不是今兒趕巧,那女孩便就要喪生於此了。他莫名的很是憤怒。
那件事情過後,他便著意留心著女孩了。
儘管夏日的湖水不是很涼,但還是傷到了女孩的身體。他去凝羨堂和唐雲芝問安的時候,聽到女孩感染了風寒,他心頭一揪,竟然有些擔心。
直到半個多月後,他才又在西跨院看到了女孩的身影,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臉上沒有幾兩肉。
但他還是鬆了一口氣。
女孩很喜歡過來羅府找羅衾玩,不過隨著她漸漸長大,女孩就不太來了,他有時半個多月才會看到她一次。
有一次他特意等在外面,女孩看到他顯然一愣,站在很遠的地方和他作揖。她叫他『階公子』。
府上的人都叫他『階公子』,而不叫他『孟公子』。他的姓氏,在羅府裡有人介意。
他微微頷首,出聲道,「來找羅衾?」
女孩就點了點頭,又和他作了一揖,沿著小道過去屏門。他在後面看著她,又想起那個小小的女孩,他笑了笑,才回了書房。
秋闈的日子漸近,他每日忙著看書,就很少注意外面的事情了,不過女孩也沒有再來過西跨院。秋闈的前幾日,唐雲芝非要拉著他去菩提寺上香,他其實並不信這個的,但看唐雲芝很是高興,他就點了頭。
沒想到去菩提寺那一日,他看到了女孩。她穿了一件桃紅色的半舊不新的褙子,挽著小姐們常梳的挑心髻,上面插了一支銀鍍金的雲腳捲鬚珍珠髮簪,後面則用紅繩綁了一個大辮子。
當年滿臉稚嫩的小女孩已經長開了,秀氣的眉目即使被劉海遮擋,但依舊能夠讓人驚豔。尤其是那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晶亮而又清澈。
他不免有些失神。
在菩提寺上香後,有一段陡峭的石階要走。他和宋珩跟在最後面,看到羅衾拉著女孩指著山兩旁的風景說笑。女孩拿手掩面,眼睛笑成了月牙兒。
他低下頭,看到宋瑤的腳踩到了女孩的衣擺上,心頭微微一緊。果然不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女孩一下子栽了下去。
他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得他有功夫在身,反應又快,才拉住了女孩的手。只是女孩的額頭還是磕到了石階上,兩節指節大小的傷口,不停地冒出鮮紅的血來。
他連忙抽出她襟下的錦帕按住女孩的傷口,抱著她下了山。他當時並不是沒有想到男女有防,他只是忍不住這樣去做。
好在情況危急,所有的人都並沒有往這方面想。他後日就啟程去了濟南府,再回來時女孩額頭上的傷痕已經結疤了。
女孩沒有來見他,只讓宋珩給他表示了謝意。他心裡面隱隱失望,其實他真的很想見一見她。
秋闈過後就是會試了,他沒有再見到過女孩一次,但思念卻越來越深。他有時候看著策論,腦海裡就會浮現那一抹身影。
他依稀記得他抱她在懷裡的時候,女孩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袖,他其實很喜歡她的這份依賴。
自從他中瞭解元之後,唐雲芝就開始問他娶妻的事了。來羅府的人不少,他被唐雲芝拉著見了很多女子,但沒有一個能讓他一眼就認定的。
哪裡就能認定呢。
他心裡其實早就住著一個人了。
既然他一定要娶妻,那為何不能是女孩呢?按說早在四年之前,她就該是他的人了。他救了她兩次,讓她以身相許也不算為難了她。
他興奮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睡。
他原想著殿試之後就來宋家提親,可老天卻給他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
他從皇宮出來後回到英國公府,就被叫到了花廳。唐老夫人和李崇庸正在說話,他站在旁邊默默地等了一會,才見唐老夫人揮手和唐湛說,「你們好生陪著殿下。」
她起身走了出去,唐澈就笑著拱手和李崇庸說恭喜,「我聽說那位宋家小姐生的極美,京城的世家貴女們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的,也就只有殿下有這個福氣。」
他聽到『宋家小姐』四字就隱隱覺著哪裡不對勁。他回去又細問了一番,當確定是女孩時,他整個人都沒了氣力。
太子妃……
這是他第二次有了這種無力感。
第一次是他看著孟昶的屍身被埋入地下。
三日後,保和殿唱名,他是第一甲第一名。狀元是要遊街的,他坐在馬背上,看著底下熙熙攘攘擠著看他的人群,腦海裡卻滿滿的都是女孩。
她笑起來的時候。
她皺起眉的時候。
他原本的打算是給她狀元夫人的名號。
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她現在的身份是未過門的太子妃。
太子成親那一日,是在冬日。那一天下著大雪,他就站在太子府的正門前,看著女孩從八人抬的大紅喜轎上下來。
他想過無數次女孩嫁給他的那一日,穿著大紅的喜服,一步步走向他。
而現在,他只能冷眼看著女孩走向別人。
卻無能為力。
夏冕待他很好,在翰林院沒多久,就提拔了他進都察院。儘管他知道夏冕更多的是想讓他對付謝光,但他依舊很感激。
沒多久,謝光就讓人彈劾了夏冕。奏章裡涉及到當年大禮議的事,永隆帝大怒,但他並沒有真的想要了夏冕的命。
一百廷杖,夏冕挺了過來,但還是被關在昭獄裡,而他卻被誣陷為謝賊一黨。謝光雖不信任他,但還是讓他進了內閣掌禮部事,顯然是為了讓清流派的人都以為他是謝黨。
這樣也好,他本來就有這個打算。
只是他還必須讓謝光信任他,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到機會扳倒他。他開始跟在謝光身上,替他清除那些擋道的人。
從殺第一個人開始,他的手上就沾滿了鮮血。
他曾經用手扼住過一個人的喉嚨,輕輕一鎖,一條人命瞬間就沒了。他竟沒有害怕,很平靜的和手下說,「處理了。」
直到永隆帝駕崩那一日,他早上還替謝光清理了一個六科的言官。謝光開始有些信任他了,但依舊處處防著他。內閣的許多事情,他只能看著卻不能插手。
永隆帝是給了他一個紙條,卻沒有提及《天水集》到底是何物。他私下尋了很久,才有了一些眉目,但在謝府找到《天水集》更是難上加難。
他開始跟著謝嚴混在一起,有時候也會去青樓,十幾個女子圍著他,他的臉色卻絲毫不變。
謝嚴就指著他笑,「要不是你娶了夏小姐進門,我可就以為你有龍陽之癖了。」謝嚴也喜歡清秀的小童,還曾經給過他兩個。
他卻笑了笑。他娶夏元璃不過是為了報答老師的知遇之恩,他在外面能給夏元璃一切閣老夫人該有的地位和面子,但夫妻情分卻一絲一毫都給不了她。
他一開始就挑明了。夏元璃點了頭,他才娶了她進門。他必須做戲,有時候也會去夏元璃的房間裡睡一晚,但兩個人從來沒有發生過關係。
直到那一日,夏元璃往酒裡下了藥。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差一點點就……他泡了一夜的冷水澡,才清醒了過來。
他知道夏元璃心中的苦,但還是發了怒。夏元璃嚇得不輕,淋了一場冷雨後,她身子就漸漸受不住了。
在她走之前,他還是選擇見了她一面。夏元璃問他,「琬琬是誰?」
琬琬。
他沉默著,直到夏元璃閉上眼睛。
這個名字,很多年他都沒有再聽到過了。
人們都稱她皇后娘娘。
他知道女孩在皇宮裡過的並不好。李崇庸很早之前就知道謝光讓宋琬嫁給他的真正意圖,所以他待宋琬很不好,給她皇后的位置也是看在謝光依舊權傾朝野的份上。
儘管宋琬什麼都不知曉,但她就已經成為別人手下的一枚棋子。他聽衛圳說過,李崇庸每次在皇后宮中過夜,都會讓她喝下避子湯。
他其實早就料到了。
李崇庸怎麼會讓奸黨的女兒為他生孩子呢。
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奸黨了,所以在他呈上《天水集》後。李崇庸就抄了謝光的家,對於謝黨餘孽,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他更是趕盡殺絕。
他坐在內閣裡,聽手下說獄牢裡昨天死了多少人,今天又死了多少人。他那一刻覺著,自己可能做錯了。
宋淵自然也沒有倖免。
宋琬也是。
李崇庸很快就找了個藉口廢了她。他去過宋琬住的冷宮,就在貞順門前面的一座小房子裡。
院子門前有一口井,宋琬時常坐在上面看天。她穿著粗布的衣服,有些地方還打了補丁。大冬天的,她的手面上滿是凍瘡,卻還笑著和明月搓手,安慰她道,「過了春就好了。」
他不忍心再看下去,站了沒一會就走了。
他回去就找了衛圳。
衛圳很是訝異,但並沒有多問。他想衛圳是一定會去查他和宋琬的關係。
夏冕在昭獄裡留下一大堆病根,很快就去世了,彭芳也因為力不能及致了仕。他在永隆四年,坐上了首輔的位置。
李崇庸除掉謝黨後,明顯的放鬆了下來,有時候甚至一連半個多月都不會上一次早朝。他按著他的意願,大肆從民間選良家女子給他充實後宮。
後來,李崇庸又像永隆帝一樣,沉迷道法。他又從全國各地給他搜選那些所謂的得道高人。
他真正的掌握了這個國家的命脈。
宣靖四十年,他看著李崇庸在床上慢慢闔上眼睛,看著萬統皇帝繼承皇位。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廢為淨妃的宋琬從冷宮裡接了出來。那一天天氣很好,藍澄澄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灑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很是耀眼。
他親自去了冷宮,看著宋琬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從屋子裡走出來。四十多年過去,兩人的額頭上都已經爬上了皺紋。女孩的容顏也不復從前,只是從眉眼裡依稀能看到她年輕時的模樣。
宋琬遠遠地給他作了一揖,他看著她,彷彿又回到了西跨院的日子。
一個小女孩和他說,他哥哥書房裡的書沒有他的多。
他斂了斂眸子,宣讀了聖旨。
她跪在地上,接旨謝恩。
他沒有想到宋琬會請旨去皇陵為李崇庸守靈。她告訴他,「宮裡不能有一個母后皇太后就夠了,本宮身份卑微,能從冷宮裡出來,也全是仰仗著閣老大人的恩情。」
她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唸著小時候的情分,但我不能置你於不仁不義之地。」很多人都反對這件事情,甚至有人上奏章彈劾他。她是知道的。
儘管他說了沒事,但她還是收拾了行禮去了皇陵。
萬統皇帝駕崩後,他已經年逾古稀。內閣裡有李肅卿,還有張躍,他能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很多。
仁樂皇帝繼位後,他就致了仕。
他又再一次回了青州。
羅府還在,宋府卻已經荒廢了,滿園雜草叢生。
他讓人打開了那個朱漆小門,從四宜書屋過去。第一次進了女孩曾經居住過的風荷院,院子裡並沒有池塘,只有扇門上雕刻著兩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扇門上沒有上鎖,他顫抖著手推開門,抬著沉重的腿走了進去。東窗下面有一個暖炕,上面放著一個小炕幾,再往裡面去,就是槅扇,裡面放了一張床,一個桌案,西牆角的地方是一個多寶閣。
多寶閣的底層還有一塊硯台,裡面的墨跡早已乾涸,下面則壓了一張宣紙。他輕輕移開硯台,拂去上面的灰塵。
宣紙已然碎了,他依稀認出了上面的字跡。
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