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看著明月上了花轎, 宋琬竟有些恍惚, 彷彿一閉上眼又回到了清夏齋。她坐在庭前, 靜靜地看著枯黃的銀杏葉隨風飄下。
前世這丫頭陪了她大半輩子,無依無靠, 病逝在守陵的最後一年, 最後也沒能跟著她過上一天好日子。
好在上天太過於厚待她,讓她彌補了前世的遺憾。
喜兒回頭看了一眼宋琬,驚詫的道, 「夫人,你怎麼哭了?」
宋琬摸了一下眼角, 果然有濕意,她抿著嘴唇笑了笑道, 「是我太高興了。」
壓在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宋琬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準備回後院看看雪寶醒了沒有。前院人多,她和喜兒從東邊的角門進去,過了屏門,卻看到宋淵朝這裡走了過來。
宋淵前些日子才從延平府回來, 鬢角竟隱隱有了白髮, 額頭上也添了幾道皺紋, 看上去比剛走時老了許多。
宋琬看到他微微一怔,福了福身子叫了一聲『父親』。她斂著眸子,並沒有看到宋淵漸漸紅起來的眼眶。
「琬兒。」宋淵的聲音有些顫抖,「……謝謝你。」
他這句『謝謝』倒讓宋琬一時摸不著頭腦, 她抬了抬眼,只聽宋淵又繼續道,「是父親對不住你……多謝你還能不計前嫌,讓孟閣老出手救我,父親的這一條命,是你重新給的。父親一定會好好做事,不讓你再失望了。」
聞言宋琬倒有了幾分明白。宋淵被貶到延平府,其中定是謝賊在搗鬼。宋淵不聽他們的話,他們不止是讓宋淵沒有官做,真正的目的是要了他的命。
延平府一向多盜賊,一個不慎就會命喪黃泉,可想而知宋淵在那裡過得有多艱辛,也難怪他老的這麼快。
雖說她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是恨宋淵的,可真正到了有事的時候,她心裡其實還是擔心他的。儘管她沒有說出來,可對於孟階來說,只怕一眼就看出來了。
宋琬攥了攥衣袖,才開口道,「什麼時候回延平府?」
她聲音極小,宋淵還是聽到了。這還是宋琬除了問候之外頭次主動和他說話,他很是激動,搓著兩隻無處可放的手道,「明兒就走。」
「明天?」宋琬記得宋淵是前日才回來宋家,從延平府到京城至少得兩個月的時間,就只在家裡住兩日,她聽了不免皺了皺眉。
宋淵就連忙道,「這已經很好了,能回家看看你祖母,再……看看你,父親就很滿足了。」
宋琬看他欣喜的像個孩子一樣,竟覺著鼻頭有些酸澀。她斂了斂眸子,勉強扯出一抹笑意,「那你……好好保重。」她說完就快步走了,她實在不能保證自己再和宋淵說下去會不會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對宋淵,終究還是硬不下心來。
他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會再見上一面。宋琬不知道自己明日會不會看著他走就軟下心來完全原諒了他,選擇當日下午就跟著孟階回了宛平。
——
立秋之後,天依舊熱到不行。直到了月底,『秋老虎』才終於有了要走的苗頭,酣暢淋漓的下了一場大雨。
陸芮從乾清宮裡出來,路過左順門時看到了站在崇樓上的孟階。他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錦衣衛校尉,擺了擺手道,「你們先退下吧。」
孟階就靜靜地站著,直到陸芮走到他身側,他才出聲道,「陸指揮使怎麼有空過來這裡了?」
李崇庸繼位後,就讓陸芮掌錦衣事,他如今已是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了。
陸芮順著孟階的視線看了一眼左順門,笑道,「孟閣老,不是你在這裡等我的嗎?」
孟階背著手,嘴角也慢慢扯出一抹笑意,「陸指揮使果然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這等察言觀色的能力世間也唯你一人了。」
陸芮就笑,「彼此彼此,孟閣老不必太謙虛。」
「去歲冬日,多謝你救我妻兒一命。」孟階不再和他逶迤,拱手和他施了一禮。
陸芮聞言一愣,繼而笑了笑道,「那是我外甥女,救她是應該的,你不必謝我。」他頓了一頓,又道,「……她還好嗎?」
重傷後,他一直在懷柔養傷,還以為自己漸漸把宋琬忘了。沒想到他還是忘不了,只要一聽到她的消息,他依舊忍不住去關心。
「嗯。」孟階點了點頭,「都很好。」
「好就好,也不枉我拼了命救她一回。」陸芮笑的有些酸澀,「告訴她,我有空了就去瞧她。」
孟階臉色一沉,「這就不必了。」
「沒想到你孟閣老竟也有不自信的一日,還怕我搶走她不成?」陸芮聞言大笑了兩聲,也漸漸嚴肅起來,「有什麼事說吧。」
他才不會相信孟階叫他來這裡,只是單純的給他道一聲謝。
孟階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四周,從衣袖裡拿出一本名冊遞到陸芮手上,「把它交給皇上,不要說是我給的。」
陸芮悄悄翻了幾頁,臉色大變。他將名冊握緊了,才道,「你怎麼不親自呈上去?」
孟階看向陸芮,很是鄭重的道,「這一次,就算你幫我的一個忙。」
他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無需告訴別人。
陸芮蹙了蹙眉,疑惑的看著孟階,很是不解。如果不出意料的話,這本名冊上記的可都是謝賊一黨的官員。李崇庸痛恨謝光,孟階不會不知。
有了這本名冊,可以將謝賊一黨的官員一網打盡,這是李崇庸一直以來的願望。若是將這個名冊呈上去,那便是功臣,接下來的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孟階為什麼把這麼好的機會拱手相讓給他?
陸芮當然也想到了這只是一個陷阱,可孟階和他無冤無仇,不至於玩這種把戲。
他又皺眉道,「你可想清楚了?」
孟階看著他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婆婆媽媽了?」
陸芮嘴角抽搐了兩下,「孟閣老,你就不怕我把這個名冊交給謝光。他若是知道你跟在他身邊是為了這個,你猜他會怎麼樣?」
「我相信你不會。」孟階淺笑,淡淡的道,「你把這個冊子交給皇上,帶來的利益可比謝光給你的多,你不會連這個賬都算不清。」
「何況你給了他又能如何,最壞不過就是一死。若是朝堂上下都知道我孟階是為了此事才曲意事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的聲音很堅定,陸芮微微一震。他定定的望著孟階,發現自己其實很不瞭解面前的這個人。他一直以為孟階是一個不擇手段向上爬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殘害同門,毒死自己的老師,甚至忘記殺父之仇。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所有的隱忍,原來都是為了尋找機會。
「好,我幫你這個忙。」陸芮將名冊放到衣袖裡,又道,「不過都是看在我外甥女的份上,你可要看好她了,說不定有一日我會把她搶了去。」
孟階眯著眼睛,從牙縫裡擠出二字,「你敢?」
陸芮笑了兩聲,揚長而去。
——
宋琬午後小憩醒來,都會喝一碗蓮子粥補益。
東次間裡開了兩扇窗戶,能看到外面的竹子在雨水的洗禮下愈發的青翠欲滴。宋琬喝完蓮子粥,拿著絹帕擦了擦嘴角,餘光瞥到月亮門前閃進來一個高大的人影。
喜兒又捧上茶水來,宋琬漱了漱口,才和打著簾籠進來的孟階道,「今兒怎麼回來這麼早?」
孟階在前院已經換下了厚重的公服,換了一件青布直裰,他走過來坐到宋琬對面道,「母親來了信,說讓你帶著雪寶回家一趟。」
從青州到宛平一路上就得用個四五日,雪寶還小,在路上必定吃不消,宋琬還從來沒有帶他回過青州。過年前後唐雲芝都抽不開身,現在又要忙著羅衾和李駿的婚事,還要張羅家事,也是抽不開身。
這樣算來,自雪寶出生後,祖孫倆還沒有見過一面呢。宋琬也想著要回去一趟,問道,「現在嗎?」
「嗯。」孟階點頭,「明兒就讓董蠡送你們娘倆走。」
宋琬還以為得等個三四天,蹙眉道,「這麼倉促,東西還沒收拾呢?」
「沒事。就帶些你們平常用的東西,我過幾日就去接你們。」
宋琬看著孟階,總覺著他哪裡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她只好點點頭道,「那好吧。」她吩咐完喜兒,又看向坐在炕上喝茶的孟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孟階!」
宋琬看到他搖頭,聲音裡有些憤怒。她過去到他跟前,低聲道,「是不是朝堂上出了事情,你想要把我們娘倆都趕走,你一個人面對?」
孟階就知道這件事情瞞不過她,他握住宋琬的手,嘆了一口氣道,「真的是母親著急要見你們。」
雖說有那個名冊,但他依舊不確定在這場風波中能夠毫髮無損。只有把宋琬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他才能夠安心,才能夠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