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沈謙走到太極殿的時候, 扭頭看了一眼身後。天將要破曉, 朦朧的盡頭浮出一片光亮。空寂的庭院裡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更鼓聲, 霎時,一道金光從東直門的三重檐上掙脫出來, 金燦燦的朝暉漸漸染紅了半個天際。
頭頂的天空亮了起來, 縷縷金光映在金黃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輝。他鬆了口氣,一步一步走上漢白玉的台階。
聽到腳步聲, 大殿裡的眾人都側身看向來人。沈謙手裡拿著玉笏,步伐矯健而又沉穩。他逆光而來, 一襲深藍色官服猶如鍍上了一層金光。
大殿裡分外靜寂,眾人臉上都微微帶著震驚。沈謙走到朱漆方台下站定, 「陛下, 臣有奏。」
永隆帝看到沈謙,也有些震驚,他張了張嘴,許久才出聲道,「何事請奏?」
沈謙從袖子裡拿出一道摺子, 雙手捧到額前奉上。衛圳見狀, 連忙從高台上下來接過摺子呈給永隆帝。
眾人都秉著呼吸, 只有三足爐裡繚繞著煙霧。永隆帝將摺子撲在案上,看了一眼,臉色立即黑了下來。
他又往下掃了一眼,氣沖沖的將摺子扔到台下。沈謙低頭看到腳下的摺子, 閉了閉眼,一撩衣袍,跪在了大殿上。
地板冷硬,卻不及他心底的涼意。沈謙深吸了一口氣,又出聲道,「陛下,還請你明察。」
永隆帝此時已是滿臉怒意,他扶著金漆龍椅站起來,激動地指著沈謙道,「朕唸著舊情,原本想饒你一命。可你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是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竟敢說起朕的不是來。沈詹事,你真以為朕不敢動你嗎?!」
沈謙低著頭,只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屬實,還請陛下明察。」
「反了!反了!」永隆帝聞言更加憤怒,狠狠的摜了一下台案,「給我……給我拖入昭獄,杖打一百。革去他的官職,不得再入朝為官。」
又是一片死寂,大殿裡的人都秉著呼吸,一口大氣都不敢出。永隆帝看向衛圳,「還不快叫人進來,將他給朕拖走。」
衛圳連忙領命,他下台階的時候悄悄地瞟了謝光一眼,兩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夏冕攥了攥手裡的笏板,猶豫了一會,還是走了出來給沈謙求情,「陛下,求您放過沈詹事一命。」
永隆帝氣的胸脯不停地起伏,他腳下不穩,跌坐在龍椅上,竟又噴出了一口鮮血。下面的大臣都驚叫出聲,謝光一個箭步上前,背著永隆帝出了大殿。
沈謙看著奔忙的眾人,一動都沒有動,他目送著永隆帝進了後殿,虔誠的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君臣恩盡,今日一別,天人永隔。
衛圳帶著侍衛進來,將沈謙拖著出了大殿。他抬頭望了一眼已經升到高空的太陽,釋然一笑。
這樣好的太陽,只怕他再也看不到了。
下午未正一刻,昭獄裡傳來沈謙氣絕的消息。傳到孟府的時候,宋琬正在廊下修剪蘭草。
她微微一頓,將蘭草剛剛結出來的花苞剪掉了。喜兒站在宋琬的一側,看到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抖索起來,再接著是肩膀,銀剪子突然滑落下來,掉在地上,發出『當』的一聲。
宋琬摸著高幾,坐在遊廊下的美人靠上。她低著頭,眼淚『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小姐……」喜兒蹙眉,輕聲喊道。
宋琬猶如失了心魂一般,只怔愣的望著地上剪掉的那一朵花苞。喜兒叫了她許多聲,她都沒有聽見。
孟階正在樓閣裡找書,聽到外面有人說沈謙被杖斃在昭獄的話,他心裡一緊,連忙放下書跑了出來。沈子煜今日沒來翰林院,他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妙。
他一直跑到崇文殿外,坐在車椽上候著說話的洗墨看到孟階的身影,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回家。」
孟階將洗墨推到車廂裡,親自駕了馬車回宛平。他還穿著一身官服,一路上引得眾人頻頻向他看來。
明明是半個時辰的路程,孟階硬是在兩刻鐘裡到了胡同裡。馬車停到門口,孟階縱身一跳,又一路跑著進了松竹堂的月亮門。
當看到那個小小巧巧的身影時,他才微微喘了一口氣,極快的邁著步子走了過來。
喜兒和明月看到孟階過來,都連忙讓開了。
宋琬還低著頭,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地上,融成了一片。孟階蹲下身子,緊緊的握住宋琬冰涼的手。
「琬琬……」
孟階眉頭緊皺,他一手扶著宋琬的肩膀輕輕地晃道,「琬琬,你看著我。」
宋琬的雙眸才漸漸有了焦距,她看著孟階,突然出聲哭了起來。她哭的很痛苦,額頭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來。
孟階心裡一陣絞痛,他輕輕撫著她的後腦勺,將她按到自己懷裡。
「孟……孟階,舅……舅父……沒了。」宋琬緊緊的攥著孟階的衣襟,一抽一抽的道,「我沒能救他,我沒能救他。」
她一直在重複的唸著這句話。孟階攬著他,揉著她的背小聲的安慰,「琬琬,不是你沒救他,是舅父甘赴一死。」
宋琬的淚掉的實在厲害,沒一會便將孟階的前襟打濕了。她哭了許久,到最後,眼淚都沒有了。
孟階怕她傷到身子,抱著她放到了羅漢床上。宋琬現在已經緩了過來,她眼睛紅通通的,眼皮腫的老高。
孟階斟了一杯茶水喂了她喝下去,才握著她的手道,「琬琬,有些事情不是憑你一己之力就能改變的。舅父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那就有他自己的原因。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你得試著理解他。」
他頓了一頓,又道,「如今,只怕是沒有比舅母和沈兄再傷心的了。我在路上聽說,皇上下了旨意,是要抄沈家的意思。衛圳已經帶著東廠的人去了,只怕現在就已經到了。」
宋琬想到前世,也是在抄了家後,趙氏無路可走,便剃了頭去了尼姑庵。她咬了咬嘴唇,看向孟階,「我想去懷柔一趟。」
「不急,沈家與陸家一向交好,他們不會袖手旁觀的。」孟階擔憂的是宋琬還懷著孕,這一趟不知道要經歷什麼事,他放心不下,便說,「我過去一趟就是了,你好好待在家裡。」
宋琬低頭看了看微微凸起的肚子,點了點頭,「哥哥怕是也要去的,你們兩個一起吧。」
她執意要將孟階送出門外,孟階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目送著馬車消失在胡同裡,宋琬才又回了松竹堂。
她心裡擔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讓人叫了尤信過來。如今沈家被抄了家,正是需要銀兩打理的時候,她得好好籌備一番。
孟階和宋珩到了懷柔的時候,衛圳已經帶著人走了。他們翻箱倒櫃的找來找去,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搜了四五箱細軟出來,還是趙氏的陪嫁。
衛圳覺得晦氣,走的時候臉色十分的陰沉。正四品的少詹事,竟快要窮到家徒四壁,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回去給謝光說的時候,謝光也很是震驚。謝嚴卻是沉默了許久,才出聲道,「你出來的時候可是許多人看著的,若是栽贓他只怕不容易。」
謝光看著謝嚴,說道,「我看陛下如今是越來越仁慈了,不就死了一個四品官員,他竟有些悔意了。」
謝嚴擔心的正是這個。雖說表面上看著皇上越來越信任他們父子,但他也是越來越忌憚了他們大權在握。要不然,永隆帝不會輕易就將另立太子的念頭打消。
太醫說,永隆帝的身子怕是撐不到明年了,若是不搞點風聲的話,只怕對他們大大不利。夏冕又不願和他們站在統一戰線,如今也只有再靠著永隆帝弄些大動靜。
謝嚴想了想,又道,「陛下最厭惡的事情莫過於那一群迂腐之人了,若是『大禮議』的事情再次提起的話,只怕又要有一幫老臣要遭殃了。」
謝嚴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眼神裡卻是一閃而過的陰狠。
他敲了敲高幾,端著茶水喝了一口,又和衛圳說,「勞煩衛大人找一些『大禮議』的罪證,悄悄地放進去。」
衛圳和他對視一笑,點頭說,「還是公子想的周到,我這就讓人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