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氣
孟氏翌日就被從恩業寺接了回來,入宮後想直接去找楚沅,卻被楚瑤攔了下來,帶到了自己的梧桐苑中。
「母親,您不必動怒,是綿綿自己……」
「你不必與我說你是自願的,你是我的女兒,君上是我的丈夫,我還不清楚你們嗎?你們一個個的……一個個的……」
她說著哽咽起來,淚水奪眶而下。
「我已經親手把你送出去過一次了,不會再把你送出去第二次!」
「君上如果不同意,那就讓他殺了我好了!等我死了,再把我女兒送走!」
不然讓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再次離開自己,且這次離去或許就是永別,那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
楚瑤看著目光決絕,誓不妥協的孟氏,鼻頭微酸,心中卻湧上一股暖意,無比熨帖。
她靠在孟氏肩頭,輕聲道:「母親,綿綿確實不是自願的,但也不是全然不願的,不然我真的以死相逼,父親難道還能嫁一具屍體去魏國嗎?」
孟氏流淚,撫上她的面頰。
「不是全然不願,心底裡其實還是不願意的啊,無非是被逼迫至此,不得不屈從罷了。」
「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到底還是唸著大楚,唸著爹娘的,所以才會委屈自己答應了你父親這無理的要求。」
「可是綿綿,你在大燕為質七年,為我楚國做的已經夠多了,實在不必再如此了。」
這次與十年前不同,那時的楚國不送去質子,就會立刻被燕軍攻破。
可如今的大燕已是強弩之末,楚國無非是想趁著這個時候與魏國結盟,獲取更多的利益罷了。
結盟的方式那麼多,為什麼一定要聯姻?
就算要聯姻,為什麼一定要讓她的綿綿嫁過去?
無非是看中綿綿那所謂「鳳女」的稱號,想向魏國展示楚國的誠意罷了!
為了這個,就要把她的女兒再次送走?
楚沅的心腸究竟是有多硬!綿綿也是他的女兒啊!
孟氏心內既悲且憤,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決定。
楚瑤怕她真的跑去楚沅面前吵鬧,傾身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孟氏神情驚愕,轉頭看向她,聲音有些發顫。
「綿綿,你說的……當真?」
「當真。」
楚瑤點頭。
「所以母親,您不用擔心我,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會答應父親這樣的要求的。」
「女兒在大燕別的沒學會,保命的本事卻是一樣不少,也積累了一些可用的人脈,去了魏國就算不能像在您身邊這樣輕鬆自在,但也不至於舉步維艱,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在燕京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都活下來了,難道在魏國難道還會過的更差嗎?
孟氏仍對她剛剛所說的話有些驚疑,楚瑤靠在她懷裡,找了個舒適的角度,再次開口。
「母親,如今大勢已定,我無論如何都是要嫁到魏國去的,就算您去找父親理論,也改變不了這個結局,又何必與他鬧得不歡而散呢?」
「而且正因為我要嫁去魏國,所以您更應該愛惜自己,保護好自己才是啊。」
「不然等女兒去了魏國,還有誰可以讓女兒依靠?還有誰能在楚國這邊幫女兒說話?讓父親記著女兒?」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楚沅即便現在心裡對她有幾分愧疚,可這愧疚又能持續多久呢?
孟氏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悲憤過後面色頹然。
「我終究還是護不住你……綿綿,母親無用,護不住你……」
她哀哀的哭泣著,兩手緊緊地抱住楚瑤。
楚瑤拍著她的背輕輕安撫,倚在她肩頭許久沒有起來。
等離開了楚國,她怕是再也無法靠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裡了。
孟氏哭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竟還要女兒安慰,實在不該,這才起身擦掉了眼淚,又與楚瑤說了會兒話,才回到鳳棲宮去了。
送走了孟氏,青青猶豫了幾番,終究還是開口。
「公主,您真的……要嫁去魏國嗎?魏世子與您之間仇怨頗深,卻還答應娶您,一看就是沒安好心!」
所以現在走還來得及啊,以公主的本事,只要逃出去藏起來,君上一輩子也休想找到她。
楚瑤卻在蒲團上坐了下來,無所謂的笑了笑。
「他敢娶,我有什麼不敢嫁?」
…………………………
「她敢嫁,我有什麼不敢娶?」
此時的魏宮,魏祁也正說出這句話。
他剛剛才得知父親竟然明知他不願娶那珍月公主,卻還答應了這門婚事,且連婚期都定下了。
驚怒之後大步回到了自己的書房,雖然面色不好,卻也沒有吵鬧,看上去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蕭謹言是魏祁回到魏國之後才結識的好友,亦是他的軍師,雖是近幾年才跟在他身邊的,但對他的性子也有些瞭解。
世子這人,隱忍,克制,也因此而有些憋悶無趣,年少老成,現在看著……倒是有了幾分少年人的生氣。
他看著他這樣的神情,不禁失笑,搖著頭道:「我大概有些明白,君上為什麼要給你定這樣一門親事了。」
魏祁看向他:「為何?」
「因為那珍月公主……能惹你生氣。」
魏祁一愣,旋即冷言道:「我沒生氣。」
蕭謹言看著他一副「我生氣但是我不說」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是,是,世子沒生氣,是我在為你生氣。」
你這樣子像是在為我生氣?我看更像是在看我的笑話!
魏祁眸光微沉,握著茶杯的手下意識的收緊,下一刻卻又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笑夠了沒有?笑夠了就去做事,南邊的災情都處理好了?」
蕭謹言趕忙收斂神色:「沒,屬下這就去做事。」
說完轉身就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怕身後的魏祁聽見,忙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魏祁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深吸了幾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往事。
可耳邊還是不斷地傳來那些嘲笑,一聲一聲,接連不斷。
「魏彘,魏彘,你去哪兒?」
「魏彘,我剛剛打了一頭野豬,你要不要看看?」
「魏彘,你離我們遠點兒,我都聞見豬圈味兒了。」
咚!
魏祁一拳砸在了桌上,額頭青筋隱隱浮現。
意難平,到底是意難平!
縱然往事已矣,理當隨風而去,可那些羞辱,卻像是抹不去的印記,每每找到機會,總要湧入他的腦海裡,一遍遍的折磨他,提醒他曾經受到的羞辱。
珍月公主,珍月……像明月一般珍貴皎潔。
於他而言,卻是一生的污點。
而這個污點,現在又要黏到他的身上了!
怎麼就是甩不掉呢?為什麼就是甩不掉!
魏祁刷的隨手翻開了一本書,心中默唸起來。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注1】,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
楚沅來到鳳棲宮時,孟氏正獨自跪坐在几案前出神。
她年輕時有楚國第一美人之稱,即便如今年華逝去,眼角生出了細紋,但從明豔的五官中,依舊能看出當年絕色。
特別是當楚瑤回國之後,她的心情也跟著明媚起來,整個人都彷彿年輕了幾歲。
但此時的她孤零零的坐著,神思遠遊,彷彿又回到了楚瑤在大燕為質的那段日子,無精打采,如同傷了翅膀的蝶兒,讓人心疼憐惜,卻又不敢靠近,怕會被帶到她周圍那無盡的綿綿陰雨裡,再也見不到日光。
楚沅一時間竟有些想要離去,猶豫間孟氏抬頭看見了他,只一瞬,淚水潸然而下。
楚沅不好再走,只得抬腳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婉寧……」
之後便如同當初在梧桐山上喚出那聲「綿綿」一般,再無下文。
孟氏眼中含淚,紅唇輕啟:「綿綿說她是自願的。」
楚沅沉默,沒有說話。
孟氏淒苦的笑:「可我知道不是,她是為了你,為了我,為了大楚,才答應下來。」
楚沅嗯了一聲,眸光低垂:「綿綿向來懂事。」
「可我寧願她不懂事……」
孟氏哭著伏在了楚沅懷裡:「我寧願我的綿綿不懂事啊……」
楚沅以為她會跟自己爭吵,大鬧,卻沒想到她只是哭,傷心的倚在他懷裡,淚如雨下。
如此看來,應該是被綿綿勸住了吧?
哭泣的女人總是惹人憐惜的,貌美者尤甚,楚沅伸手攬上她的肩,輕聲安撫:「等將來大業得逞,綿綿若不願留在魏國,我還會將她接回來的。」
孟氏抽噎,眼中卻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
「當真?」
「當然,」楚沅肯定的答道,「綿綿是我們唯一的女兒,我也不捨得她。」
不捨得?那還會明知魏國是狼窩虎穴,卻還將她送出去?
孟氏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顯。
「可綿綿就這樣嫁過去,我不放心。」
楚沅蹙眉,心中有些不喜。
難道她還是打算勸他收回成命,取消聯姻?
孟氏這時卻繼續說道:「所以我想將她的嫁妝準備的豐厚一些,免得她將來去了魏國,身邊無人可依不說,連手頭的銀錢都不充裕,受魏人的白眼。」
這個啊……
「應該的,她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嫁妝自然應該豐厚一些。」
孟氏這才露出幾分笑意,又道:「我這輩子就這一個女兒,將來估計也不會再有別的孩子了,所以想把我的嫁妝都留給綿綿,只是……如此一來,怕是會動用國本,惹人非議……」
孟氏出生於江州百年望族,且在她這一輩中只有她一個女兒,家裡如珍似寶的寵愛著,當初的嫁妝亦是轟動京城,讓楚京中人開足了眼界。
但是後來楚國戰事頻繁,災禍四起,國庫空虛,她的嫁妝被挪用了大半,此時只剩很少一部分了。
待楚瑤入燕為質,楚國漸漸得以休養生息,國庫也日漸充盈起來之後,她也沒有提出把自己的嫁妝補回來,自然也沒有別人提起。
可現在若要按照她當初嫁給楚沅時的嫁妝來準備,勢必就要從國庫中的財物挪出一部分,將之補齊。
楚沅雖然也說是給楚瑤準備豐厚的嫁妝,但並沒有打算豐厚到這個地步,此刻聽了她的要求,有些猶豫。
但低頭看見她期盼的眼神,微紅的眼角,睫毛上猶掛著的晶瑩淚珠,到底不忍心拒絕。
畢竟那原本就是婉寧的嫁妝,這個要求也並不過分。
遂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淚,擁她入懷:「好,隨你。」
本就是我的,自然該隨我。
孟氏低頭靠在她懷中,冷冷的想著。
楚沅喜歡她的乖巧順從,抱了她一會兒才松開。
「正好綿綿說想讓你將弟妹他們之前幫她準備的嫁妝再重新檢驗一下,既然如此,你索性就都重新開始準備吧,你親手督辦的話,她也能放心。」
孟氏點頭應下,楚沅見她不再愁眉不展,心情也跟著好了很多,當晚歇在了鳳棲宮裡,翌日如常離開了。
孟氏在他走後才起身用膳,飯後看了眼宮人遞來的楚瑤先前的嫁妝單子,低聲冷笑。
「將我要重新核對公主嫁妝的消息放出去,看看哪些人會著急。」
宮人應諾,躬身退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忿懥(zhi):憤怒之意。本段摘於《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