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荀芷?」安正本是正翹著腿喝茶,聽見這兩個字手中的茶杯瞬地落在身上,茶水打濕了衣襟:「這個名字……」
「確實好久不見了,宋以嵐。」女鬼平靜地看向安老夫人。
「知道咱們大衍邊境的荀國嗎?」安老夫人望向安深深,安深深點點頭,她以前跟著老和尚還去過一次,那是一個很美的小國家,每天都能看見梨花紛飛。
……………………
有人說荀國是一個被梨花仙眷顧的國度,那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裡,都透著一絲清幽梨香,每一處風景都少不了梨花的影子。
荀芷是荀國最小的公主,她父皇有很多女兒不差她這一個,她算是荀國最卑微的公主,她生母不是荀國人,很早便逝世了,她記不清母親的模樣,只依稀記得她總是精神恍惚地望著父皇離開的背影,說,阿芷,荀國的梨花開的真好看。
她沉默陰鬱,不善言語,在那個污濁紛繁的皇家宮殿裡,她就像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異類。皇姐們排斥她,皇兄們無視她,就連宮人們也可以隨意欺辱她。
那個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坐在破敗的承風殿庭院裡,呆呆傻傻地望著滿院的梨花,期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像荀國的梨花一樣能夠到達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這不算是她的心願,只能說是黑暗無聊日子裡打發時間的一點空想。
皇姐們每日必修的『功課』就是想方設法的玩弄她,每次看到她狼狽不堪時,她們總能抒懷大笑,四皇姐常常拍著她肩膀說:「小九,我每日最高興的時候便是和你待在一起了。」
她以前不懂為什麼都是公主,她卻活的最悲慘,到了那一天,她恍惚懂了,她想,所有的悲慘大概都是為了換取那一天的幸運。
皇姐們將她一個人丟在狩獵場,周圍是野獸此起彼伏的嚎叫聲,她跪坐在泥地裡,不知所措地看著身邊那沒有一個人影的小徑,慘白的月色將樹影拉的老長。
躲在樹下瑟瑟發抖的她,目光呆滯地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手,那樣突兀地闖進她黑暗的視野。她一直都不明白,那明明更像是執筆的手為何偏偏執劍?
「公主,別怕。」十歲的少年一身黑衣,牽著她的手走過那一條漆黑冷寂佈滿荊棘的林中密道。這是自她母親死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溫和地牽著她的手走過黑暗的人,好像只要手心那一點的溫度,她就可以抵禦世間所有的淒苦嚴寒。
月光下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走在那條有些泥濘的路,荀芷常常想,那樣一直走下去該有多好,一直,一直……走下去。
在她後來的生命裡,宋閔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要問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得到了溫暖就再也不喜嚴寒了。
宋閔常常會讓人給她捎些民間的小東西到承風殿來,她會讓來人給宋閔帶回一捧承風殿的梨花,母親說過,承風殿的梨花含著她所有的心血與愛意,那是最珍貴的東西。她把最珍貴的東西送給宋閔了。
世間萬般哪裡能盡如人意?上天操控著所有人的愛與恨,喜與悲。
她及笄的那一年,他牽著四皇姐的手走進宋家大宅;承風殿的梨花堆積在庭院裡,除了慢慢腐爛,再也沒了其他歸宿。
她十六歲那一年,他披甲執劍領著十萬軍馬走出荀國都城;她只能聽著四皇姐炫耀的話語,在暗地裡默默念著她牽掛的那兩個字。
她十八歲那一年,他被大衍將領圍困黃石灘萬箭穿心。她第一次在她最懼怕的漆黑夜晚一個人蹲在梨花樹下瑟瑟發抖,可是再也沒有人會對著她伸出手,然後說上一句:公主,別怕。
自那日起,荀國大將,四駙馬宋閔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和那落下的梨花一起被掩埋在荀國的泥土之下。
宋閔給她留下的只有房間裡的小玩物上所鐫刻著的年少時的記憶,和他從都城離去時托人送進宮來已經枯黃的一捧梨花。
至此,她唯一的一絲光明也湮沒在黑暗裡,再也找不著了。
宋閔一死,荀國對於大衍的發兵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只得割地求和聯姻求寧。
當時的大衍皇帝是有名的妻管嚴,對於皇后的話從來都是言聽計從,荀國送去和親的姑娘們沒一個成為皇帝的妃子,反倒是全部被送到了大臣家裡。
當時的安家可謂風光無限,安良被稱為大衍的智囊,滅殺宋閔的計謀便是出自於他,荀芷以平妻的身份嫁入安家,成為安良唯二的兩個女人之一,另一個當然就是他的妻子宋以嵐。
荀芷一直都覺得她自己是個好姑娘,至少以前是。
自打荀芷嫁入安家起,安家接連發生怪事,每到午夜時分總有人無端喪命,水井裡,房樑上,皆是死狀可怖,血枯而亡,形似乾屍。不過短短半個月,安家便有將近三十人丟了性命。
安家上下驚惶不已,這一看就不是正常死亡,安良作為當家之主為了安撫人心,當即便將傳聞中可通天地的相國寺高僧普罰請到了府中。
果然如府中人所猜測一般,乃是陰魂作祟,據說還是不得了的陰魂,普罰大師費力驅散了陰魂,與此同時荀芷暴斃而亡。
誰都沒想到荀芷死後會化身厲鬼再一次攪得安家雞犬不寧,她不殺別人,只一心一眼的盯著安良,好幾次安良都差點喪生在她的手上。安良無法只得再次請來了普罰大師,普罰大師念她一念之差誤入迷途且尚未真正的沾上性命因果,並沒將其打的灰飛煙滅,反倒是將她鎮壓在府中,待到怨氣消散,戾氣盡化,她便可重獲自由。
「我沒想到,你心中戾氣居然比之當年更盛。」安老夫人搖了搖頭:「當年黃石灘射殺宋閔的計謀確實出自阿良,但,兩軍交戰本來就有傷有死啊,且阿良十年前便離世了,再多的恩怨,人死了,也應該消了。」
女鬼荀芷盯著安老夫人,竟是有些淒惶地笑出聲來:「你懂什麼?宋以嵐,你自幼被所有人千嬌百寵,你又怎麼會知道我所經過的淒苦絕望,你又怎麼會知道宋閔與我而言究竟代表著什麼。」
「你什麼都不懂……」荀芷手指緊扣著地面,費力地撐起身子:「什麼都不懂!」
「我確實不懂,可是……」安老夫人站起身來走到荀芷的面前:「宋將軍為人忠肅嚴正,有你這樣的人把他當做信仰,他一定覺得很困擾吧。」
荀芷原本猙獰的神色瞬間僵住:「你什麼意思?」
「荀芷,他真的希望看到這樣的你嗎?」老夫人歎了口氣:「一個完全迷失本心的你,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你,一個……可怕的你!」
「可……怕的我……」荀芷的手輕輕的撫上自己的臉頰,他也會覺得她可怕嗎?可怕嗎?是可怕的吧,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沉默單純的荀芷了……
「荀芷,這些話其實三十五年前我就想跟你說了,只不過一直找不到機會,如今說出來也算是了了一件牽掛事。」安老夫人偏著頭與安深深對視:「其他就交給深姐兒你了。」
安深深應下,打算把荀芷再度收回袖籠裡,安正搶先一步到了荀芷跟前,神色莫名:「芷姨,我是阿正,你還記得嗎?」
「阿正……阿正,你是阿正啊……」荀芷聲音有些微弱:「原來你是阿正啊,你竟是阿正。」荀芷說不清心中什麼滋味兒,低著頭任長髮遮掩住所有的表情。
「芷姨你不應該是這樣的。」安正甩了甩袖子頭也不回地離了寧興院,那個在他心中沉默卻格外溫柔的長輩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還記得五歲那年他站在書房外頂著大太陽背書,她打在他頭頂上的那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還有那雙凝視著他的好似含著清泉的眼睛。
安老夫人在安正離開後也回了裡間休息,安李氏壓根兒就不認識荀芷,聽完故事,她囑咐了安深深兩句也離開了。
安深深摸著下巴蹲在荀芷旁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只是一個幾十年的厲鬼,為什麼不怕我身上的煞氣呢?」要說五百年以上的厲鬼不怕也就算了,畢竟道行深,可是一個幾十年的都不怕……不會是她身上的煞氣出問題了吧!
「我被困住的三十五年裡,每一日都想要衝出來,每一日都會和鷹狼狐狗對陣,你的煞氣確實會讓鬼魂感到不適難受,可是對於我來說你身上的煞氣就像鷹狼狐狗的利爪一樣,疼習慣了就沒什麼感覺了。」
疼習慣了,她已經不知道疼痛是什麼滋味兒。
………………
眼前的這一條路上鋪滿了血紅的花瓣,荀芷慢悠悠的飄蕩在這條看起來沒有盡頭的路上。黃泉路,確實如傳聞那般孤寂冷清,那個半吊子的捉鬼師小姑娘其實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冷風捲起地上的殘花飄向來時的路。荀芷突然停下了前進的動作,呆呆地看著伸到她面前的手,一如記憶之中的那般纖細修長。
「宋……宋閔,你怎麼……」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已經過了三十五年了,他早就應該輪迴轉世了,為什麼還在黃泉路上。
「自然是等你啊,黃泉路上孤寂清冷,公主不是最怕孤獨的嗎,這條路那麼長,讓公主一個人走下去的話,公主肯定會害怕的吧。」宋閔揉了揉荀芷的腦袋:「臣其實還有好多話沒有跟公主說呢,走吧,與公主邊走邊說可好?」
「你,要說什麼?」
「當年在陛下面前,臣指天立誓求娶的是九公主荀芷。」
「不是……四皇姐麼?」當年傳遍荀國的佳話,兩情相悅,情投意合。
「不是。」至於為什麼到最後他的妻子會變成四公主,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來世不知入哪道,處何方,這一條路還要走些時刻,珍惜這最後一程吧。
慘淡的昏黃又帶著淺淺血色的光芒灑在黃泉路上,路邊的曼珠沙華被拉長了身影,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走在淒清的道路上,那年緣起,此時緣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