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在二十歲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秦州送玉坊, 沒當坊主之前每天與坊中的姑娘勾心鬥角, 當了坊主之後每天看著別人勾心鬥角。
送玉坊對於她來說不只是一個容身之所這樣簡單, 更多的是一份寄托,一個始終能毫無保留為她敞開大門的地方,即便裡面有的人看她不順眼, 但是比起外人,那些人卻顯得格外可愛。
她第一次見到慶帝的時候是在她二十歲的生辰, 當時送玉坊的頭牌姑娘獻舞給她祝壽,那一舞可謂是萬分驚艷, 她一直都不明白慶帝究竟是什麼眼光, 沒瞧上頭牌姑娘那天仙似的人兒, 偏偏看上了她這個上台走個過場的人。她雖也覺得自己長得不錯,但是在送玉坊中就不怎麼夠看了,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慶帝雙眼有疾。
自打那一天之後慶帝每天都來送玉坊, 那時的她當然不知道眼前死纏爛打的人是原本應該在京都高坐廟堂的皇帝, 她只以為是哪家不省事兒的紈褲公子哥兒。
她們這種歌舞坊的女人,自然不可能像良家女子那般正經,除了上床賣身之外,她們其實和勾欄院裡的妓子沒有什麼不同。對於慶帝直接下旨將她接回宮這事兒,天下嘩然百官死諫著實在情理之中。
她現在都還心存疑惑,這慶帝怎麼就死擰著性子將她接回了宮呢?也許真的如她所想……哈……他雙眼有疾吧。
她甫一進宮便坐到了貴妃的位置上,慶帝還大咧咧地賜了個號「殊」。
其實她不得不承認,那些時候慶帝對她是真的很好,幾乎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 她那個時候也是真的挺感動。有一個把你當做人間至寶的男人,有一個願意時時把你放在心間暖在心口的男人,真的很難做到無動於衷。
南霜緩緩歎了一口氣,她斜靠著身子,神情恍惚,一直緊握著安深深的手。
南霜似笑非笑:「可是啊,造化弄人啊……」
當心底漸漸冒出一絲不應該存在的感覺時,她突然感到心慌,在送玉坊中呆了十多年,看慣了薄涼恩情,她坊中的姑娘為情所傷的比比皆是,她看過她們坐在樓閣窗台前癡纏苦等,看過她們對鏡梳妝淚滾燙。她不想淪落到那般淒苦的境地,但是這世間最不受控制的便是『情』。
她會在那個男人傻笑著抱著小狐狸到她面前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她會在那個男人每日興沖沖地跑進她的寢宮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攬住他的腰;她會在那個男人滿足地擁著她入眠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回抱著吸取溫暖。
那應該是她最幸福的日子,她不想笑的時候,有人會費盡心思讓她歡喜;她生病的時候,有人會摸摸她的額頭親親她的嘴角,小心地拿起瓷勺溫言細語;她身體發寒的時候,有人會把她攬在懷裡,為她取暖。
幸福是什麼東西?南霜不知道,從小到大都沒有人告訴過她幸福究竟長著怎樣的面容,但是當她待在那個男人身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大概是吧……
當她看見那個叫黎蘭的女子唇角帶笑踏進皇宮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些東西會發生變化了,比如她的幸福,也許很快就會便消失。
黎蘭很美,不是說容貌,黎蘭的容貌在後宮大概只算的上中等,比之當年送玉坊的花魁來差的不知道哪兒去了,但是她身上充盈著一種特殊的氣質,那是一種帶著別樣風情的美,充滿著一種神秘而又極致的誘惑力,身為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認,那樣的風情世間少有。哪怕是在素有美玉可化仙的送玉坊,亦或者是美人雲集的皇家宮廷,都找不出一個可以與之相媲美。
所有人都在猜測她這昔日寵妃與黎蘭這個今日新歡到底哪一個更勝一籌,結果很讓人失望,她不戰而敗。
黎蘭成為當之無愧的後宮第一人,錦榮夫人的名諱比之當初的殊貴妃更如雷貫耳。南霜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形容這個女人,如果硬是要修飾大概只能用蛇蠍美人四字。那個時候後宮幾乎人人自危,一不小心你就會成為錦榮夫人手中的玩物,那是一種怎樣的黑暗,她難以言繪,她只能說當時的後宮被完完全全地握在錦榮夫人的手裡,那裡就像是一個被隔離出的殘酷地獄,充滿著哀嚎與絕望。
後宮之中的女人一個接著一個死亡,但是前朝卻一無所知,慶帝的無條件偏袒,錦榮夫人的肆無忌憚,她看的清楚也明白。
那個時候的她其實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死便死吧,總好過每日看著自己愛過的男人對著別的女人大獻慇勤來的自在,別說她矯情,也別罵她因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自暴自棄,她只是覺得死了也挺好的,死了便什麼事兒都沒了。
她經歷過艱辛悲苦,也享受過繁華尊榮,她走過悲歡離合,有過喜怒哀樂,她愛過,她也恨過,人世間該嘗的她大體都嘗過一遍,人世間別人未走的她大體也走了一遍,人世間唯二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已經消失,這個世間於她而言並沒有什麼吸引力了,不是嗎?
當時她住的寢宮就像是一個安靜的庵堂,她每日就坐在庭院的合歡樹下,拿著繡簍無聊地縫縫補補。
她還記得那個冷風有些刺骨的傍晚,那個在她記憶裡意氣風發的男人像是拖著千斤墜一步一步地朝著她走來,那是在黎蘭進宮後她第一次見到他。
「陛下今日怎麼有空來此處?」她拿著團扇掩唇輕笑,就像是當初在送玉坊招待客人時的那般模樣。
男人那冰涼的可怕的手握著她執著團扇的手,長滿青色胡茬的下巴靠在她的肩上,耳邊傳來的是他那有些顫抖的聲音,她分明聽見:「別這樣笑,別這樣笑,南霜,別這樣笑。」
聲音裡壓抑的祈求讓她有一瞬間的心驚與失神,在她入宮的第一晚,他們倆坐在床上,也是這般,他靠在她的肩上,聲音輕柔,他說:「南霜,你別這樣笑。」
當時她的回答是:「我自小便這樣笑的。」
「那是以前,以後你不需要對著別人笑,不想笑便不笑。」
「那……對著陛下你呢?」
「你也不用笑,因為以後我會負責讓你笑,發自內心的笑。」
她恍恍惚惚想起前事,原本的波瀾不驚瞬間龜裂,她不由生出埋怨,就像那些怨婦一般,她終究還是生出了埋怨。
「不笑?難道你想著讓我哭給你看嗎?」
男人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念叨著,念叨著,念叨著當初在送玉坊的初見,他像是怕忘記一般地來來回回地反反覆覆地說著,她不知道這是在提醒她還是在提醒他自己。
他說對不起,他說很抱歉,他說他難受,他說他……想她。
「我就在這裡啊,陛下,我一直……在這裡啊。」她一直都在這裡啊,一直都在,她沒有走啊,明明是他先走的。
她沒有聽見回答,她只看見款款走來的錦榮夫人,半倚在門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她只看見剛剛還靠在她的肩頭頹然無助的男人轉眼便笑臉相迎,相攜而去。
手中的繡針刺穿了白皙的皮膚,鑽出來的血珠那樣的顯眼,她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傷,突然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悲痛來。
安深深抬手輕輕拭去南霜眼角的淚水,那淚水一觸及到她的手瞬間便化作飛煙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換了個姿勢坐在地上,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南霜對著她扯出一絲笑意,她眉睫微顫。
她在送玉坊呆了十幾年,送玉坊接待南來北往的恩客,來的人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他們有的是高官子弟,有的是商戶大家,有的是江湖術士,她也曾經在送玉坊見到過……捉鬼師。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捉鬼師,她看的出來,那是一個剛剛走出家門的少年郎,那個捉鬼師叫做薛闌,他初到秦州,自然到了這素有秦州一絕的送玉坊一觀,他哪裡知道在送玉坊,哪怕是一杯普普通通的茶也值好幾兩銀子,窘迫的少年立在送玉坊的大堂裡束手無策。
那個時候她立在師父身邊笑看著這一切,師父指著少年郎對著她說:「霜兒,那個少年郎不是個普通人,咱們結一份善緣如何?」
她當時是不明白的,師父每日恨不得將來往的客人刮得乾乾淨淨才好,這送玉坊之中的客人,哪一個都不是普通的,她老人家可從來沒說過結善緣什麼的話。
她哪裡想得到,就是她師父結下的那一份善緣,救了她的命,救了好多人的命。
師父的那一份善緣讓薛闌對她欠下一份人情,她靠著這份人情費盡心思送了一封信到了薛闌那兒,也就是南江薛家。
她還記得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的薛闌隻身一人來到皇宮的場景,她看見昔日目空一切,無所顧忌的黎蘭站著薛闌面前神色複雜,薛闌和黎蘭大打了一場,但是她看的出來,黎蘭並沒有下狠手,哪怕最後薛闌重傷她,她也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而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黎蘭消失,只留下一個被她弄的千瘡百孔的皇宮,留下一個纏綿病榻的皇帝。
南霜緩了一口氣,她看著安深深,憔悴不已,緩緩接著出聲。
在黎蘭消失不見之後,她總算是又見到了那個男人,他躺在寬大的床上,就像是跋涉過萬水千山的旅人疲倦不堪。她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看見他在笑,笑的傻傻的,就像是以前的模樣。
「南霜,我回來了。」
她聽見他說,他回來了。真正的他回來了,被邪術蠱惑的他不是真正的他,不是那個愛著南霜的他。
「可是……南霜,可能我很快又要走了。」
他說他可能很快又要走了,是的,他又快走了,她知道。這樣疲倦的他,說不定下一刻就會閉上雙眼,然後……走掉。
她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也許一天,也許半天,也許只有一個時辰,她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邊,留在他的身側。
在那些僅剩的日子裡,她別說笑,她連勉強地扯扯嘴角都做不到。
那個男人依舊不遺餘力地逗她笑,他細弱的聲音時時常常會給她講一些有趣的事兒,說起御史大人家那只他為了報復特地送去的大黑貓,說起他在她睡著的時候曾給她畫過的花臉,說起初時相見時她的嫌棄與不耐。
「南霜,我沒有眼疾。」他邊咳嗽邊無奈地笑著說道,他看上她,不是因為有眼疾而看差了眼,他看上她,是命裡注定,是上天指引,是有心引路。
她依舊不明白,依舊不明白他為什麼……為什麼在送玉坊看一眼便瞧中了她,為什麼哪怕她不假辭色他依舊守在身邊,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總是不遺餘力地逗她笑,為什麼……為什麼?她有很多為什麼,可是沒有人給她答案,她只能握著那已經徹底涼掉的手,一遍一遍地問著。
「為什麼,哪怕世人反對,你依舊逆勢而行將我護在身邊?為什麼,哪怕我用滿腔假意迎合,你依舊不管不顧掏心掏肺?為什麼,哪怕被邪術控制,你依舊用盡全力到我身邊來?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愛嗎?愛一個在風塵之中長大的她,愛一個在風月場合執扇迎笑的她,愛一個那樣不堪的她,愛一個不會愛的她?
「是……因為他愛我嗎?」南霜濕潤的雙眼靜靜地看著安深深,她言語澀然地問道。
安深深理了理她額前散落下來的碎發,低了低眉眼:「你知道的啊,又何必要我來回答呢?」
作者有話要說: 南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