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五歲的時候,田鏡的願望是小區門口那間小超市裡買的冰淇淋套裝,媽媽說很貴,但裡面有一個榴蓮口味的冰淇淋,他還沒有吃過榴蓮。
十二歲的時候,田鏡的願望是一套王家衛的DVD,本地的影碟店只有盜版。
十六歲的時候,田鏡沒有願望了,他有了夢想,而給了他夢想的那個人就在身邊,他覺得他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半。
二十歲的時候,田鏡想起了榴蓮冰淇淋,王家衛的DVD,和導演夢,他對著鏡子裡自己肥胖的臉,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從未表現過,從聽懂幼兒園裡的同伴給他取的「肥仔」外號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中一直貫穿著一個更堅固的,隱晦的願望。
有時候他會希望忘記這個願望,假裝並不在意。
他希望自己不是個胖子。
如果他長得好看一點,至少不胖,他看起來就不會那麼愚蠢,懦弱,卑微,也許他對盛兆良的愛就不會被如此地棄如敝履。
然而二十五歲的田鏡似乎得到了盛兆良的愛,他們分分合合,田鏡有時候覺得自己得到了盛兆良的愛,有時候又覺得那是假象,盛兆良同情他珍視他,但不會愛他。
因為他是個胖子。
外貌對一個人有多大的影響?在大多數時候,是99%。
田鏡從小都是優等生,但同學們除了在借筆記的時候不會記得這一點,連老師也時常會忘記;田鏡是一個善良的人,但除了那些被他救助過的動物,不會有人記得他善良;田鏡做飯很好吃,但很少有人喜歡他做的食物,他們隱約覺得吃下去會變成他那樣;田鏡還很有天賦,但除了任耀駒和盛兆良,如此龐大的電影學院,如此龐大的電影圈,竟然也沒有人發現他。
99%的人只記得他是一個胖子,一個不善交際的,畏縮的,看起來就很好欺負的胖子,而他糟糕的性格的來源是什麼?仍舊是那些多餘的脂肪,像惡性循環一樣在他的人生中翻攪著走不出的漩渦。
剩下的1%,能讓他的人生在漩渦中有騰挪餘地的,是無法割裂的家人,從小一起長大所以瞭解他全部的朋友,欣賞他的才華的導師,因為視他為情敵才接近他的善良的少年,他們不在意他的外貌,看得到他的內心,並且願意陪伴他。
家人和朋友分走了1%當中的99%。
而愛情是最嚴苛的,愛情由眼到心,愛情帶著蓬勃的慾望和來自社會固態意識的影響,愛情不是不離不棄的親情,愛情不是寬容的甚至可以通過寬容來彰顯美德的友情,愛情是所有審視和計較的總和。所有人都說三觀,但忽略了審美觀也是一個人存在的重要憑據,哪怕有一秒鐘動心,審美觀也會有九十九秒用來挑剔,並且像一根燈繩,不停地拉亮紅燈。
田鏡總覺得,盛兆良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愛田鏡一秒,拉亮過九十九秒的紅燈。
那些紅燈讓傷害和衝擊來臨的時候,田鏡就變得不是那麼珍貴了。
這很殘忍,但二十五歲失戀的田鏡想通了。
所以二十六歲的他在無數次的掙扎過後,當他看到盛兆良眼中哪怕帶著愈傷也仍舊帥氣的自己,他終於放下了。
放下了那個貫穿一生的,堅固而隱晦的願望。
他不再是個胖子了,他也該跟那個胖子告別了,他同情和留戀自己,但他如果一直陪在那個胖子身邊,他就算擁有了外貌,擁有了自信,擁有了夢想,他也仍舊不敢擁有愛情。
畢竟胖,對愛情的影響是99.9%。
盛兆良不知道,當他失而復得,欣喜若狂地吻住田鏡的時候,田鏡的心裡在哭,那個胖胖的圓圓的田鏡,哭著消失了。
不過他總有一天會發現的。
那一天,他會用盡餘生的力氣,把那個胖胖的圓圓的田鏡找回來,對他說……
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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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鏡睜開眼睛,旁邊的枕頭有個尚存溫度的凹陷,他撐起身體,前幾天留下的淤傷還有些疼,但已經好很多了。
他安靜聽了一會兒,果然聽到樓下有響動,是盛兆良在做早餐。
田鏡又躺下來,難得犯懶,想細細體會一下此刻的幸福。
他重新和盛兆良在一起了,盛兆良三不五時地會過來住,已經發展成了半同居的關係。盛兆良比過去溫柔了數倍,做飯打掃,不管是田鏡工作還是他自己工作,都要抱著筆電跑來田鏡旁邊,一刻不願意分開,黏膩得彷彿換了個人。
田鏡恰好相反,他很滿足,但也滿足得有些漫不經心。他不再會像過去那樣,好像脖子後面提著根線,緊張又克制,現在他的線散了,就地躺倒,舒舒服服地享受愛情的沐浴。
這種感覺太新鮮了。
誰都會有食髓知味的癮,田鏡現在就有點兒上癮了,好像第一天戀愛。
「醒了嗎?」
田鏡在枕頭上扭過頭,果然看到盛兆良站在床邊,盛兆良看他一臉饜足的模樣,又覺得心動,便在床上趴下來,湊過去。
「起床吃飯?」盛兆良一邊溫聲說,手指不自覺地勾了勾田鏡的睡衣。
田鏡轉過身跟盛兆良對視,兩個人都有些蠢蠢欲動了,田鏡覺得不妙,連忙起身。
「吃飯吃飯。」
盛兆良乖乖跟上來。
雖然半同居了,但他們沒有再做過。
盛兆良是不敢,他雖然會在洗碗的時候故意拖延時間住下來,但上了床,田鏡就在旁邊熱乎乎地躺著,他還是不敢。跟田鏡復合幾乎是個奇跡,在他充分認識到自己曾經徹底失去過田鏡以後,他不蠢,誰不會珍惜奇跡呢?慣性不會。
如果他還像以前習慣了的那樣對待田鏡,覺得田鏡就該圍著他轉,像他們第一次那樣半強迫地推倒田鏡的話,田鏡如今的心情肯定不一樣了,並且盛兆良自己的心情也不一樣了,他捨不得,他覺得田鏡太瘦太弱了,以前可以高興了就掐兩把,還覺得手感好,現在不敢碰,雖然田鏡一直健身練出了些肌肉,但每天一起生活,看他吃得那麼少,看他有時候還是胃不舒服蜷在沙發上的時候,盛兆良就心疼得滴血,半點都不敢強迫他,睡在他旁邊都只敢勾勾他的手指,勾完了還得等田鏡睡著了去衛生間,他都不敢讓田鏡知道他在忍,他怕田鏡又心軟,慣自己。
而田鏡呢,就像他們復合的那個吻,田鏡如今也知道,自己不主動的話,兩個人就會真的蓋棉被純睡覺下去,他不是沒有慾望,他也不敢。
面對自己暴瘦的身體,在手術恢復期裡田鏡都用了很長時間去適應,他怕盛兆良也不適應,他像一個新人,他得去用新的自己面對盛兆良。
而且他的內心深處,很害怕盛兆良更喜歡他現在的身體。
告別是告別,他還不想把過去的自己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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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這種憋屈的日子就過了兩個月了,兩個人竟然也開始有點習慣了。
田鏡開始籌備新戲,主演名單裡有容語,盛兆良炸了。
起初是爭吵,盛兆良小心翼翼了兩個月,但畢竟本性難移,他在極怒的時候看上去非常冷漠,田鏡一看他的臉,心就涼了大半,過去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又回來了。
田鏡甚至忘了這裡是自己家,慌忙抓了外套就走了。
門一摜上,盛兆良心就被震碎了,他覺得恐懼爬上來,完全忘記上一刻自己有多生氣,趕緊追出去。
不用想,田鏡也該是去了樊帆家,但盛兆良把人家衣衫不整的情侶半夜叫醒,卻沒有看到田鏡,他更慌了,田鏡不來找樊帆,難道去找那個容語?
田鏡沒那麼不靠譜,容語知道他和盛兆良復合以後差點沒哭死,他可不敢去搞事情,他直接連夜買了機票,飛去找白皚和任耀駒了。
田鏡跟任耀駒久別,坐下來一聊便聊high了,田鏡決定乾脆留下來跟任耀駒多探討一下,對電影籌備也有好處,他的情緒也過去了,第二天就給盛兆良發了信息,報了坐標,表示過幾天就回去。但盛兆良等不了,他現在都還提防白皚呢,總覺得那是個對著誰都能拋媚眼的小子,急匆匆追了過來。
田鏡沒辦法,多了個人就不能住白皚家了,只好跟盛兆良出去開房。
兩個血氣方剛,苦戀結束的青年,在一張床上純潔地躺了倆月,卻經不住為期36小時的小別,終於還是出事了。
盛兆良心裡慌,非要纏著田鏡,纏著纏著田鏡也上火了,親得氣喘吁吁,盛兆良試探地脫田鏡的衣服,田鏡沒有拒絕。
當田鏡的身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盛兆良面前時,盛兆良的眼神很複雜,混雜著慾望,疼惜,愧疚,和一絲驚喜。
田鏡知道這會是個驚喜,所以他才一直避免發生。
他不想成為驚喜,就像他從未想過利用這個驚喜在他還恨著盛兆良的時候去報復他。
他突然覺得心裡像空了一塊。
「你喜歡嗎?」
盛兆良黑沉沉的眸子抬起來,裡頭還翻湧著諸多急躁的情緒。
「盛兆良,你喜歡我嗎?」
「喜歡。」盛兆良俯下身黏黏地親他,「我愛你。」
「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
盛兆良停了下來。
他渾身都冷了。
他知道他們之間有問題,但他沒想到是這個問題。
那一天,他會用盡餘生的力氣,把那個胖胖的圓圓的田鏡找回來,對他說……
對他說。
「我愛你在時間中穿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