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年夏至•莊三禍
有鳳來居失去了往日裡的雅致靜謐,裡頭鬧哄哄的,最靠近莊老三的那一桌食客帶著小孩,兩個孩子這會嚇得大哭,女眷哄了也沒用。有些食客們走到門口,前腳跟都踏進來了,瞧著裡頭的動靜大,又縮了回去。莊老三還在不依不撓,這件事有鳳來居說是有責任,但也無傷大雅,但是甭管僮掌櫃如何好言相勸,要換菜還是要如何,他都當耳邊風,說是要他們賠償,但獅子大開口,壓根就沒有誠意。又說要有鳳來居道歉,言明自己名不其實,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新來的客人還沒嘗過這裡的東西,聽見有人說飯菜裡有蟑螂,菜色味道有變,一個個都要退錢就走。老食客們卻心知東家這是遇上了麻煩,沒幾個走的,都留下來看看情況。僮掌櫃脾氣再好也無法跟這些不講理的人再談下去,叫來小廝就想報警。
只聽那跟大爺似的坐在椅子裡的莊老三搖了搖手裡頭的扇子,踢翻了腳邊的桌子,邪笑地著說:“實話跟你說,那員警廳的廳長是我舅舅。你們今兒個還就得給爺賠錢道歉了!”
僮掌櫃氣得肚子一顫一顫的,知道無法善了,轉頭像樓上眺望著的湘姑娘使了個眼色。湘姑娘點點頭,轉身就疾走幾步,就見二樓的走廊盡頭走來一人,正是她要去請的大少爺。
莊老三手裡的扇子搖得肆意,他這會直覺自己姿態瀟灑,瞧著僮掌櫃焦急的模樣笑得更歡了,“僮掌櫃,你們有鳳來居今兒個要是不給我個交代,我莊老三就待在這不走了!”說著還把扇子重重地擱在了桌上。
他話音剛落,樓梯上清清淡淡地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要什麼交代?是清蒸還是紅煮?”聲音雖不大,卻像是一堆麻雀裡頭響起了一聲鳳鳴,滿座的人皆朝他望去。僮掌櫃見著那人,也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朝他行禮,然後站到了樓梯口。
莊老三平生最恨比自己還會裝模作樣之人,這會子見來人的架勢,又聽他這話,心頭便是一火,待回過頭去瞧見他的臉更像是在心里加了一把柴火。
只見來人一身白襯衫,脖頸處的扣子卻是做成了繁複的紅色盤扣,精緻的刺繡遍佈衣裳,帶著中西結合的驚豔感。此刻那雙丹鳳眼隨意地掃過眾人,最後輕飄飄地落在莊老三……面前的破爛桌椅上。
“我說僮掌櫃,你們出了事找一個小白臉來有毛用?爺我走的是水道,可不是旱道,就算這小白臉再怎麼好看地跟娘們似的,爺我也不會憐花惜玉啊。”他周圍的手下都配合地哈哈大笑起來,有幾個的眼神還隱隱帶著下流的意味,盯著林葳蕤瞧地眼珠子都不動了。阿福瞪著他們,恨不得將他們的招子給摘下來。“看什麼看,我們家大少也是你們這些醃臢東西能看的!”
他說這話的功夫,僮掌櫃已經一五一十地在耳邊將事情都報備給了林葳蕤。
林葳蕤點了點頭,朝各位還站著圍觀的食客們拱手道:“諸位受驚了,我林某人在這裡給大家賠罪,今日的飯菜一概全免,走前還請到前臺領一份神仙酒。”原本還有些不滿被打擾了用餐時間的食客們紛紛叫好,誇讚林老闆的大氣,然後歡天喜地的繼續吃自己的飯了。若是一頓驚能換一瓶千金不換的神仙酒,那他們倒是要感謝這鬧事的人了。
林葳蕤說完也不管肉疼地臉扭曲的僮掌櫃,他走到距離人跟前三步遠站定,阿福給他搬了張乾淨的椅子伺候他坐了下來,然後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家東家。”
莊老三也是今日第一次見到這有鳳來居的東家,沒想到人這麼年輕,不過他向來是個混不吝的,瞧著眼前是個小白臉,就也以為是個好欺負的。
林葳蕤翹著二郎腿,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襯衫的袖口,然後問道:“莊老闆既然是慕名而來,又為何說我家菜色味道不對呢?在我家酒樓呆了幾天,頓頓點不重樣的,怎麼,莊老闆也想開酒樓?上我這偷師?”
莊老三一噎,才發現自己方才的話中有漏洞,不過他扇子一撐,清秀的臉上卻是無賴滿滿:“你甭管我是第一次來還是第幾次來,總而言之你這酒樓飯菜敷衍是事實,菜裡有蟑螂是眾目睽睽,若是沒個交代休怪我莊某人不客氣,在這襄城,我說話還是有幾分底氣的。我看你這酒樓是還想開下去吧?”
“你說笑了,這酒樓還真是不開也可以的。我還不缺這點錢。”
“你!”莊老三沒想到這林葳蕤不按常理出牌,“哼!既如此那我將此事宣揚出去,林老闆也是不在意的咯?”
林葳蕤搖了搖頭,“雖然我不缺錢,但我很討厭有人污蔑,尤其在廚房的事情上。”說完,又叫人將那碗有蟑螂的蟹羹端了過來,看了一眼他便笑了,“莊老闆,沒人告訴你的手下,下蟑螂的時候要記得把繩子拿開嗎?”蟑螂會跑,抓了放在衣兜裡怕它跑掉,這莊老三的手下便拿了一條黑色的細繩子綁著,剛才他往碗裡扔蟑螂的時候,時間太急,可沒注意到要把這繩子解開。這會子黑色的細線在白色的粥裡若隱若現。
莊老三瞧了眼面色難看看著他的手下,也面不改色:“林老闆可不要冤枉好人,這分明是你們廚子的頭髮,好呀!原來這飯菜不僅跑進了蟑螂,還有廚子的頭髮,這樣的飯菜,虧你們也吃得下。”
原本還在動筷子的食客瞬間沒了食欲,看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企圖從中找出頭髮絲來。
林葳蕤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輕飄飄,卻是讓原本還得意洋洋的莊老三頭皮一緊。
“我們的廚子戴著廚師帽,最重要的是,為了食客們的吃食衛生,個個都斷發了。這根有三寸長的粗‘頭髮’你要如何圓過去呢?”
這會子也沒人點菜了,以為自己闖禍了的大寶和其他廚師全都站在大堂後頭焦急地等待著,眾人一眼望過去,謔!二十幾人,還真都是斷了發的。這年頭斷發真是一件特別驚世駭俗的事情,尤其在襄城這種小地方,眾人一時間都為有鳳來居的做法震撼,竟是沒空去理莊老三的挑撥。
“……”這蟑螂是沒法賴了,莊老三拒不承認這是他故意下陰手:“不過是誤會,許是那奴才衣裳被蟑螂給爬了自己都沒注意到。林老闆做生意的總不會跟我們這些食客計較吧。況且你們這飯菜味道變差是事實吧,剛才那跑堂的可都老實交代了。”林葳蕤也不同他爭辯,讓他且等著,起身往後廚走去。
後廚裡,抓著廚師帽滿臉苦澀的張師傅見到林葳蕤,像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無措。大少爺信任他,把酒樓的廚房交給他,沒想到卻差點名聲掃地。愧色幾乎可以從他的身上蔓延出來,“大少,我老張對不起大少對我的信任!二寶那孩子……”
林葳蕤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拍了拍他的肩,“張叔,不必。今日的事情我早已有所預料,也算是對大家的第一道考驗。人往高處走,本就是人之常情,如今能站在這裡的人,便是通過了我的考驗。”他挽起了白襯衫的袖子,然後手起刀落間,料理了一隻大閘蟹,邊說:“接下來每個人月薪加兩塊大洋,除此之外,以後我做什麼菜色,所有人都可以看,能學到多少就看你們自己了。”
所有人都一臉驚喜地看著灶台前的人,不復剛才的沮喪,張師傅更是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大、大少爺!您……”
“張師傅過來幫我打下手,其他人都看著吧。”
“哎!哎!好!”張師傅抹了把老臉,重新戴好廚師帽,然後滿臉榮幸地給大少爺打下手去了。林葳蕤同時開了幾個爐灶,邊將莊老三那桌的菜重新做了一遍,一邊給他們示意新的菜色。
將田莊裡剛摘的竹筍、蕨菜、白菇在高湯滾水裡汆一下,新鮮的魚蝦蟹切片在開水中燙過,上籠屜開大火蒸熟,加入醬油、胡椒粉等調料一起拌勻,滴幾滴醋,然後將所有東西都填入自製的圓形的綠豆粉皮中,澆入秘制的醬汁,用龍鬚菜穿成的針線密密實實地縫起來,在放入籠屜小火蒸一小會。
上桌的時候,透過晶瑩剔透的粉皮,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頭的食材。因著這海裡遊的、山裡長的,原本相隔山海的東西合聚一盤中,所以古人給取了個巧名“山海兜”。山海的鮮都容納在這個小小的粉皮兜裡,吃的時候用勺子一挖放入口中,混著嫩滑的粉皮,鮮香撲鼻。
徒弟們聞著空氣中滿溢的香氣,使勁咽口水,但是眼睛一丁點也不敢錯過大少爺的動作,就見灶台旁的人抬頭問道:“有火腿嗎?”
大寶趕緊點頭,“有的,大少爺,在籠上蒸著呢,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我給您取出來。”
林葳蕤瞧了瞧,點了點頭:“湊合可以用。”說完便將火腿切成四四方方的模樣,皮朝下剞小方塊,然後維持不變放入碗中,加入冰糖、白蓮子、高清湯繼續上籠蒸著。他抬手朝躲在最後頭的小姑蘇招了招手,“過來。”繼而沒有半分停頓地給她示範了水果三色布丁的做法,做完遞給跑堂的夥計,“送去給外邊的兩個小孩。”
鹵汁加蜂蜜燒沸,自然勾兌,再放入糖桂花攪勻形成濃稠難分的蜜汁。這些都做好之後,將還蒸著的火腿取出去掉鹵汁,澆上剛才做的蜜汁,在色澤火紅的表皮上撒上炸成金黃色的松仁子做點綴,蜜汁火方便成了。
偶爾林葳蕤會停下來解說一些步驟,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廚房這邊打得火熱,原本安定下來的酒樓大堂裡卻是隨著後廚傳來的香味飄散開始有了騷動。人們紛紛翹首,朝後廚望去,議論著這是在做什麼菜色。
莊老三老神在在地等著,他今兒個就算沒完成目標,也算是給有鳳來居的金字招牌上抹了黑,這會子也不急了。然而隨著那股霸道的香味漸漸蔓延到整個大廳,他也動了動身體,坐直了身,“什麼味道?怎麼這麼香?這有鳳來居難道還留了壓箱底的菜色?!”不過轉念一想,這林小白臉難道是指望著拿美食來堵住我的嘴,以此來證明酒樓。雖然不該,但這莊老三還真是有些期待,誰讓這味道簡直就像是蠱蟲一樣悄無聲息地鑽入人的胃裡,卻讓人欲罷不能。
大寶被點名做了一道西湖醋魚,小寶也炒了一道薈萃時蔬,四道菜作為酒樓的補償,在莊老三和其他所有人目光的洗禮中,被送到了那兩桌無辜被掀了飯菜的主人桌上。有一桌帶了小孩,如今已被滑溜溜甜滋滋的布丁完全安撫住,就是大一點的吃完了自己的就想去搶小的,沒有帶孩子的那一桌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那羡慕到流口水的小眼神別提讓他老爹多丟臉了。
莊老三氣得牙癢癢,肚子被那香味勾得饞得很,他渾然不覺的掃光了酒樓新端上來的飯菜。直到林葳蕤換了身衣裳走到他跟前,阿福在旁邊端著一盤蜜汁火方。
“莊老闆,剛才的菜色可都滿意?”豈止是滿意,若是從前光臨的有鳳來居還只是凡夫俗子的酒樓,那方才端上來的東西簡直就是讓人如在雲端,品嘗到了真正的神仙珍饈,看那乾淨到反光的盤子白便知道了。莊老三卻只是懶洋洋地回了一句:“一般,尚可入口。但是若是你想憑這樣就想讓我息事寧人,呵……林老闆未免太過天真了……”
林葳蕤輕笑一聲,然後搖著扇子的莊老三便感覺到頭上一股粘稠的熱流而下。阿福手中的蜜汁火方已經空盤了。
莊老三瞠目結舌,神色怒極,扭曲到極致,簡直難以置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