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癸醜年大暑•雙橋事
匯賢堂和有鳳來居的比試結果正鬧得人人皆知時,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卻是攪亂了一汪春水後, 就要離開這座千年古都了。
七月的夜晚, 月明星稀, 白日的暑氣散去, 倒是個適合出行的時辰。火車站此時人流不算多,過往的百姓們見了全副武裝的大兵, 都遠遠繞開了去, 等走遠了再暗自跟旁邊的人八卦這是哪家督軍出行。
來的時候, 是于左棠送的人, 走的時候,于左棠自然也是要來送行的。他沒瞧見原小嵐, 便好奇問道:“原小友呢?”
“他有點私事,要留在這一段時日,這次就不跟我們走了。”真實原因是奉天此刻有兩個現在他不想見的人,一個是此生不願再見,另外一個則是不敢見。
于左棠點頭,“那我會多加照看原小友的。時候不早了, 一路順風。”
專列火車的笛聲響起, 夜風涼起,一身軍服的男人將身上的軍外套披在白衣男子身上, 攬著他上了車廂,那些在周圍警戒的大兵也排隊, 井然有序地上了火車。
于左棠看著火車遠遠而去, 忽然心生一股惆悵, 但是更多的是全新的希望,就在不久前,他們又同奉天簽訂了一項協議,擬在未來兩年之內,在整個華北地區都種上新的高產糧種。屆時,百姓的糧食收成將會至少增加一倍,人民的生活水準提高,國庫也將有進。
另外,党國內部也逐漸達成一致,孫先生和宋先生二人在葉大帥的牽橋搭線下,決定齊心戮力,加上國會的良好運轉,定能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
此時的他,並未想到,不到半日,他便聽到了二人遇難的噩耗。
民國二年,註定是暗殺叢生的一年,前有宋元駒被暗殺一案,後有葉鴻鵠一案,都是干係國運的大事件,也是註定後世銘記的一年,這一年的陽曆七月二十二日淩晨五點半,葉鴻鵠乘坐的一趟北平開往奉天的專列忽然遭遇爆炸埋伏,東北首領生死未卜,舉國譁然,海內震動。
“你說什麼?”于左棠彼時正到訪原小嵐的住處,聽到下屬來報時,還有些回不了神。“你是說,葉大帥乘坐的專列遭遇了埋伏?”
原小嵐手上的書掉在了地上,他有些反應不過來:“誰的?”
那通報的下屬也是滿心震驚,還夾雜著一絲兔死狗烹的悲愴,他又一次重複大喊道:“長官!是奉天葉大帥他們的專列!”
是日,于左棠趕往總理府尋找宋元駒商議,原小嵐匆匆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車趕往奉天。這一天,同樣有無數刺探消息的奸細趕赴奉天,彼時,東北全線戒嚴,奉系大將們在短暫地在大帥府回合後,便各自趕往負責的邊境坐鎮。
山雨欲來,大國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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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葳蕤只覺得渾身無力,閉著眼睛,仿佛泡在了溫熱的泉水裡,整個人都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但是周圍很安全,很安靜,隱隱有水聲傳來,也是令人舒心的氣息。他想著定是葉鴻鵠那廝又折騰他了,每次折騰完了他都是這樣半夢半醒的疲憊狀態。葉鴻鵠在身邊這個認知,讓他又放下警戒心來,更加沉沉睡去。
然而外界,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壓抑。
一身軍服的男人鬍子渣拉,肩上還綁著繃帶,眼底的血絲駭人,仿佛封閉著一片血海,周圍的氣息弑殺暴虐,無人敢近身。他此刻陰沉著臉,面無表情問道:“他何時醒來?”
通身的煞氣駭得剛剛診斷過的大夫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顫巍巍道:“大、大帥,小的無能,夫人這病,小的診斷不出來啊!”明明嚴重的外傷已經全部好了,但是就是醒不過來。日復一日,這已經是大帥府請的不知第幾個醫生了。西醫不行就中醫上,但這些平日裡懸壺濟世的醫師卻沒有一個能夠讓他的葳蕤醒來,沒有一個。既然這麼沒用,那從今往後也便用不著了。
男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滾。”
“大帥大帥饒命啊……”
吳冕示意手下,趕緊將這個沒用的人拖出去,別在大帥跟前礙眼。這會子沒了夫人,根本沒人拉的住發狂的大帥。
等到屋裡沒了人,吳冕才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大帥,我聽聞農莊那邊住著一位和夫人相識的道一天師,此人精通醫道,從前還治好了留家那家小姐打從娘胎裡出來的痼疾。或許我們可以請他來為夫人看看?”
他這話說的小心,生怕刺激到大帥暴虐敏感的神經,但原本眼光只停留在床榻上的葉鴻鵠聞言,卻是猛地朝他看來,“快去請!開著車去。”
他怎麼忘了這位,當日葳蕤便同他說過這位道士有些過人之處,還讓他打理藥園。方才還死氣沉沉的男人,這會子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縷浮萍,迴光返照般恢復了生機。
但是吳冕卻沒有太大欣喜,期望有多高,失望的時候就墜落得越慘。最近有太多這樣的時候了,他只希望這一次,大帥能夠不再失望。要不然,他也不能確定,這個失去了禁錮它的牢籠的猛獸會不會發瘋。到時,無論是對他,還是整個華國,都絕不是一件好事。
吳冕走後,葉鴻鵠一甩手讓所有人都下去,阿福紅著眼睛也退下了。
大少爺成了這樣,他對於大帥卻也興起不了太多怨言,畢竟是大少心甘情願護住了這個男人,在爆炸來臨的時候。這是大少用生命換來的人,再多的怨言,都是對大少的褻瀆。
葉鴻鵠凝視著床上沉睡的人,許久許久,才起身輕輕解開他的扣子親自為他擦洗身子,他的力道輕柔地幾乎讓人以為他此刻捧著的是多麼易碎的珍寶。這也確實是他的珍寶,經歷兩世,失而復得的珍寶,然而他又一次失去了他。等到擦到血肉迷糊的背部時,這個鋼鐵般連坦克都無法擊垮的男人,再一次紅了眼眶。
七月二十二日深夜,火車車廂內,葉鴻鵠抱著懷中的人,一下又一下輕撫著他的背,緩緩平復他的氣息。他光著上身,此刻的軍服外套披在了懷中人身上,結實的後背有幾道新生的劃痕,整個人有種逼仄勃發的性感。
見懷中人呼吸稍微平復了一些,他又低下頭去親吻那紅腫的唇,見那人的唇避開也不惱,笑著追著跑,愣是把人壓著結結實實地又親了一通才放開。
林葳蕤沙啞著聲音,“你有完沒完啊……”他自以為聲音淩厲有威懾力,然而因為方才的激烈運動,呵斥的聲音變得綿軟沒有力道,聽在人耳朵裡反倒顯得像是吃飽喝足的貓在撒嬌。
葉鴻鵠又去親他的耳朵,笑著道:“沒完,一輩子都沒完。”
兩人說了一會親昵話,林葳蕤又道:“奉天的小麥是不是已經進入了收割季了?”
葉鴻鵠點頭:“嗯,還有水稻,九月份就可以收割了。畝產喜人,這一切都是夫人的功勞。我都是靠夫人養著的。”
他後頭那一句話說得林大少順毛得很,也不計較夫人這一稱呼了,“說正事呢。這些改良的種子要多少我都可以培育,下面我還會嘗試改良蔬果,你要是想拿去做什麼就做吧。”
葉鴻鵠低下頭,和他額頭抵著額頭,親密無間,“蕤蕤這麼信任我啊,就不怕我拿著這些東西發家致富,亦或是殺人放火?”
林葳蕤翻了個美人的白眼,“你會嗎?那記得分我一半贓。”
葉鴻鵠大笑,兩人鬧做一團。夜深了才睡去。
淩晨五時,火車搖搖晃晃中,林葳蕤一陣心悸,忽然從夢中醒來,一股灼燒的感覺遍佈全身,這種感覺是沒來由的,且時隱時現。林葳蕤覺得身體很不對勁,他便悄然下了床,想要找水喝,
他原本是枕在葉鴻鵠手上被攬著睡的。這個睡姿使得習慣獨睡的林葳蕤一開始很排斥,然而後來漸漸的也習慣了,甚至在睡夢中身體還會自動自覺地朝身邊的人靠攏,兩人完美的契合在一起。
他這一醒,葉鴻鵠也醒了,他摸了摸身邊人的臉,低聲問道:“怎麼了?想喝水嗎?”
“你別管我,繼續睡吧,我透透氣就回來。”葉鴻鵠這一摸,也驚醒了,他發現身邊的人渾身滾燙,疑心是發燒了,趕緊起身披了衣,就要叫軍醫過來。
林葳蕤攔不住他,軍醫來了之後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林葳蕤的身體溫度又降了下去。葉鴻鵠不放心,林葳蕤覺得胸口發悶,便想開窗透透氣,葉鴻鵠見他燒著呢,哪敢讓他吹風。
最後兩人妥協,林葳蕤披著厚厚的軍外套,窗邊開了個小口,只露出一張小臉往外看。身後,葉鴻鵠在窗前抱住他,從他頭頂往外看,更多的是看身邊的人。
啟明星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即將到來,荒郊野外的,毫無遮擋,四下安謐,倒是適合觀星野。大帥和夫人都起床了,其餘人自然也陸陸續續起了,守夜的大兵開始交接,可以隱約聽到江坤正在點人的聲音。
吹了一會風,身體內沒來由的燒熱似乎緩解了一些,林葳蕤輕輕的念起了詩: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
“以前我從沒坐過這麼慢的火車,到了這裡,倒是什麼都見識了。”
“我沒想過能夠見到真的皇帝,到了這裡,竟然還能給當一回皇帝的主廚。”
“我以前沒想過愛人,到了這裡,我遇見了一個人,他說他愛我。”
身後一直安靜的男人忽然道:“對,他愛你如生命。”
於是披著軍外套的青年便笑了,一側的酒窩若隱若現。
清晨五點三十分,專列經過京奉、南滿鐵路交叉處的雙橋時,忽然爆炸。彼時正望著窗外的林葳蕤在火光和遠處鬼祟的蹤影中,率先在爆炸前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
“所有人趴下!”
或許是華夏大地微弱的龍氣庇佑,或許是上天垂憐,歷史的車輪在這一刻急速運轉。他這一聲猶如神助,瞬間傳到很遠的地方,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按照了那道聲音的指令,原地趴下,而林葳蕤自己,則是轉身將葉鴻鵠撲倒在火車地板上,下一秒,爆炸聲響起。
民國二年七月二十二日,葉鴻鵠大帥遇襲,史稱雙橋事件。
除了列車長和幾位離得最近的車頭內的管理人員不治而亡,距離□□放置地點第二近的車廂內,林葳蕤重傷昏迷不醒外,其餘人儘管有受傷,但皆不可思議的活了下來,冥冥之中,必有天意。
後來這趟列車倖存下來的人們,每每回想起這一日時,都會隱晦而又敬畏地表示,這都是大帥夫人的庇佑,若不是他身體不適,突然在爆炸前醒來,驚醒了所有人,又及時地示警,或許他們這群人會在睡夢中葬身火海,或許整個歷史也將改寫。
有些信佛的甚至認為,大帥夫人就是他們北六省的福星,庇佑著大帥和全軍。這些傳言很快流傳在北六省軍中,並且為絕大部分人深信不疑,畢竟,自從大帥有了夫人後,東北軍戰必勝,且每每逢凶化吉,還帶來了潛藏著巨大利益的糧種,都無證明了這一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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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嗎?原來葳蕤愛我,也如生命,呵呵……”床邊的男人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最想要的真心,可是卻笑得比哭還難看。因為打算用一生來愛的人,有可能餘生都不能共赴。
下午一點,小紅樓最好的一間房內,房門準時從裡向外打開。從那日遇襲乘坐專機回來後,大帥府的人便都習慣了大帥在五點醒來,陪伴夫人一上午,然後就會去處理公務。吳冕和江坤等左右向一身寒氣的男人點頭,一行人往旁邊的會議室去,裡頭早已坐滿了一半的北六省最上層人物。
敢惹奉天,就要做好承受百倍千倍代價的準備,尤其是傷害到了他們的夫人,這一筆血債,就由敵人的鮮血來償還吧!
一個時辰後,會議中途停止,吳冕讓人去請的道一天師到了。眾人都知道夫人為救大帥重傷後昏迷不醒,這陣子大帥四處求醫,但每每都是失望而歸,這會他們也不敢報多大期望,只得暗自祈禱,老天爺再一次庇佑北六省。
葉鴻鵠到的時候,道一已經開始為林葳蕤把脈了。
兩隻手都細細把脈完,再看了看手心和面相,大約一刻鐘後,他才停下動作。
葉鴻鵠緊迫盯人,“他的病到底如何?怎樣才能醒來?”
道一天師不像其他醫者一般畏懼這位氣勢恐怖的大帥,他只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周圍的人。
葉鴻鵠即刻打了個手勢,讓人都下去。
等到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神神秘秘的道一天師才道:“不知大帥可知,林道友的命格奇特,且身負極大機緣?”
葉鴻鵠聽不懂他這像打啞謎一眼的話,直接道:“還請天師直言,葉某從未得知。”
“無礙,我只是想說,林道友是天命之子,得天庇佑,縱然有劫難,也會安然度過。”
這是葉鴻鵠這一個月以來得到的最好的一個答案,但是,“那他為何不醒?!”
“此番遭難,或許引得道友的機緣有了一番造化,於他此番損傷的身體也有裨益,等著吧,短則半月,長則三月,林道友自會醒來。若是大帥擔心林道友睡得太久對身體不好,林道友託付我照看的藥園子裡頭有幾味好藥,可以拿來做了藥膳服用。”
這一日,送走了道一天師,並且同他約定每日都來看診後,葉鴻鵠再未找過其他醫師。他在賭,他也只能賭,只能相信這位神神叨叨的道士的斷語,諸天神佛保佑,他的葳蕤一定能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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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是林葳蕤再次有意識時的第一感受,這種熱不是普通的溫度升高帶來的焦躁,而是猶如置身烈焰火海中的灼熱,熱浪如同地心深處的岩漿噴發,潮水般由內而外湧出。
奇異的是,仿佛身處岩漿中心的林葳蕤卻並沒有產生火燒般的恐懼感,那是一股帶著親昵的氣息,在極致的灼熱過後,隨之而來的是在火焰中迎來了身體脫胎換骨的重生,前所未有的輕盈舒適,仿佛回到了母胎中。
他不知道的是,在外界,剛好在為他擦身的葉鴻鵠下一刻便見到他背部原本血肉模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片片醜陋的痂皮飄落,露出底下如同新生嬰兒般嬌嫩的皮膚,男人的瞳孔猝然放大,愣在了原地。
從此以後,除了來看診的道一天師,其餘人都不被允許靠近林葳蕤睡著的房間,一切都由葉鴻鵠親力親為照顧,外界看來,只是唏噓一聲,然後歎一聲大帥對夫人的深情,倒也沒有懷疑其他。
外界的一切他無從得知,被灼熱包圍,思緒朦朧間,他做了一個漫長而又清晰的夢,夢中,他成了一隻火紅色的鳳鳥,在遙遠的古時,萬物的主宰還不是兩腳站立在大地上的人類,而是各種珍禽神獸,鳳鳥身為百鳥之王,它們居住在與世隔絕的世外神境。由於得天獨厚,上天降下了靈露,匯成一汪靈湖,不僅使鳳鳥的棲息地土壤肥沃,而且滋養了各種上古的奇花異草。鳳鳥非神桐不棲,靠神露為食。
後來有人無意間闖進了這一處世外桃源,善良的鳳鳥允許他們在自己的領地上耕種繁衍,人們以沃地耕種為生,不斷壯大,成了遠近聞名的沃野國。
然而,人的貪婪無度最終使得靈湖枯竭,只餘一泉眼。鳳鳥無以為食,最後在烈火中逐漸滅絕,人們找到了更好的部落駐地也搬出了這裡,臨走前帶走了最後一顆鳳鳥蛋。世外之境荒蕪。
後來,一名修得圓滿的大能偶然誤入此境,看中了這漫山遍野的藥草,將其煉成了隨身的芥子空間,專門用作藥園。隨著大能的隕落,這芥子空間便成了無主的法寶,唯有鳳鳥承認之人可入。
近萬年來,得到芥子空間的人寥寥,但無不成了當世赫赫的神醫,上一位得以進入這裡的有緣人,還是一千八百年前道一天師師門的一位祖師爺,這位神醫祖師爺活了近兩百歲,最後還是被自己煉的新藥毒死的。道一在師門典籍中見過此類有緣人的相關記載,才會見到林葳蕤的時候便聯想到了這一則古籍故事。
至於傳言同林葳蕤夢中所見到的來龍去脈不同,蓋因訛傳。芥子空間對每一位傳承者都有著命脈相連的感應,是以在林葳蕤生命遭遇不可逆轉的威脅時,芥子空間果斷選擇將傳承之人的魂魄蘊養在了空間中,第一次是前世,林葳蕤剛剛得到機緣卻遭遇車禍時,雖然因為某種不可抗力使得他一覺醒來到了民國,但終歸結果是好的,第二次則是現在。
至於襄城遭遇白狼軍受傷那次,因為傷害還未到致命的程度,所以芥子空間並沒有動靜。不過這一次的大動靜,倒是使得林葳蕤間接瞭解到了曾經以為的小洞天的真正來頭。
千百年來的記憶如同白駒過隙在林葳蕤腦海中一一略過,過客匆匆,醒來後如同做了黃粱一夢,但這夢對於葉鴻鵠來說,卻是過於漫長了。
心思緊張的七月過後,樹梢上的綠葉飄過林蓁芃中元節點燃的祈福荷葉燈,品嘗過大帥府中秋的苦味月餅,來到過重陽節無人問津的良鄉酒、柿子、山裡紅,倏而便悄然在霜降時節白了頭。
早晨,奉天小學學堂內,書聲琅琅,教書的先生是海外留學回來的,帶著厚厚的眼鏡,講課十分嚴厲。此刻他從前往後走,盯著這一群小蘿蔔頭,座位上的學生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這位年輕有為的先生走到得意門生林蓁芃的桌前時,特意停留了一會,見他正在看高年級的數學書,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往後走。然而林蓁芃看似認真看書,實則腦海裡正走著神。
外頭下雪了,夏日已經過去,然而大哥還昏迷未醒。
今天天氣突然降溫,幸好早晨起床的時候,胖嬸和胡奶奶為他準備了厚厚的冬衣,他臨走前還給自己帶上了一條格子圍巾,那是大哥去年過年的時候給他帶上的,後來沒拿回去,四捨五入就是大哥送給他的禮物了。
今年的冬天好像來的格外早,十月底,奉天就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林蓁芃走出課室的時候,天上的雪正好開始飄落,落在棕色的格子圍巾上。來接他的是大帥府的警衛員,他自個背著重重的書包,繃著小臉,步伐穩重地上了車,雖然面容依舊稚嫩,但卻已經有了兩位哥哥的風範。
小轎車開過乾元街中心的有鳳來居時,店裡依舊高朋滿座,座無虛席。聽曾白玉掌櫃說,今年預約包廂的人已經排到了年後了。他往窗外看的時候,好像見到了吳家那位大小姐的身影,據說她很喜歡大哥,還想到大帥府看望大哥,不過後來被她大哥帶走了,他大哥林蓁芃見過,是四哥手下的吳營長。
哼,這些癡心妄想的人。故作早熟的小孩不滿地想。
稍微對時局敏銳點的人便會發現,近來瀋陽、奉天等北六省重地的路上多了許多巡邏的大兵,還有一些行蹤詭異的人,這是繼暗殺事件後才多出來的。不過北六省的百姓們此刻還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半點不慌,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他們的大帥在,那就絕對不會讓戰火蔓延這片領土。同三個月前,得知大帥遇襲的全城恐慌相比,今時今日的北六省百姓是完全不同的安然和自信。
他們知道,在這片曾經的焦土上再無黑暗和動盪,是因為,有人用坦克大炮把戰火擋在了看不見的地方。只要有葉鴻鵠在的一天,東北就亂不了。這便是暗殺的幕後之人無論如何也要除掉葉鴻鵠的原因。
小轎車緩緩在大帥府門前停下,林蓁芃抖掉肩上圍巾的雪花,朝守衛的兵哥點了點頭,便往府內走,小孩打算換身衣裳就去看望大哥。但是他一走進府內,就敏銳地意識到,今日的大帥府籠罩著不尋常的氣息,不僅剛才進來的時候,門前的車馬多了許多不常見的,看守的士兵們臉上的神情也像是在壓抑著什麼。
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先是疾步,最後乾脆跑了起來,路上遇到了滿臉喜色想要跟他報喜的阿福,也沒有停下來。他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了。他跑得更快了。
小紅樓,主人家的臥室前擠滿了人,不僅是管事爺爺,胡奶奶,連吳冕、江坤等這些親信都來了,在場的人無不臉上帶著止不住的笑意和激動。能不激動嘛!時隔三月,三個月啊,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絕望,大帥眼看著越來越可怕就要奔潰的時候,無數人企盼的夫人終於醒來了。
劉管事朝跑來的小少爺笑道:“小少爺慢點,先生已經醒來了,道一天師還在裡面診斷。”林蓁芃一顆心高高升起,聽到這句話終於安全落地,小胖子咧著嘴,就要往房內沖,被剛好出來的道一攔住了,“諸位,稍安勿躁,林友確實醒來了,身體也無大礙,仔細調養個把月便能恢復。不過……”他說到這狡黠一笑,“這會還是先留點時間給屋內兩位吧。”
房內,林葳蕤靠在軟枕上,覺得整個人骨頭都松了,身子乏得很。他也是被葉鴻鵠嚇到,一問才知道,自己都已經昏睡了三個月了,不僅錯過了中元節,中秋節,還有重陽節,若再不醒,怕是要將冬至也睡過去了。
門關上,屋內安靜下來,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初雪紛紛揚揚,屋內卻是溫暖如春,燒著的地暖旺得很,林葳蕤都出汗了。
旁邊的男人盯著他的眼神跟餓了三個月似的,饒是淡定如林葳蕤都有些吃不消在,他伸出一雙慘白羸弱的手,用手指撥了撥面前人的鬍子,皺著好看的眉頭:“葉鴻鵠,三個月不見,你怎麼變這樣了,醜死了。”林大少很不滿,好歹是自己要看一輩子的人,醜了一點點大少爺都不能忍受。
他的語氣雖處處透著矜驕,按道理該遭人惡的,但美人大病初愈,面色蒼白,這會是個人都不忍同他置氣,何況是恨不得把全天下都送到他面前的葉鴻鵠,更是看不得他一點不順心。
葉鴻鵠盯著那雙睜開後美不勝收的眼睛看,不捨得放過一秒,整個人由於巨大的驚喜衝擊,絕處逢生,以致於感官都麻木了。但仍下意識道:“那……媳婦你先別看,等我去刮個鬍子?”
林葳蕤看他難得有些呆的樣子,笑出了聲。
葉鴻鵠現在這形象確實挺……滄桑的,鬍子渣拉好幾個月沒刮,眼珠子都是紅血絲,青影沉沉,但這都不是重點,讓人覺得不寒而慄的是他這一身煞氣,林大少看著煩心。
林葳蕤繼續道:“我睡了這麼久,沒出什麼事吧,小芃呢?”他見葉鴻鵠又沒聲了,就知道盯著他看,在他跟前揮了揮手,“葉鴻鵠?回神了,四哥?”
林葳蕤的手晃蕩著,被人在半空中就抓在了手上。不等他說話,一吻封唇。
“唔!我……”話還沒說完呢……
牆邊的西洋落地鐘到了准點,發出悠揚的音樂,但是打斷不了床邊相擁的兩人。仿佛要將人融進骨子裡的擁抱,激烈的擁吻,葉鴻鵠甚至是用了力道啃咬著懷裡這個人,這一刻,唯有唇舌交纏,互換津液帶來的快感和悸動,才能讓他真正感受到,這個人是真的醒了過來。
很多年後,每每回想起這一日,葉鴻鵠都會用劫後餘生的救贖這一句話來形容,他那時的如獲重生的心情。
他的劫,他的生,都在這人一念之間。
林葳蕤躺的久了,渾身仿若無骨,哪能敵得過他的力氣,被人壓在榻上肆意欺負了一番,氣都喘不勻,才數月便長得奇快的長髮淩亂地鋪在白色的錦被上,美的驚人。壓在身上的男人動作兇猛得很,若不是顧及著身下的人兒大病初愈,可能當場就能將人辦了。
林葳蕤被他的胡渣弄得癢,輕笑出聲,看著眼圈紅紅的男人,輕聲道:“既然大難不死,那麼,餘生就請多指教了,葉大帥。”
男人頓了半餉,消化了今日的第二個好消息,他點了點頭,重新開口的時候,疑似哽咽的聲音出賣了他,“餘生請多指教,媳婦。”
“叫我林先生!”不過沒等他嫌棄完,某個終於被蓋上印,定下一生的男人又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好說歹說,才算安撫住了這頭餓極了的猛獸把人放開了。他們在屋內纏綿悱惻,屋外的人卻是焦急地來回轉,終於忍不住的林蓁芃扒著門,小聲往裡頭喊道:“四哥,大哥,我可以進去嗎?”
林葳蕤抬抬下巴,示意他將人放進來。
葉鴻鵠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然後起身幫他整理好衣裳,撫好了淩亂的長髮,又給他蓋上一層被子,才去開了門讓人進來。
林蓁芃第一個撲到床前,他還沒有長成大男孩時候需要的男人包袱,見到醒著的大哥,頓時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要往大哥身上撲。被葉鴻鵠直接像拎小雞一樣丟開了。摔在地上也不怕疼,他趕緊爬起來,這下子不敢撲了,可憐兮兮地看著大哥。林葳蕤一根手指頭抵著他湊上來的大腦袋,左右上下瞧了瞧他,點點頭滿意道:“終於瘦了點,順眼多了,以後也要保持住,知道嗎?”
小胖子林蓁芃:……
屋內眾人看著這兩兄弟,都笑了。許久未見識到林少爺的毒舌,眾人都有些不習慣了。
三天后,被准許出屋曬太陽的林葳蕤在小花廳裡擺了個小宴,接待了幾位一直擔憂他的友人。
原小嵐當日聽到林葳蕤和葉大帥專列遇難的消息時,從北平城連夜趕了回來,卻只得到一個友人重傷昏迷的消息,擔心不已,就連不知從哪找到他新住處的陳景遊來找他複合,都沒有心思應付。
“萬幸葳蕤你終於醒來了,當日我同你編排的那一出新戲就等著你呢。”原小嵐見好友氣色不錯,終於放下心來。
“多謝。”奉天對於自己的這位友人來說是傷心多事之地,原小嵐本來是打算在自己的故鄉北平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沒想到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又回了奉天。兩人的情誼自不必說,相視一笑,自在心間。
一旁的飛揚李比他嘰嘰喳喳多了,“林我跟你說!我每回來看你,都被葉鴻鵠那廝攔住不讓見,我都懷疑你是被他藏起來做了什麼見不得的事情了!更可氣的是,我後來來得勤了,他還會給費恩佈置更多的工作拖住我不讓我來,忒是氣人!”
林葳蕤仰頭曬了會冬日的暖陽,慢條斯理喝了口熱茶,懶洋洋道:“你怎麼又不怕他了?長進了啊。”從前飛揚李怕葉大帥怕的要死,見到人都是繞著走的。這會都敢直呼其名了,可不是長進嘛。
“他累得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我還怕他作甚!”可以說是某種程度上的狐假虎威了,這腦海裡奇葩到原小嵐都有些忍俊不禁。
“既然這樣,那你現在怎麼有空四處轉了?”林葳蕤問。
“費恩和奉天研究院弄的藥劑已經研發成功,如今就差投產了,我現在可是帶薪休假。”飛揚李得意洋洋。是的,在林葳蕤昏睡的這段時間,費恩已經正式成為奉天研究室的一員,也不知道葉鴻鵠怎麼拉攏的人。
“你的奶茶店開的怎麼樣了?”說到這裡,飛揚李就有些心虛,他因為葉鴻鵠不放人,所以這段時間在千金茶這塊產業上算是半個攤手掌櫃,生意一直大部分都是招來的小白臉經理和姑蘇在做的,人家小姑娘比他小,但是管起店來就比他厲害多了。他最多就是算算帳,再出些小主意,難怪他這會被頂頭頭老闆問起的時候支支吾吾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