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癸醜年立冬•花想容
只住了不到一天就被冷落的親王府再次有了人氣, 不過很快奉天一行人就要啟程北上了。畢竟陸六爺都過來接人了, 可見葉鴻鵠有多急, 局勢有多緊張了。如今北六省正在同東瀛人幹架,葉鴻鵠哪敢把自己的寶貝疙瘩放在外頭。就怕東瀛人和總統府狗急跳牆,是以陸六爺來的當天就下令隔日回去。
經過門邊一連串大兵的重重排查,來者大冬天裡一身西服外頭裹著件大棉襖,人未到聲先至, “我說葳蕤啊,你可是讓為兄我好等啊!”
彼時,林葳蕤正披著厚厚的遮住全身只露出一張臉的斗篷,手裡抱著一個暖手爐,在烤的暖烘烘的屋內吃栗子, 就連吃的栗子都是阿福在一旁撥好了皮的。他舒服得眼睛都要眯起來, 正左一搭右一搭地看書。之前葉鴻鵠攢的“老婆本”裡有兩本比較老的,《易牙食經》這本能做的東西都被林葳蕤挖掘出來放在了有鳳來居,而另外一本《千金食療方》裡頭的東西則因為記載地太過稀奇古怪,反倒被林葳蕤當話本看完就壓箱底了, 然而在獲得了芥子空間的傳承記憶之後, 林葳蕤便知道自己當初是錯估了此書的價值,裡頭的東西說不定做出來還真有幾樣能用的。
好吧, 說了這麼多, 其實是因為大少爺被這破天氣折磨地快沒脾氣了, 沒有暖氣的北方實在是太冷了, 直讓人冷到骨子裡頭!對於如今“嬌生慣養”的大少爺來說, 出門變成了一件極具困難的事情,更加糟糕的是,林葳蕤的手和腳因為不耐寒,受了寒氣還生了凍瘡,那種又癢又痛的感覺,實在是頗為折磨人,江坤趕緊請了京城最好的大夫來,給開了點藥膏,每日細細抹上,老大夫估計是地道的北方人,沒見過在北方(襄城)長大還這麼不耐凍的,也沒當回事。
林葳蕤心裡冷笑,沒聽過意識會影響物質嗎?我一理科生都聽過,大少爺心想,還不准讓別人腦冷從而導致了體冷啊!
可惜油膩膩的藥膏塗上了,也沒半點用。大少爺沒辦法打算磨刀霍霍科學自救了。好在他之前在這書裡頭看到有一個專治凍疾的藥酒古方,乾脆破罐子破摔研究看看,反正他現在對芥子空間的藥材非常熟悉,充當一個無證醫師完全妥妥的。
他這正悠哉地看著書琢磨回去奉天就搗鼓藥酒呢,兀得見著找上門的何雎時,剛剛在京城大出風頭的林葳蕤先生莫名有了心虛,畢竟,他好像醒來後就只顧著張羅宴會的事情,反倒把這位北大校長的同窗給忘了個一乾二淨了,更別說他那農學院和廚學科的事情了!罪過罪過。
所以當何雎時見到林葳蕤堪稱和顏悅色地將自己請為座上賓,還讓小廝去把廚房裡新烤的地瓜和糖炒栗子端出來招待他,可以說是非常受寵若驚了。
這何雎時心裡也是苦啊,在他任職期間,學校被教育部三次下令說要取締合併就算了,他的學生還鬧了兩次□□,關鍵這第二次的□□還驚動了員警廳,最後的後果便是把總統府的臉面往地上踩!他這位置看著還穩,但一旦總統大勢,分分鐘就得被擼下臺。其實作為一名還算有點責任感對母校有著情懷的先進老青年,何雎時要不是為了不讓北大被解散,老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這校長的位置誰想做就讓誰去做好了,簡直吃力不討好,學生有一半是官僚子弟,學風不正,好不容易他上臺後整頓了一番有了些見效,這群學生又因為思想“覺悟”太高了去鬧□□。教育部還整天以經費不足賴帳,不撥錢,老師的工資發不了怎麼整?老師也得生活呀,沒錢吃飯誰還有心思上課,學校的日常經營維繫不了,還整天被上頭遊說合併解散,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他好不容易找了外援,想借這位北大出身,名氣又大的學弟他改良糧種的技術來頂住上頭的壓力,結果轉頭人家就不幸遇襲昏迷了。這幾個月來,他可是差點愁白了頭髮,既要到處呼籲各界人士籌錢辦學,又要安撫內部的師生別瞎搗亂,這林葳蕤的事便拖了下來。
“不用,不用麻煩了,”何雎時趕緊擺擺手,“我此次來就是同你商量商量咱這開班授課的事情怎麼整……”
林葳蕤首先是道歉,然後便說,“雎時兄,此前我昏睡了數月,既錯過了同你的約定,也耽擱了學校的教學,不知學校如今怎樣了?”林大少將烤得金燦燦的地瓜推向他,企圖以美食表歉意。
有鳳來居大廚水準的地瓜自然同外頭小攤販賣的完全不一樣,那地瓜一個不到成人巴掌大,烤熟的地瓜紫皮微皺帶些微的焦,對半切開了一道口子,因為皮薄和火候剛剛好,一撕就能整個外皮都弄下來了,露出裡頭綿軟金黃的薯肉,遇到空氣瞬間散發出一股霧氣,香氣撲面而來,一口咬下去,溫度剛剛好不燙嘴,那滋味跟蜂蜜一樣甜!
大冬天的縮成一團吃烤紅薯,別提多自在舒坦了!一開始擺手拒絕的何雎時最終還是禁不住美食的誘惑,拋開矜持雙手捧著開吃,這一吃,那叫一發不可收拾,何雎時甚至差點忘了正事!
何雎時三兩口吃完一個小地瓜,才繼續說,“這事如何能怪你呢?人沒事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從報紙上看到火車爆炸的時候,還頗為你擔心,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還沒個意外,更別說葳蕤你這是跟在葉大帥身邊了!至於學校……”
林葳蕤看出了他欲言又止,相來是近來不如意得多,“雎時兄不妨直言,此為我母校,若有能幫得上忙的事情,葳蕤定當盡力幫扶。”
何雎時聽他這話忒感動,表現為又吃了一個地瓜,用布乾淨手,才把這幾個月來的煩心事一一說與他聽,末了感歎一句,“教育總長天天說沒錢,我看是國家沒錢,但那些當官的哪個沒錢?教育是百年的事情,一個民族不重視教育,不重視孩子,就沒有未來,他們怎麼就不懂呢!”他這話說的半真半假,其實北大被人要求停辦自然是有一些自身的原因在裡邊,但是林葳蕤也沒有點破,而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雎時兄說的對,什麼年代都不能荒廢了教育,既然教育部無法撥教學資金,那我便以校友的名義為北大捐獻一筆吧。”
何雎時完全沒想到還有這麼個驚喜在,他忙把放在糖炒栗子的注意力轉移,改為熱情地握住林葳蕤的手,“葳蕤這話可當真?”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沒准人家只是意思意思捐一下,自己這麼失態反而會讓人下不了臺來,雖說若是這樣難免有些失望,不過蚊子再小也是肉啊,所以他又收斂好了表情,連說了一番感謝的話,才假做不經意地問道:“不知葳蕤打算捐款幾何?”
林葳蕤拿起一個阿福撥好的栗子放入口中,綿密焦甜的口感讓他微微眯了眯眼,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數。
他風輕雲淡,但說出的話可把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何雎時給驚得,立馬失態地站了起來,“你說多少!……萬大洋?”中間的數字的他咬得格外輕,生怕林葳蕤聽到了立馬反悔。
林葳蕤笑了,他點了點頭,“幾萬兩大洋能做的不多,但除了暫時支付先生們的工資和給學生買書外,冬天到了,教室裡也得多添點煤炭取暖。”
何雎時跑了一趟,從未來的農學院那裡拿到了一筆辦學鉅款,有了這筆錢,北大估計能再撐幾年,撐到真正大規模出人才的時候,直到變成真正的大學首府。
出了錢的林大款自覺心安了一些,幾萬兩大洋花出去也一點不心疼,畢竟他那兩間飯店的盈利在外人看來是無法想像的,在國外五年也頗有積蓄,雖然在某些時候比如宰大款比較小氣,但是在某些方面又非常大方,全看他的心情好壞。他又問了何雎時,“不知雎時兄對我的安排是什麼?我儘量配合。”
何雎時如今看著林葳蕤就跟看送錢的金娃娃一樣,哪裡還對有要求啊,“你看怎麼安排比較好?”
“農學這門課雖不說多深奧,但若是我直接講田野實驗講改良雜交,沒有基礎的學生怕是聽不懂,我此番回去後,會專注實驗室研究,不如你挑幾個人隨我到奉天跟著學習,回來再同學生們上課,正好這時候學生也快放假了,剛好錯開。至於那個廚學科便算了吧,畢竟我起碼未來幾年都會待在奉天,院長之職恐怕也是做不得數了。”林葳蕤苦笑。
若是在之前,沒有發生雙橋的爆炸暗殺案,或許未來幾年國內都會迎來一戰換來的黃金時期,從前的各方勢力雖然各自為政,但也恰好形成了一個分裂的微妙平衡,直到巴黎和會的召開。但這個平衡是非常脆弱的,一旦有人想要挑起事端,吞吃某一方,局勢就會開始危險。他南下的時候,葉鴻鵠已經派人在邊境同東瀛人打了起來,這次出來的代價他也早早跟人談好,回去後就要老老實實待在奉天。大少爺雖然喜歡隨心所欲,但也不是任性的人,所以北大這邊應下的差事也只能因為這吹了。
何雎時哪能讓他出了這麼大筆錢,啥也不給啊,往後了說,萬一林葳蕤中途反悔了咋辦,這位東瀛留學的海歸才子深知還沒吃到嘴裡的東西中途指不定多少變化呢,於是他只同意了派遣人員去學習和不開辦廚學科的事情,不過執意要給他一個院長的頭銜當,於是北大往後兩百多年都不曾再出現過的最年輕的院長就這麼草率地定了下來,見證者除了雙方,還有空空的兩個盤子和一桌的地瓜皮、栗子殼。
最後何雎時還提出要將林芙萱的學籍轉到北大去,想必他在來之前就已經打聽好了這位憑藉著國宴當日在宴會上的驚豔打扮因而如今在上流貴女圈頗有名氣的林小姐和林葳蕤的關係,順帶著也瞭解了些許孔大小姐故意針對人的事情,出於愛屋及烏和惜才的心思,他委婉地提出了這個建議。
林葳蕤沒有自己答應下來,而是讓人去請了林芙萱,無論留與不留,都應該當事人自己決定,林大家長默默想。
出乎意料的,之前還想要遠離傷心之地的林芙萱表示非常感謝何校長,並且願意去。
送走人後,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子站在堂下,輕聲細語,對著自己的表哥這樣說道:“因為我母親經歷的緣故,從前,我想著要做一個獨立自強的新時代女性,絕不將終生幸福全部託付于父母和一個男子身上,但後來我發現,我的狹隘的心依舊使我走向了我不願成為的人,為愛所困,且懦弱地只想著逃離。宴會上的一幕打醒了我,令我不得不直面了現實,我由此突然深刻意識到,我同宴西之間跨越著的,不止有家世的鴻溝,還有地位上、思想上、甚至是人格上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來自社會,也有可能來自宴西,彼時的我,只會成為常宴西的附屬物,而不再屬於我自己。若是這樣,我選擇放棄這種附屬關係,如今,我是屬於我自己的我,屬於國家的我。那麼,我對那二人便沒有其他的觀感了,自然不會因為不相干的人而賭氣不上最好的學府,況且表哥你已經替我教訓了他們不是嗎?”
林葳蕤難得地笑了,即使稍縱而逝,但若干年後回想起來的林芙萱依舊清晰如往昔,在這個午後,一個來自這位一生傳奇的表哥的讚賞笑容。他當年沒有對她的話表達態度,但他留給林芙萱一句話,“經濟獨立是人格獨立的前提。”作為表哥,他給予這位勇敢的表妹的禮物,便是在臨走前替她打點好了關係,並把十幾張設計圖留給她,在面對她的疑惑時,只淡淡道:“不是已經有人想找你做衣服了嗎?這是表哥給你的禮物。”
在很久很久以後,當林芙萱這個名字因為“雲裳”這個跨越世紀的國際高定服裝品牌而被萬千女性銘記時,人們發現她在她的自傳中這樣寫道——
“……我這一生,經歷過坎坷,嘗過苦澀的果子,也流過眼淚,但更多的是甜蜜的佳釀,我很幸運,這一路有很多幫助過我的人,但最令我一生尊敬且感激的人,是我的表哥。現在你們都愛叫他公子,其實當年的人不這樣叫,身邊的人大多叫他大少。他的脾氣委實不算太好,大夥兒都不敢惹他,也都願意依著他,這不是因為他那震驚世人的成就,而是因為他崇高的品格,若是刨除他行事多隨心所欲這一點,他便完全符合你們這些後生所說的世家貴公子了。當年正是他將我從泥潭里拉了出來,故作隨手甩給我的十幾張畫稿,幫助我創辦了“雲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