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番外五.沈曹往事
“誰這么大面子, 讓你為他找廚子?又看上了哪個美人上趕着討好?”
曹坤乾原本還拿着酒杯,聽到這句渾身打了個激靈, 酒水都差點灑了, “這還真不是個美人,是個活閻王。”
沈清雀思索片刻,需要曹爺上趕着拉攏, 喜愛美食美酒甚至為癖,作風狠辣,此人……沈清雀突然睜大眼睛, 望向他:“不會是那個人吧?”要是那個人, 那還真是需要上趕着討好,也的確是活閻王, 鬼見都愁。
曹坤乾把最后一滴酒干了, 坐在沙發上, “老子一生沒佩服過誰,不過這葉志之我還是很瞧得上的。等老子搭上他這條路,嘿嘿,一省都督算什么!”
沈清雀心道,那也要爺您搭的上呀。那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因為一點口腹之欲的小癖好就正眼看人, 沒看革命黨人和元大總統撕得厲害, 但是雙方人馬都想拉攏他嗎?
“那可不一定。這人府中高薪請了几十個廚子, 雖然在外沒傳他喜歡吃的是什么, 但無疑這是一條好路子。”
“前些年他剛發跡的時候不是也有人送過几個御廚嗎?夸得天花亂墜的, 還不是沒成功?”
“那是普通的吃食,再好吃能好吃到哪里去?可是你在襄城找到的這個人做的東西,呵呵,我擔保絕對入得了他的眼。尤其是這酒!”
沈清雀其實也有點動心了,聽起來好像行得通,畢竟這有鳳來居大廚的本事他是領教過的,絕非尋常手藝。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都得試試,畢竟能夠和那位爺搭上,那還真的海闊魚躍入得了龍門。
“那我再走一趟襄城?就是不知那有鳳來居的老板放不放人,那也是個厲害角色。”
“嘿,一個開酒樓的,能有多厲害,連雀兒都搞不定?”沈清雀知道他又在小瞧人了,只得又細細給他說了林葳蕤的來處。
“嘖,是個讀過國子監留過洋的先生啊,倒是稀奇,你說他這樣的背景,參政也好做官也罷,干啥不是個人人捧着的,反倒開起了酒樓。”
“聽說讀的是科學學位和農學學位的,興許對這些感興趣吧。”反正看着不是個好相處的,那雙眼睛厲害着呢。
這頭沈清雀琢磨着挖了林葳蕤的牆角,那頭林葳蕤也不閑着。
“這是你做的東西?”后廚里擠滿了人,正中間的是張師傅的徒弟們中唯一的一個小姑娘張姑蘇,從前林葳蕤曾說過她基本功無,但勝在心思比別人靈活。這會子她正同紅着臉點了點頭。
林葳蕤隨意抹了點眼前的小蛋糕,放入嘴中細細咀嚼。他動作隨意,眾人隨着他手的視線,一直往上,盯着他沾了奶油的淡色唇瓣。
“都盯着我看干嘛?”
阿福咳了咳,示意大家正經點,所有人齊刷刷低下頭。為什么大少爺吃個東西動作都這么好看到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是西式的做法,你從哪學來的?”這小蛋糕瞧着雖然有些不倫不類,比如他還從未見過有人在蛋糕上用奶油塗了個雙喜紋樣的,但是確實是西點沒錯。那奶油據說還是買烤箱的時候洋人送的贈品。
張師傅催促:“姑蘇快回答大少爺的話呀!你這弄了多久的小玩意了,快跟大少爺說說!”又對林葳蕤說:“姑蘇她臉皮薄,但是她一直記着您夸她的話,基本功一直在練,沒事也時常自己做點討巧的小東西讓大家嘗嘗給她出主意,就盼着能給大少爺幫上忙。”
張姑蘇磕磕絆絆地說道:“前、前些日子大少爺您給后廚添、添了台洋人的機子,咳,我就琢磨着用它弄點洋人的小點心。”第一句話說出口了,后頭就順暢多了,“之前有位夫人帶了些糕點上我們這,說是西人的東西,一個賣的老貴了,跟同桌的夫人炫耀,還說肯定比我們店的百果子好吃,雖然最后肯定是我們的百果子好吃,那個婦人最后還想要買一份帶回家去。但是我想着我們酒樓的東西怎么可能輸給洋人的,就算是洋人的東西也肯定做的比他們厲害!”
說到這事,有鳳來居的人還挺氣的,這事說小也小,不過就是美食之爭,說大也大,這有鳳來居的名頭如今不僅是在襄城,連周邊的城鎮都傳遍了,現在稍微有點身份講點排場的人,請客不上有鳳來居,還會被人以為是怠慢客人。襄城人都說了,這哪天一塊巨石砸有鳳來居里,這傷着的人十個里頭九個是有錢老爺,剩下的那個,是有權的!所以拿着洋人的點心上有鳳來居說人家的點心比不上它,真不是故意挑事嗎?
小姑娘還挺有志氣的。林葳蕤想了想,動手給他們做了一個修女泡芙。
價格貴死人的黃油、砂糖、水、鹽加熱,沒有攪拌器不礙事,找個力氣大點的伙計手動攪拌十五分鐘,加入雞蛋,注意控制每一步應有的火候,全部攪拌均勻后裝入自制的裱花袋,擠出一個個帶尖狀的圓球,噴上一層水霧送入烤箱。林大少看不上那帶着奶油香精的奶油,反正有的是搶着幫忙攪拌,將出烤箱的泡芙殼在面上切個小十字,注入現做的奶油,再拿一個稍微大些的注入楊梅醬,兩個泡芙中間刷一層薄薄的奶油合在一起,撒上一層細細的糖粉,修女泡芙就成了。因為一大一小兩個圓泡芙疊在一起,瞧着就像是修道院修女的罩袍所以得名。
林葳蕤聽過一個好笑的說法,說是奶油和蛋糕相愛,便有了漢密哈頓奶油蛋糕,從此面包失戀了,它把對奶油的愛深藏進心底,於是有了泡芙。象徵着幸福的泡芙被眾人哄搶,咬下去,泡芙殼是極酥脆的,一口咬下去還能聽到咔嚓的輕微響聲,小麥粉做成的外殼有着濃郁的麥香,里頭的奶油和楊梅醬結合,中西碰撞,交錯出口感的層次感,完全不膩。
剛出爐的泡芙不能放超過兩個小時,因為很快表皮就會松軟不再酥脆,不過顯然在林葳蕤這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出烤箱不到五分鐘全部消滅完,眾人還意猶未盡。他瞧着還剩下點材料,又做了一烤箱,“我剛才看見於左棠又來了,給他送一份去吧,還有几個老客戶也送一份。”
“至於姑蘇,剛才看清楚了沒,現在現做一次,有天分我就教你做西點。”
同時招進來的女工,像湘姑娘、瀟姑娘這些年紀大些的姐姐們則是巧舌如簧,言笑晏晏間就能把貴客們伺候地服服帖帖。只有她,因為太小,什么也不會,什么也做不了,她看在眼里也是急得很,就怕哪天大家覺得她是吃白飯要趕她走。因為大少爺的一句話,她平日里除了在后廚打下手外,空閑時候就費勁腦筋琢磨這些小點心。
林葳蕤說要教她,除了一開始的泡芙算是第一次教學,其余的先是給她留了一本從國外帶回來的書讓她照着里頭說的練習,下次再來考校她。不過完全可以把英文書當中文書看的林大少想必是完全忘了,這書除了圖畫外,滿滿都是英文。小姑蘇一沒上過學堂,二沒學過英語,如何能看懂?
二樓的群英閣,一大堆西裝革履的先生們吃飽喝足,或站或坐,姿態不一,但神態卻都是出奇一致,一臉饜足。
“唉,老伍你們給我留點酒,這酒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同前頭訂到的!今兒個才只沾了點呢!”
那頭被喚作老伍的人笑罵道:“好你個於右禮(於左棠表字右禮)!請人喝酒竟然還不讓客人喝足,這是何待客之道?”
於左棠也罵:“我只以為是遇着了好東西與友分享,卻沒想到是找了一群餓了三天的狼,搶菜便算了,連我的酒也不放過!”
另外的邴樂白道:“好了好了,這不是這酒樓廚藝高絕嘛,今日遇着了,當浮一大白!來,舜虞,把酒瓶子放開。”
抱着酒不放的伍舜虞不情不願地放開了酒瓶子。
几個哥倆繼續掃清桌面上的菜色,一邊喝着小酒商量事情。
伍舜虞:“我以為右禮你這是敗走華容道了,沒想到倒是陰差陽錯誤入武陵桃花源。”
“是啊,這日子過得我都快樂不思蜀了,都不想管上海那些事了嘖。”
“你可別介啊!《民立報》被封又如何,如今民國初立,約法規定言論自由,那元大頭難不成敢冒天下之不韙將你們通通抓了下大牢?只要人還在,換個名字照樣開,上海一幫人還在等着你呢,宋先生和孫先生見我來探望你,給帶話說希望你早日回去參與革命大計,你躲在這小小的襄城有什么作為?”
於左棠抹了一把臉,仰頭喝了一杯酒,“孫先生和宋先生內訌,黨內意見不合,各執一見,一團子亂麻,回去又得站隊,若是一言不合我便是黨賊,偏偏我於某人最恨這種事。”
“好了好了,今日不談此事,回上海一事右禮你再好好考慮。你不說推荐我們來邀請林先生為我們的雜志《新生活》執筆嗎?如果說之前還懷疑你說的話,如今絕對心悅誠服啊!你快為我們引荐引荐。”
這會子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離酒樓的午飯點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有鳳來居里頭只有大堂里零零散散的几位客人。林葳蕤往外頭走的時候,就見到一個鼻子上掛着副西洋眼鏡,身上穿着西服,腳下瞪着烏黑發亮的皮鞋,手里還拄着文明仗的於左棠笑着迎上來。
林葳蕤瞥了阿福一眼,阿福一張臉恨不得皺成苦瓜,連連擺手示意不是自己說的。這於先生自從第一次來之后就把他們這當第二個家了,呼朋喚友在酒樓談事不說,每到飯店還准時准點的來報到。
“於先生。”
“林先生!於某人几次三番地托你們家掌櫃的想要再見上先生一面,奈何先生忙,每次都湊巧不在,今日總算是又見到了先生了!”阿福撇了撇嘴,心想還不是我家大少被先生您煩的,日后便吩咐了眾人但凡您找他,不論在不在一概稱不在嘛。
“謝謝酒樓送的糕點了,內子非常喜歡。我一嘗就知道是先生自己的手筆了,有鳳來居的廚子雖然也是頂尖,但先生是‘天界仙廚,鸞脯鳳脂,殆恐不及’啊!”
“於先生,林某向來信奉君子不黨,先生美意林某心領了。”林葳蕤說這話是有緣故的。此二人第一次相見時,這位於先生便極力游說林葳蕤加入一個叫西用學社的組織。這西用學社有一百多人,里頭都是留洋歸來的學子,他們一起討論學朮外,還聯合辦了《泰西報》來介紹國外的風土人情、學說技朮等,更重要的是他們西學學社極力宣揚泰西的民主政體,是君主立憲的絕對反對者。不過林葳蕤不知道的是,這西用學社還是華夏同盟會的下級組織,若是相處之后覺得社員人品信得過,且有擔保人,還會被引荐入同盟會。
這於左棠是這《泰西報》的主編,這次在襄城見到林葳蕤便忍不住起了惜才之心,想要拉他一起入社。可惜被拒絕不說,還被避之如蛇蠍。
“林先生誤會了,我這次來呀,不是說西用學社的事情。而是我有一好友想邀請先生為其主編的《新生活》執筆。”
林葳蕤搖頭:“沒……”
“咳咳!”一直在旁邊的阿福突然重重地咳了一聲,大着膽子打斷了大少爺的話。
林葳蕤面無表情看他,阿福一顆狗膽頓時惴惴不安,還是硬着頭皮道:“大少,於先生也是一番美意,要不咱坐下來喝杯茶,好好商量。”於左棠看出了這個小廝是在幫自己,也點點頭說:“是啊,這事一句話說不清楚,今日我那位朋友也來了,不如林先生賞臉同我們喝杯茶?”
林葳蕤算是瞧出來了這《新生活》不是個什么不知名的小報,轉眼一想也應了下來,不過說是要換身衣裳再來。
二樓。
“大少爺,小的剛才打斷您是有原因的。這《新生活》雖然才創刊不到五年,但是可以說是一炮打響,在上海創刊,如今影響力不斷擴大,銷量大,買的人也多,就連咱們襄城的夫人小姐們每月都要訂來看哩!“
林葳蕤站在穿衣鏡前低頭扣着袖子,一邊問:“雜志的內容是什么?”
“回大少爺,《新生活》不同於《大公報》、《民報》等報紙,它里邊講的都是咱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市井的趣聞和名人的花邊新聞。咱要是上了《新生活》的吃食欄目,那可就把名氣打出省外去了呢大少爺!以后那是在上海都能聽到咱酒樓的名字啊!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
阿福跟在大少爺身邊久了,自然也摸着了那么點做生意的規律,你東西好吃跟神仙吃的還不行,酒香也怕巷子深啊,你還得會宣傳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依靠報紙雜志這些廣為流傳銷量大的媒體。像上次兩省的都督夫人一頓洛神饗登上了周圍几個市的報紙,不就把還未開張的有鳳來居的名頭也打響了?
林葳蕤叫他拿一份《新生活》來翻翻,酒樓里的瀟、湘兩位姑娘就湊份子錢訂了一份,平日里就愛瞧里頭的衣裳和妝容欄目看,阿福說了几句好話給借了來,林葳蕤翻了几頁就去見了於左棠的那些朋友。
伍舜虞是個新式人物,見着了一身西服的林葳蕤也是親切非常,況且眼前此人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談吐非凡,真可謂龍章鳳姿。他可算是曉得人稱大才子的於左棠為何對其頗高贊譽,直言不如了。好看的皮囊總是讓人輕易獲得好感。
邴樂白是個有名的吃家,也是《新生活》吃食欄目的負責人,他愛吃,也會吃,周遭的朋友也是受了他的影響,對吃食也頗有心得和愛好。方才有鳳來居一席菜肴已然徵服了他,他一見林葳蕤便極力邀請他為《新生活》寫稿,并且還提出可否將那菜單上的水彩畫授權於他們一二,也印在雜志上,這樣一來,肯定能引起更大的反響。國人總是對洋人的東西更加好奇。
眾人一番勸說,好歹讓他松了口。
林葳蕤被眾人擁,懶懶地靠坐在中間的沙發上,說道:“不過,這自己寫稿難免有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嫌疑,不如換做專訪的形式吧。”
伍舜虞好奇道:“專訪?這是何意?”林葳蕤瞥了他一眼,簡單解釋了一番。
眾人都覺得這形式妙,紛紛贊同,只有伍舜虞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猶疑道:總感覺方才自己被鄙視了……是我的錯覺了嗎?
敲定了一個日期,又舔着臉依靠新建立的交情走后門一人買了兩瓶神仙酒才走。
到約好的日子,在有鳳來居里頭,几個《新生活》的人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做了一回專訪。林葳蕤前世既然混成了人生贏家,這種專訪自然接的多,頂尖時尚雜志他都上過,自然駕輕就熟,釆訪的是伍舜虞,反倒比他還生疏。
不過等到要拍照的時候,林葳蕤卻是拒絕了,直言臉皮薄不上相。眾人雖然覺得他這張臉不出面,實在可惜,至於不上相是沒人信的。不過又不是戲子明星,讀書人不愛露臉出風頭也是可以理解的。最后來襄城訪友的几人吃了几頓神仙佳釀,還拿了篇有圖有話的報道,學了個新形式,滿載而歸回了上海。印刷廠機子一開,嘩啦啦,新的一期《新生活》出爐了。
這邊夫妻兩憂心忡忡,那邊姜莊小別墅的氣氛卻是還好。
眼前的少女,十六七歲的光景,梳着如意雙髻,烏黑的劉海披到淡眉處,底下是一雙肖似林大表哥的眼睛,不過弧度弱化,沒了那股攝人心魄的銳氣,倒增添几許冷清。林葳蕤同林家大老爺除了在身材上相似,均是長身玉立清瘦之人外,其實在容貌上并不相像,早年不是沒有人說閑話,不過自從林芙萱出生后,有了表兄妹眼睛相似這一茬,才沒人再嘴碎。少女穿着藍衣黑裙的中等學校女學生裝,底下是一雙圓頭黑漆小皮鞋,雪白面孔,素面朝天,不掩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