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瞻河
因著童生試, 這一年與林彥弘一同進入青桐書院致學堂的學子有四十餘人,他們陸續住進了新擴建的半學齋。
起初出於對侄子的關心, 林雋帶著兩位同窗來得比較勤, 等林彥弘適應了書院裡的生活,他們才漸漸減少了過來的次數。
林彥弘雖然挺喜歡張劍儀的性格, 而且對同樣擁有魂現、看上去長袖善舞的廖思洋也有幾分興趣,但整天對著林仲嘉那張比自己還清冷幾分的臉, 著實有幾分不耐煩。
所以他不來, 林彥弘樂得清閒, 順便可以多點時間,結交一下跟自己同時進入書院的學子。
身為暗部的念北其實並非十歲少年, 他武藝高強,經常神出鬼沒,平日裡都是李景承帶著特質的面具, 化身書僮待在林彥弘身邊。
致學堂的課程對於林彥弘來說, 就如同童生試一般, 並沒有帶來太大的負擔, 林彥弘就常常往御書樓待著。
他自己抄書, 也讓李景承跟自己一起練字,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上輩子」的時候, 林彥弘最渴望的是來青桐書院求學, 而最想一睹真容的,就是御書樓。
如今每日登上書院的台階,經過大講堂、思哲台和明倫堂, 都能遠遠望著那兩層樓牌匾上的御筆,林彥弘覺得此刻的滿足,無以復加。
這一天,林彥弘走進御書樓,卻發現往日裡擠得滿滿噹噹的謄台,竟然只有零星幾個人,不禁有些困惑。
因著御書樓裡的部分書籍不能外借,連帶去半學齋都不可以,但卻允許學生自行抄錄而後帶走,所以很多買不起書籍的寒門學子就會趁此機會在旁邊專門設的案幾上抄書。
林彥弘並非買不起書卷,但卻十分享受這個過程,所以一有時間也會加入其中,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更關鍵的是,這裡面有一部分書籍是學院歷代博士、夫子和教習的注本,甚至是孤本,外面根本尋不到,所以世家弟子也不願放過這些「寶貝」。
於是乎,課業閒暇的時候,御書樓的謄台就被佔得滿滿的,有時候甚至要兩人共一案幾。
林彥弘懷著些許困惑,帶著李景承去找了自己這兩天已經抄錄了幾章的新書,隨後走到謄台的案几旁,雙雙跪坐下來,準備像往常一樣開始抄書。
這時候,他心中微動,莫名地想抬頭看看,結果就看到幾位先生從二層的木梯走了下來。
為首的,是個身量高挑、但看起來極為單薄的中年男子,他似乎察覺到林彥弘的目光,立刻看了過來。
那眼神極其冷淡,還帶著毫無顧忌的審視意味,讓人見之心頭一凜。
然後,林彥弘就看到了他肩膀上一隻渾身雪白,只有頭頂、翅羽和尾羽為黑的「雪雉」。
這也是林彥弘在看到念北的魂現後,第二次見到這樣「完整」的魂現。
與此同時,御書樓裡的學子們也注意到幾位先生的到來,於是紛紛站起身來。
林彥弘按下心中所想,也跟著一同站起來,恭敬地朝那幾位先生行禮。
原本以為他們只是路過,很快就會離開,誰知道那個為首的男子竟然往林彥弘這邊走了過來。
林彥弘察覺到自己身旁的李景承繃緊了身體,還微微往前傾斜,做出戒備之姿,不禁伸出手輕按他的手腕,示意李景承莫要輕舉妄動。
他自己雖然也有幾分奇怪,但並不覺得剛剛自己有做什麼惹怒第一次見面的夫子的事情。
和林彥弘一樣感到奇怪的,還有跟在夏騅身後的幾個年輕教習,他們面面相覷了一陣後,眼下只能緊跟著他往謄台走。
不疾不徐地走到林彥弘的案几旁,夏騅伸手拿起了林彥弘正在抄的書,隨意翻閱了一下。
「瞻河先生,這是今年剛入致學堂的林彥弘,乃雲陽人士。」有個教習見過林彥弘,對他樣貌品格都十分有印象,於是主動開口為夏騅介紹。
夏騅聞言,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微微挑眉:「原來是雲水郡今年的案首……難怪有閒心,看這樣的書。」
那幾個教習掃過被夏騅拿在手裡的那本,發現似乎是地誌方面的書的其中一卷。
書院的教義為「厚德博雅,篤學敏行」,要求學生博學多聞,但他們這些人畢竟是要通過考學為官的,正常情況下自然要花最多的時間精力在四書五經上。
只是,學生閒暇時看看其它類別的書卷,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畢竟誰也不可能一年到頭都讀禮易春秋。
偏偏夏騅在這種情況下用那樣的語氣說出來,就讓人不禁產生幾分聯想。
幾個年輕教習,有的漠不關心,有的則擔憂地看向林彥弘。
然而,讓他們意外的事情,面對夫子明顯有些責備為難的話,這個少年竟然沒有一絲慌亂的樣子,看上去恭順謙卑,但卻帶著一股不彎脊樑的自矜穩重。
夏騅相信,能夠以這個年紀就通過童生試,還考了魁首,不可能聽不懂他剛剛一番話裡的弦外之音,但這個叫林彥弘的少年卻沒有要為自己辯解的意思,也沒有任何慌張神色,就好像夏騅的話並沒有在他心裡造成任何波瀾,聽聽也就罷了。
林彥弘不接話,場面頓時就冷淡了,旁邊的教習左右為難,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問道:「先生,山長那邊恐怕還在等您,您看……」
夏騅把書放下,再沒有對林彥弘說話,轉身走出了御書樓,幾個教習趕緊跟了過去。
然後又過了好一會兒,大家才散去。
只是在謄台發生的事情,被許多人看在眼裡,都有各自的想法。
林彥弘回頭見李景承盯著御書樓的門口,眼神有些幽光,不禁莞爾:「這是要吃人嗎?」
李景承收回有些駭人的眼神:「他說你。」
林彥弘坐回案幾前,也示意李景承坐下來,語氣輕鬆:「在夫子面前,這種當然算閒書,難道還讓夏夫子稱讚我看得對,看得好?」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拍拍他的手,就好像平日順毛之後一定會捏捏他的「小爪子」一樣。
李景承被安撫了,雖然怒意不減,但到底是聽話的。
「聽聞洋他們說,這位夏夫子脾氣古怪,待人不親,學生都有些懼怕他,誠不欺我,」
林彥弘毫無所動地提筆:「看來今天御書樓這空蕩蕩的情況,並非偶然。」
也許,他們再多來一段時間,掌握了夏夫子的行程規律,就可以和那些前輩一樣,巧妙地躲開去,避免像今日這般,正好撞在瞻河先生手裡。
……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來連著好幾天,林彥弘都非常「幸運」地碰到了這位話裡話外都在指責他看「閒書」的嚴肅夫子。
連帶著,被夏夫子一連幾天的出現嚇得暫時不敢去抄書的學子心裡惴惴不安。
原本以為已經掌握了規律卻被打破的人,大有人在,他們戰戰兢兢地看著先生出現,後來發現瞻河先生似乎只對今年的案首「有興趣」,紛紛鬆了一口氣。
林彥弘覺得這種閒暇之時應該是自己安排的,若是僅僅因為夏騅不喜,他就要改變計劃,那實在沒有任何意思。
於是林彥弘沒有換一本四書五經來,而是繼續抄著那本只看了一小部分的地誌。
原本以為再過幾天,夫子就要生氣他「冥頑不靈」了,誰知道一直沒有開口的夏騅,在看到林彥弘還在鍥而不捨地抄著那本《梁州經注》,終於開口對他說:「你看這個,做甚?」
林彥弘一開始沒想到夫子會問他這個問題,愣怔了一下才拱手答:「不瞞先生,學生自幼體弱,病中曾願看多些天下山河,如今條件有限,不能親踏旅程,但卻可以借書排遣,讓先生見笑。」
雖然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但林彥弘還是決定對這位瞻河先生表示足夠的尊敬,所以解釋起來並沒有敷衍,態度十分誠懇。
夏騅聽了他的話,也不知道有沒有接受他的這個說法,只是一言不發地拿起林彥弘的抄本:「天下山河?我看你對北境的山河,似乎特別地嚮往。」
林彥弘聞言,心中劇動——他竟然看出來了?
夏騅似乎沒有看到少年臉上終於露出的一絲訝異,繼續問道:「你究竟是想看北境的山河,還是,其實想去更北的地方看看……比如,平武之外的雍州?」
林彥弘穩了穩心神:「先生何出此言。」
夏騅早就準備好讓對方無言辯解的「證據」:「你抄的,是經注的第十七、十九、二十和二十三卷,但都沒有抄完全,可見有自己的偏好……而這幾卷,除了雲水古地,也包括古時的平武,漢陽諸郡,以及北境關外的部分。」
林彥弘聽到夏騅說起的卷序,微微握緊了拳。
對方竟然說得分毫不差!
可他抄錄的時候,並沒有將真正的卷序標出來,只是趕自己感興趣的內容抄寫了下來。
這也意味著,夏騅是通過這些內容,知道的卷序。
——難道瞻河先生也看過這本經注……而且能夠背下裡面的內容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萌萌竹攸的地雷投喂~!(*╯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