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泡沫
怎麼了結?
顔雨久深吸口氣, 在衆目睽睽之下換上了一副平靜的神色, 用低了兩度但依然嬌嫩動聽的聲音說:“你們會後悔的。”
衛霖猜測她的話中之意是“惹怒了‘造物主’你們會後悔的”,或者是“非要插手幹涉我的事你們會後悔的”, 亦或者兩者兼有。
說真的, 他有點煩這個任務了:滿腦子都是情欲與肖想的“造物主”, 以及不識好歹的被救援對象。
但如果讓他放棄任務立刻脫離,又很是捨不得:他的白女神啊, 夢入巫山轉瞬即逝一眼萬年啊。
其實他心裏清楚, 要想搞定這個任務,有個極爲簡單高效的方法——讓白媛媛假裝接受束爭陽的追求, 一對新歡高調秀恩愛兼打臉舊愛, 保證舊愛哭著喊著甩巴掌, 心灰意冷憤而離去。畢竟從顔雨久對待其他女性競爭者的敵意來看,她是奔著跟束爭陽談戀愛結婚、一生一世一雙人去的,不會接受後宮共享模式。
但衛霖是絕不會采用這個辦法的。想都別想。
哪怕白源主動提出,他也會堅決反對。
身爲破妄師, 他當然足夠專業, 力求事半功倍地完成任務, 但身爲衛霖……有些東西比工作職責、辦事效率重要得多。
現在他就站在這個“重要得多”身邊,對顔雨久輕飄飄地回了兩個字:“是嗎。”
顔雨久扭頭就走。
這下彼此都知道,是要來點手段硬碰硬了。
白源此時卻走向束爭陽,圍觀的衆人以爲他要道歉,自覺地讓出一條路。他在離躺椅兩步遠的地方停住,居高臨下地俯視對方, 冷冷說:“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站起來,把這場戲拍完?我不想再化一次這麼蠢的妝,麻煩你專業點。”
如同針尖砭膚,既刺痛又生出顫栗的快感,束爭陽一拍扶手躍起,忍著頭暈答:“來,繼續。”
查導都鬱惱地準備好給嬌貴的束影帝再放一天傷假了,這會兒見事態有了轉折,巴不得節約時間,扯著嗓子喊:“開工了,開工了!各就各位,誰再看熱鬧,就他媽回家去看,別來了!”
一貫脾氣大卻講文明的查導爆了粗,劇組工作人員紛紛歸位,該幹嘛的幹嘛去。
攝像機重新啓動,寫著場次鏡次的場記板打響,這次雙方都按部就班,順順當當地一條過了。
“這不就結了嘛,都專業點、單純點,別老搞七搞八。”查導嘀咕著檢視剛才的鏡頭,滿意地點點頭,“快十點了,上島第一天,大家先休息。對了,看天氣預告後天可能要下雨,所以明天要緊湊,明晚大夜場,拍‘逃亡搜島’那部分,男一女一和男四準備,群演準備三十個人。”
完了,又要熬夜,搞不好通宵……演員們把哀嘆藏進肚子裏,抓緊時間去洗漱休息,爭取多睡幾分鐘,明天還得一大早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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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顔雨久和束爭陽公開了關係,在劇組工作時也不好堂而皇之地住在同一間,更何況是秘密交往。於是在二樓房間的安排上,擁有單間的男、女腕兒們(包括演員與導演組)在東側,西側是助理們住的兩人間。一樓除了拍攝用的布景房之外,就多是四人、六人間了。
晚十一點以後,各房間的燈光逐漸熄滅,顔雨久揮退助理,穿著睡衣躺在床上,一邊敷面膜,一邊苦惱和盤算。
都是“白媛媛”的錯,要不是她,束爭陽的目光和愛意絕大部分都在她身上——再努力努力,就會變成全部。
都是白源和衛霖多管閑事,還有呂蜜,她出去後肯定告了黑狀。
就由著她淪陷不行嗎,爲什麼非要把她從渴望已久的完美生活中硬生生撕裂、拽出?爲什麼非得有人替她做決定?
她已經厭煩透了現實世界——爲了高薪不得不拼命的工作,揩油占便宜的禿頭老胖子上司、說她是花瓶背地裏瞧不起她的同事、交際花般各種各樣的應酬。她忍受所有的一切,利用姣好的容貌和長袖善舞的本能,像鸕鷀一樣四處叼取資源,貪婪地吞下,就是爲了讓自己過得比以前好、比別人好。
但到最後,發現這些全是虛假,沒有人真的在意她。積蓄多了又怎樣,生病住醫院,除了麥克劉蜻蜓點水的問候,沒人來探望她;男人繞著她獻殷勤又怎樣,看中的是臉蛋身材和這份工作,一聽說她的家境,要贍養失業父母、供四個弟弟上學和日常花銷,權衡利弊後全退縮了,更有甚者還想騙她打幾個分手炮。
當然也有不介意她的家境、想長期包養她的,無一不是又老又醜。
年輕英傑們不想娶她,只想玩玩,他們的目標是白富美或閨秀,妖艶賤貨只是生活情趣的點綴品;有錢的老男人或許能娶她,但她又不甘心一輩子伺候個爺爺,上床時燈一拉眼一閉不去想對方滿臉的褶子,婚姻生活搞得像賣淫。
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選擇放棄身體、放棄過往,成爲一個她所愛的男人腦中的神經火花?只要束爭陽深愛她、永遠記得她,她就能在另一個人的妄想世界中,過著自己想要的人生,陪他直到壽命終結。
可即使只是這樣與人無害的願望,也不容於世,也要有人打著“拯救”的名號來破壞。
趕緊從我的新生中滾出去,衛霖,白源!
顔雨久一把撕下了臉上白慘慘的面膜,同時感到揣在被窩裏的腳踝一陣冰涼的觸感。
涼意擦過小腿,似乎還在蠕動……什麼東西!
後背頓時僵硬,頭皮像過電一樣發麻,她勒令自己的腿不許動,然後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單。
一條暗彩紋路的蛇,把烙鐵形腦袋昂在她的膝蓋上,然後開始危險地盤起身子,一副隨時準備將毒牙內的液體貢獻出去的姿勢。
這條蛇只有半米來長、水管粗細,但看起來能毒死一頭大象。也不知怎麼從外面野地裏溜進來,又爬到二樓她的房間裏。
此刻顔雨久只知道,自己要是動一下——哪怕是最輕微的肌肉反應——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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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霖敲了敲隔音效果不怎麼好的墻板。白源就住在他隔壁,而且應該還沒睡,他瞟過那間,床和自己的頭對頭。
“媛媛……白源。”他把手掌捂成個喇叭,貼在墻壁上低聲叫,有種學生時代背著舍監搞事的既視感。
對面安安靜靜,就在他以爲白源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一把清醇的女中音響起:“什麼事?”
衛霖打鶏血似的坐起來,將腦袋側貼在床頭靠上:“我說,現在是個好機會。顔雨久獨自一人,和你之間只隔著一個遲影,和束爭陽之間卻隔著半打呼嚕大漢。再等幾個小時,到後半夜,我們摸進她房間,打暈、帶走、上遊艇、回陸地、開車回到投入地點的酒店套房,呼叫監測員,搞定。多省事~”
對面沈默著,似乎在思考他的提議。
衛霖挺有信心地求認同:“你覺得怎麼樣?”
那邊哢哢叩叩地有了些動靜,但聽不分明。接著白源開了口:“你的房間門能上鎖嗎。”
……思維跳躍得真快。
衛霖微怔一下,反問:“你那間不能?”
“之前門鎖還是好的,現在被人擰兩下就壞了,對方徑直走進來,把一條毒蛇扔在我床上。”白源輕描淡寫地說。
“什麼?”衛霖立刻跳下床,連鞋都顧不上穿,赤著腳沖向隔壁。
——只亮了盞床頭燈的房間裏,顔雨久裹著一件白色長睡袍,披散著長髮站在地板上,輪廓被光暈勾勒著,憤怒地向門口投下細長的陰影。
“還給你!”她咬牙切齒地說。
白源從床沿起身,同樣長髮披散,也穿了件長睡袍,不過是純黑的,一步步走近她。
場面乍一看,仿佛黑白玫瑰狹路相逢,光靠氣勢和美貌就能拼出個輸贏。
在衛霖眼中,當然是他的女神完勝。
“不是我的,拿回去。”白源說。
毒蛇在床上嘶嘶叫著盤成一團。顔雨久冷笑:“不是你是誰,其他滿懷嫉妒心的女人嗎?你們不敢直接挑戰‘造物主’,也就只能下陰招。換子彈、放毒蛇,接下來估計還有不少‘意外’,可以拿來嫁禍在其他窺伺束爭陽的女人身上,讓我心生恐懼,爲求保命脫離這個‘絕對領域’。”
白源看她的眼神像看個蠢貨,冷漠又不耐煩,一個字也不屑給她。
衛霖嘆口氣,走上前:“都說人一旦陷入熱戀,智商就會跌破穀底,果然。你自己在我們車子經過的山路上動手腳,就懷疑我們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你?長點腦子吧,誰他媽會幹這種小肚鶏腸的事啊!就算耍陰招,那也得是一個暗殺攪黃兩國邦交的檔次,才能配得上我們白先森的逼格。 ”
顔雨久狐疑地盯著他:“……不是你們?”
衛霖嗤了一聲:“愛信不信。反正你現在疑神疑鬼的模樣挺可笑。”
顔雨久怒道:“可白源變成了女人!同樣會受到規則之力的影響,你憑什麼認爲她不會變得,跟那些爲束爭陽爭風吃醋的女人一樣?”
衛霖失笑:“他就算性轉了,也是女王,和你這種女人之間隔著一整個帝國軍團。”
“哦對了,我查過娛樂舊聞,據說徐韶依不甘心過氣,曾經買通媒體炮製她和束爭陽的車震緋聞?後來她又單方面澄清這是誤會,很是蹭了一把熱度。這樣的心機女和束爭陽對戲,演得還是關係親密的姐弟,你很不放心吧?”他從衣兜裏摸出那兩顆磨損的鉚釘,放在顔雨久手上,“喏,還你。”
顔雨久的手像碰到火裏剛取出的栗子,猛地一抖,將鉚釘不知甩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去了。
“看吧,你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就會擔心別人也回以同樣的惡意。既然你當這裏是真實世界,那麼就要把NPC放在和你人格對等的位置看待,結果還玩‘我是人、你們不是’那一套,簡直雙標得厲害。”衛霖嘖嘖搖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女施主。”
顔雨久用力抿著嘴唇,顯得神色狠厲而倔強,可是從眉心攢出的幾條無家可歸的皺紋來看,又透出點脆弱與茫然的味道:“我只是想守住他而已……爲什麼這麼累?累也沒關係,只要他肯一心一意愛我——但他爲什麼又越來越忽視我,把興趣和註意力都放在一個披著女人皮的男人身上?”
衛霖聳肩:“他人品比你渣,但眼光比你好。”
顔雨久連連搖頭:“不行,我要告訴他‘白媛媛’的真相,免得他越陷越深。到時整個世界的規則當頭壓下,就算白源身爲破妄師也抗衡不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和他解釋性轉、意識導入和絕對領域?”衛霖反問她,“你要自曝身份嗎?”
顔雨久沈默了。幾秒鐘後她惡狠狠地說:“不用你們管!你們現在就給我滾出這個‘絕對領域’!回去就跟上頭說,我沒藥救啦,不用在我這個植物人身上費錢費力,直接拔了管子送火葬場吧!然後放現實世界裏的束爭陽回家,讓他和妄想癥裏的我過一輩子!”
衛霖看她,帶著點同情的眼神:“過不了一輩子。腦電波之所以能獨立於軀體之外存在,是以光腦‘天極’構築出的虛擬世界爲依托,而你的肉體一旦消失,意識就失去了物質基礎,即使對方的大腦目前能承載,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十年、二十年?你在他腦子裏,就像個日漸衰老的病人,共鳴減弱、最後消失。或許他還會留著對你的印象,但那也只是記憶的一點殘影而已,類似於抽屜保存著你的照片和視頻錄像,但那不是你。你會徹底消失,比死還徹底。”
“像人魚化成的泡沫?”顔雨久忽然一笑,嫵媚而淒然,“用六十年糟透了的人生,換二十年心滿意足,我覺得挺值。只要束爭陽愛我。”
衛霖同情的神色越發明顯了:“他不愛你,不愛白媛媛,也不愛任何一個女人,他只享受女人們對他的迷戀。他愛的是他自己。”
顔雨久異常堅決地、萬分抵制地搖頭。對衛霖的話,不能有一絲絲的認同,否則她爲自己搭建的美好新生活就會開始崩塌。“只要我用心經營,排除掉像‘白媛媛’這樣的幹擾因素,他就會一直愛我,因爲我還有——”
她突然閉口不說話了。
衛霖敏銳地反應過來:“‘移情’?你對他動用了你的特殊能力?”
顔雨久臉色有些難看,像忐忑不安,又像孤註一擲。
衛霖怔了一下,呵呵地笑起來:“原來你也沒有自己認爲的那麼愛他嘛。”
如果真心愛一個人,絕不會借助任何外部因素去粘粘和捆綁對方,包括金錢、權勢、輿論、一切有形與無形的壓力,當然也包括了對方毫不知情的異能。
只能是肉體對肉體,靈魂對靈魂。
這是愛和占有欲的最大區別。
他忽然轉頭望向“白媛媛”——如果脫去了這層被迫加身的女神外衣,他還會對內裏那個真實的白源怦然心動,甚至情難自禁嗎?
……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像面對一條不知前景的路、一道難測深淺的淵。
但衛霖幷沒有迷惘太久——
跟著感覺走唄,他輕快地對自己說,跟著心意走。
他從來不懼怕在黑暗中獨行,難道還會怕牽住另一個人的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