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小的孩子抓著母親的裙擺，縮在母親的身後，露出半個腦袋，怯生生地看著對面那個褐髮的男子。

　　身形高大健壯的男人佇立在窗邊，明亮的陽光透過窗子落在男人身上，將男人籠罩在光輝之中。

　　在那個小小的孩子眼中，那個強大的男人就像是沐浴在光輝中的太陽神。

　　自出生以來，他都是聽著這個男人那輝煌的戰績長大，而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

　　米亞星的守護者。

　　他的父親。

　　在孩子心中強大尊貴如神祗的男人。

　　孩子的眼微微發著亮光，臉上帶著幾分怯意，又有著掩不住的激動，用傾慕的目光注視著男人。

　　高大的男人站在窗邊，明亮的陽光照亮了他半邊線條硬朗的臉，他盯著那個縮在母親裙擺後的男孩。

　　他粗長的眉緊緊地皺起來，他看著這個在他出戰八年之後回來第一次見到的孩子，他的兒子，他的目光銳利而帶著幾分冷意。

　　男人那審視過來的銳利目光讓孩子越發緊張地抿緊唇，抓緊了母親的裙擺，在母親裙子上揪住深深的皺褶。

　　而他這樣的舉動，讓男人的眉頭皺得更緊。

　　皺著眉的男人開口，說出了他見到孩子之後的第一句話。

　　“貝亞特，你讓我失望。”

　　…………

　　…………………………

　　彌漫著濃郁香味的奢華房間裏，在深紅色的沙發上淺睡的男子猛地睜開了眼。

　　黑褐色的捲髮散落了幾縷在他陡然睜大的眼角，顯出幾分淩亂的痕跡。

　　男子坐起身來，微微垂下頭，他抬起右手，手指深深地插入那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額髮中，保養得極好的白嫩手指和頭髮的深褐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又有幾縷捲髮散落下來，男子閉著眼，散落下來的捲髮在他的眼窩裏形成深深的陰影。

　　他臉的線條稍顯柔和，比較像他的母親，而他與他的父親最像的菱角分明的唇此刻抿得很緊，像是在壓抑什麼一般，用力地抿緊。

　　偌大一個寬敞奢華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深紅色的沙發上。

　　房間很靜，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按著頭，閉著眼，抿緊了唇。

　　許久之後，男人放下手，他的眼睜開，眼底的神色溫厚而平靜。

　　他抬頭盯著對面的鏡子，扯開嘴，露出一個完美無缺的禮貌而又溫和的貴族式的笑臉。

　　“來人。”

　　他說。

　　立刻就有一位美貌的女僕從側門走進來，走到沙發後面，動作輕柔地為他梳理頭髮，將那些淩亂地散落在他眼角的捲髮重新梳理上去變成開始那整齊的模樣。

　　貝亞特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任由女僕為他脫下剛才在沙發上小憩時有些弄皺的禮服，換上新的乾淨整齊沒有一點皺痕的貴族禮服。

　　他看了那恭敬站在一側的侍從一眼。

　　“情況如何？”

　　他問，神色很平靜。

　　“任務失敗，目標人物被特洛爾少將帶走。”

　　“派去的人呢？”

　　貝亞特繼續問，語氣聽不出什麼，可是目光陰沉了下來。

　　“精神失常，原因不明。”

　　精神力強大到可以反擊入侵者的人極其罕見，萬中無一，幾乎都是各個領域的佼佼者——而繆特怎麼看都無法與那種立于頂端的佼佼者扯上關係，所以這位侍從並沒有往那方面猜想。

　　他的判斷是，特洛爾少將給那個少年留下了保護他的特殊裝備，因為那個他們無法判斷的裝置的反擊，才導致他們派去的人精神失常。

　　“有沒有嘗試強行讀取記憶？”

　　“已經使用了精神檢測儀進行查探，但是無法查到任何有用的訊息，他的精神粉碎得很徹底。”

　　“那邊什麼反應？”

　　“特洛爾少將一直沒有露面，而他的那位下屬，洛賓少校的態度非常強硬。”

　　侍從說，“他表示，如果米亞家族無法保證客人的安全，那麼特洛爾少將閣下將即刻離開米亞星，回到安全的地方。”

　　新換的禮服已經整理好，貝亞特垂下雙臂，接過侍女遞過來的裝飾用金色懷錶。

　　“將他的頭送過去，作為賠禮。”

　　將金色懷錶啪的一聲關上，丟進胸口，他用溫和的口吻說出殘酷的語言。

　　“是的，貝亞特大人。”

　　那位任務失敗而再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特工成了棄子，他最後的任務，就是用他的頭顱作為歉禮，給特洛爾少將一方一個交代。

　　“貝亞特大人……”

　　侍從再一次開口，欲言又止。

　　“什麼？”

　　“米亞侯爵大人讓您過去一趟。”

　　“…………”

　　稍許沉默，男人臉上的神色仍舊是溫和的，可是他眼底的陰影越發深邃了幾分。

　　“我知道了。”

　　他說，側頭再次看了另外一邊的鏡子一眼。

　　鏡子裏的男人衣冠楚楚，姿態優雅，面容溫厚，然後，笑了一笑，那是無可挑剔的貴族的姿態。

　　…………

　　……………………

　　數十名侍從低頭安靜地站在後方，小小的孩子站在金黃色的砂礫之上，看著那巨大的登陸艦從天而降。

　　他看著那個從艙口走下來的身姿筆挺的高大男子，許久未曾見到父親的他眼中閃動著期待的神采。

　　當那個男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他稚嫩的臉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邁步走到父親身邊去。

　　可是孩子明亮的笑容在和男人目光對上的在一瞬間，就僵在了他的臉上。

　　他睜大了眼，看著他的父親看著他，皺起眉。

　　他看著那個男人轉身離去的背影，孩子愣愣地站在那裏，影子在他的腳下拉得長長的。

　　他看著那個寬大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他眼中，他眼中的光芒也一點點地消失得了無痕跡。

　　“媽媽，父親大人是在生我的氣嗎？”

　　“……貝亞特，你是米亞家族的繼承者，無論何時，都要沉穩有禮不露聲色，在迎接你的父親的時候，你不該露出那樣的表情。”

　　“可是，媽媽，父親大人不喜歡我。”

　　“並不是這樣，貝亞特，你要努力，因為你的父親希望看到他的孩子比任何人都要優秀。”

　　“只要我做得好，父親大人就會喜歡我嗎？”

　　“是啊，貝亞特，等那個時候，你的父親將為你而驕傲。”

　　那個時候，小小的孩子拼命地努力，他要變強，他要成為優秀的繼承者，他要他的父親為他而驕傲。

　　而這個孩子所期待的，不過是在他的心目中強大如神祗的父親一個讚賞的眼神。

　　…………

　　……………………

　　色調為厚重暗色的書房這一刻的氣氛異常的壓抑，巨大的書桌上，那個臉譜滑稽的不倒翁在一下一下地晃動。

　　年老的侯爵站在漆黑的皮毛毛毯上，目光落在那晃動的不倒翁上，手指撫摸著指上的金色戒指。

　　哪怕已經年華老去，哪怕皺紋已經爬滿了他的臉，他的背影仍舊是筆挺的，沒有絲毫彎曲。

　　他站在那裏，不怒而威。

　　這個一輩子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宇宙星空中征戰的老人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空氣中就傳遞來一種莫名壓迫的氣息。

　　貝亞特習慣性地垂著頭，站在書房的一側。

　　他垂著眼，目光一如既往看著自己長靴前那一片漆黑的毛毯。黑褐色的捲髮落下來，在他的眼窩裏落下深深的陰影，只能看見他此刻溫順的面容，看不見他垂下的眼中的神色。

　　“貝亞特，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沉默了許久之後，老人終於開口說話。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但是語氣卻是異常的嚴厲。

　　男子在老人面前頭垂得更低，低得連他臉上現在的神色都看不清。

　　只有那低垂著頭的動作，表達出他對他父親的順從。

　　“是的，父親大人，我很抱歉。”

　　貝亞特輕聲說。

　　“可是，只是一個少將而已，父親大人。”

　　“……是啊，只是一個少將而已。”

　　老人發出彷彿歎息般的聲音。

　　他深深地看著垂著頭的兒子，他想，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孩子，米亞家族未來的繼承人再也不曾在他的眼前抬起頭。

　　他的兒子，他是瞭解的。

　　貝亞特嫉妒那個優秀的年輕人。

　　他始終不願意承認那個年輕人強于自己。

　　所以，他想盡辦法做手腳給那個年輕人難堪，他想將那個年輕人趕出這個星球，趕出自己的視線。

　　他用那些見不得光的小手段，想從特洛爾的軟肋入手，通過那個年輕的孩子，激怒特洛爾。

　　心胸狹窄。

　　嫉妒賢良。

　　欺軟怕硬。

　　……這就是他的孩子。

　　…………這就是米亞家族未來的繼承人！

　　一口氣深深地堵在胸口，老侯爵高舉起手——

　　重重的啪的一聲。

　　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貝亞特臉上，力道之大扇得他一個踉蹌，那保養得極為細嫩的臉頰上瞬間浮現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紅色手印。

　　“貝亞特，你太讓我失望了！”

　　臉頰在火辣辣的痛，貝亞特微微抬眼，看見的是老侯爵臉上無法抑制的怒氣，還有那盯著他的眼中清晰可見的失望。

　　他垂下眼，眼中毫無波瀾。

　　老侯爵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抬手，指向門口。

　　“滾出去！”

　　他怒斥。

　　貝亞特沒有吭聲，他按照他的父親的命令，轉身離開了書房。

　　他的背後，那看著他的老人眼中是滿滿的痛心和失望。

　　…………

　　……………………

　　孩子一直在努力。

　　他近乎苛刻地要求著自己，去學習所有他應該去學的東西，他竭盡全力想要做到最好。

　　每一個日日夜夜，他都在告誡自己，不能輸給任何人。

　　【你是米亞家族的繼承人，貝亞特，你的父親希望你比任何人都要優秀。】

　　…………

　　“父親大人！我已經能獨立駕駛護衛艦了！”

　　“太慢了，貝亞特，花了整整一年才能獨立駕駛，你太讓我失望了。”

　　“…………對不起，父親大人。”

　　不夠。

　　孩子想。

　　肯定是他做得不夠，他還得更努力才行。

　　“父親大人，我已經完成了關於歷史的全部學業，導師說我的學習能力是他所見過的最優秀的——”

　　“僅僅是這樣你就滿足了嗎？貝亞特，你太讓我失望了。”

　　……

　　“父親大人，這次學院裏模擬星戰，我打進了決賽……這次決賽是公開的，您能來看嗎？”

　　“貝亞特，這種所謂的模擬戰在我眼中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而已，如果你因為這一點成績就驕傲，你只會讓我失望。”

　　………………

　　一次又一次，熾熱的火焰被冰冷的水澆滅，只餘下毫無溫度的灰燼。

　　為什麼？

　　為什麼無論他怎麼做，父親大人都不滿意？

　　……為什麼。

　　年幼的孩子慢慢地長大，可是他所期盼的，始終不曾得到。

　　他看到的，永遠是他的父親嚴厲的面孔。他聽到的，永遠是對他的斥責。

　　他開始慢慢地學會放棄。

　　無論怎樣努力，他得到的永遠都是那句話，所以他想，算了吧。

　　所謂心灰意冷，不過如此。

　　是從什麼時候起，再也不願意去看父親的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再也不想與父親的目光對視……他也不記得了。

　　他只是習慣性地在父親面前低下頭，掩蓋他的臉，心底平靜如死海。

　　他已經長大，他再也不是那個渴求著父親一個讚賞的目光的孩子，他的情緒再也不會因為父親的任何舉動和語言有一絲的波瀾。

　　他已經習慣了如此與他的父親相處。

　　直到那一天……

　　“那個年輕人的未來不可限量。”

　　那是他從未在他的父親臉上看到的讚歎的目光。

　　只是，這個目光看向的，卻是另一個年輕人。

　　“特洛爾……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因為有皇帝陛下的寵信才能晉升少將，現在看來，那個年輕人完全是憑藉他自己的實力得到了現在的地位。”

　　“哪怕是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遠遠遜色於他。”

　　那個從來吝嗇給自己一點讚揚的老人用無比灼熱的目光注視著那個年輕人，然後，將失望的目光留給自己。

　　“貝亞特，如果你能有他的一半……”

　　他攥緊了手，指甲深深刺進掌心。

　　他曾經以為他的心臟已經堅硬如鐵，他曾經以為他再也不會因為這個男人的斥責而有絲毫的動搖——

　　可是這個人，這個他稱之為父親的人，總是輕易地用一個眼神，一句話，就將他刺得千瘡百孔。

　　這個男人，總是輕描淡寫的就能將他的尊嚴丟在地上踐踏得體無完膚。

　　…………

　　…………………………

　　壓抑的房間裏響起了低低的笑聲，坐在深紅色沙發上的男子低著頭，他的雙手捂著臉。

　　低沉到詭異的笑聲一下一下，從他捂著臉的手指縫裏傳出來。

　　【你太讓我失望了，貝亞特。】

　　父親大人，我已經習慣了。

　　我已經習慣你對我感到失望了。

　　黑褐色的捲髮淩亂地散落在男人捂著臉的手的手背上，男人的眼透過手指之間的縫隙看過來。

　　對面的鏡子映出男人此刻的模樣，還有臉頰上露出的那一截紅印。

　　隱隱的刺痛感從臉頰上傳來，火辣辣的，那種疼痛像是沿著他的皮膚、血肉甚至於骨髓滲透到他身體的最深處。

　　捂著臉的男人盯著對面的鏡子還在笑，一下一下，一聲一聲。

　　那笑聲一下一下變大，一聲一聲變得尖銳。

　　到了最後，那笑聲近乎歇斯底里。

　　整個房間裏，都是那尖銳的笑聲在回蕩。

　　父親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一個比任何人都還要優秀的兒子。

　　因為你的孩子是我，所以你一直都在失望。

　　你永遠不會以我為傲。

　　我知道，你是多麼期望那個比任何人都還要優秀的年輕少將才是你的兒子——

　　男人盯著鏡子中的影子，他扭曲的眼透過手指縫，顯得異常猙獰而瘋狂。

　　如果那個傢伙死了呢？

　　父親。

　　如果那個傢伙死了，他還能比我優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