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漆黑的靴底踩踏著金屬地面，沉悶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裏迴響著，顯得異常清晰。

　　黑髮的少將邁開步伐，他的腿本就很長，步子邁得大，所以走得很快，後面被他握著手腕的少年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追上他的腳步，還時不時被他拽得向前踉蹌幾步。

　　但是繆特向前踉蹌幾步的原因不是追不上特洛爾少將的步伐，他小跑還是跟得上的，他被往前拽著的原因是因為他好幾次試圖停下來不走，甚至是把少將往回拽，但是他的力氣和特洛爾少將比起來…………實在是不堪一擊，所以，他每次想要向後拖或者向後拽得時候，就會被特洛爾少將輕易地往前拽得不得不繼續跟著少將走。

　　如此反復了幾次，繆特覺得這樣不行，不再試圖去拉住特洛爾少將，而是乾脆快步向前跑了幾步，整個人一下攔在少將身前。

　　他人一攔在特洛爾少將的身前，少將自然是本能地停下腳步，安靜的走廊裏迴響著的沉悶腳步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少年急促的呼吸聲。

　　繆特喘著氣，剛才和少將拔河了半天，讓他有點氣喘，他一邊急促地呼吸著，一邊抬頭去看少將。

　　“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

　　他直視著少將的眼，乾脆地說。

　　“我要回去。”

　　特洛爾少將低頭，目光盯著繆特，墨藍色的瞳孔似有微光閃動著，像是夜空的星光，有一種冰冷而危險的氣息。

　　他看著繆特，沒有回答，可是他扣著繆特手腕的手指很用力——那是不會勒痛繆特的力度，卻也是繆特無法掙脫掉的力度。

　　他看起來顯然沒有鬆手的意思。

　　“走。”

　　他盯著繆特，只吐出這麼一個字。

　　“我得回去。”毫不動搖地和少將對視的少年倔強地重複著自己的話，“不能丟下他，我要帶他一起走。”

　　“……”

　　少將看著他，沒有回答，扣著他手腕的手指依然沒有絲毫鬆動。

　　看著那張面無表情的俊美的臉，繆特覺得有些頭疼，其實他隱約猜得出來少將此刻的不情願是因為什麼。

　　現在不是吃醋的時候好嗎？

　　他頭痛地用右手揉了揉頭，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想不出說服少將的辦法，只能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些天……”他輕聲說，“都是他在保護我，沒有他，我早就死了。”

　　少將的唇微微抿了一抿。

　　當時他用自己為餌，卻沒有料到繆特也被帶了過來，等他知道這一點的時候，已經過去四五天了。只要一想到這個柔弱的孩子在這個地獄般的星球上待了這麼多天，他就忍不住有些後怕。

　　他知道這孩子的性格，對於幫助過自己的人，這孩子一定會回報，就像這孩子當初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保護他，就是因為他當初救過他。

　　“我不會和他走，我只是不想讓他留在這種地方，我希望他能離開，宇宙那麼大，他可以自由地去追尋自己想去的地方。”繆特說，“少將，我不想看著他就這樣永遠被囚禁在這個狹窄的地方，如果我現在就這麼走了，我會後悔一輩子。”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趕緊補充了一句。

　　他說：“我會記得他一輩子！”

　　這句話讓少將的眼角微微一跳。

　　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鬆開手。

　　“十五分鐘。”

　　他盯著繆特說。

　　“好！”

　　…………

　　……………………

　　殘破的實驗室裏，光線已變得暗淡，過去的投影不知何時消失了，那片現實的廢墟重新出現在暗淡的光線下。

　　碎裂的培養器皿下撒了一地的碎玻璃，黑髮的男子安靜地坐在地上，細碎的髮絲散落在他的眼角在他瞳孔裏落下深深的影子，一身的血痕觸目驚心。

　　他坐在地上，神色很平靜，完全沒有一點剛才在那兩個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瘋狂。右手上翻開的血肉還在泊泊地流著血，他似乎毫不在意，任自己的血流淌著，染紅了地上的玻璃碎片，沒有一點想要止血的意思。

　　許久之後，他那像是時間靜止的臉才有了動靜，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揚了一下，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空氣裏微弱的光線落在他的眼上，那淺笑莫名給人一種極盡溫柔的感覺。

　　可是下一秒，他唇角那一點淺笑陡然消失了，他猛地抬頭，墨藍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在這一刻清晰地倒映出那個向他跑來的少年。

　　他的目光滿滿都是錯愕，臉上露出一種措手不及的表情。

　　直到那孩子跑回他身邊，蹲下來看他，他似乎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只是怔怔地看著繆特。

　　“……為什麼？”

　　他問，他的眼看著少年，眼底的情緒太複雜。

　　“你說的。”

　　匆匆跑回來的少年蹲在地上，喘著氣，氣息不穩、斷斷續續地說話。

　　“你、你說過的，我去哪兒，你就去哪里，你這樣說過，所以我來帶你走。”

　　“…………”

　　特蘭有了刹那間的失神。

　　他想起了他在以特洛爾的身份離開這顆星球的時候對這孩子說過的話。

　　【我跟你走。】

　　那個時候，他對這孩子說。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他以為繆特早就忘了，或者根本就沒在意他認真說出的這句話。

　　…………

　　可是這孩子記得，一直都記得。

　　“我來帶你走。”

　　繆特看著他，神色看起來有些緊張，“你得跟我走，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特蘭的目光細細地從少年臉上掃過，他伸出手，將少年擁入懷中。他的動作讓繆特怔了一下，卻沒有反抗，而是任由他摟住了自己。

　　特蘭右臂上的血還在流淌著，很快染紅了少年身上的衣服。他卻恍如不覺，因為被他擁入懷中的這柔軟的身體是如此的溫暖。

　　“你不害怕我……討厭我嗎？”

　　他像是依戀一般輕輕蹭了一下少年柔軟的黑髮，用彷彿害怕嚇到繆特的聲音輕聲說。

　　“不怕。”繆特搖了搖頭，又補充了一句，“不討厭，我說過的，我幫少將是因為我不想少將出事，可是我也不想你出事。”

　　“就算我說出了那樣的話？”

　　那個時候，他對特洛爾說出了‘把他給我，我就告訴你真相’這樣的話，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他就有了被這孩子厭惡的覺悟。

　　因為他那句話將懷中的這孩子視為可以贈送的物品，沒有人喜歡被當成物品。

　　繆特遲疑了一下，好一會兒之後，才慢慢地開口回答。

　　“我覺得……那不是你真的想說的話吧……”他慢慢地說，“你說這種話的目的是什麼，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我覺得那不是你的真心話。”

　　他說，“你很討厭那些人把你當做物品，所以，我覺得，你不會用你討厭的方式對待我。”

　　“……”

　　“特蘭？”

　　“沒什麼。”

　　“你為什麼要對特洛爾少將說那些話？”

　　“……你有時候太較真了，也看得太透了，這對你並不好。”

　　特蘭答非所問。

　　是的，這孩子有時候看得太透了，就像是剛才他說的那些話。

　　那並不是他的真意。

　　一開始的時候，他的確是抱著讓特洛爾殺死他的瘋狂念頭，他想讓繆特清楚地看到這一幕，就算讓繆特知道他是一個吃人肉喝人血活下來的怪物也沒關係——他輸了一切，他下了地獄，他要拖著特洛爾一起下地獄——他要讓特洛爾活在活生生的地獄中！

　　就在他那瘋狂的念頭馬上要達成的那一刻，一隻手捂住了他的臉。

　　那是他唯一熟悉的人的肌膚的溫度。

　　他能感覺到那孩子捂在他臉上的手指在輕微的發抖，那發抖的痕跡傳遞到他的身上。

　　在感覺到繆特的手在發抖的刹那間，他突然就後悔了，後悔得厲害。

　　他做了什麼？

　　他想，就像是突如其來的一瓢冷水一下子就澆滅著他心底瘋狂的火焰。

　　他對這孩子做了什麼？

　　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做那些怪物希望你做的事情，你不能成為和那些人一樣的怪物。

　　他聽見那孩子這麼說著，然後慢慢移開了捂住他的眼的手。

　　他看見低著頭看他的少年有些蒼白的臉，他看見了少年這一刻臉上的神色——他想他在那一刻知道了所謂的心疼是怎樣的感覺。

　　他想他知道了後悔是怎樣的感覺。

　　【你不能真的按照那些人所希望的那樣，成為和他們一樣的怪物。】

　　只差一點。

　　他差一點真的成了真正的怪物。

　　那孩子的手攔住了特洛爾，也將走向深淵的他再一次拉了回來。

　　而他卻……

　　他後悔了。

　　他不想在那孩子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他得做些什麼，讓那種表情從那孩子臉上消失。

　　‘把他給我，我就告訴你真相。’

　　他對特洛爾說。

　　那是一個測試。

　　特洛爾的回答將決定他將那孩子交托給特洛爾保護，還是由他自己親手來守護。

　　…………

　　……………………

　　當他看著那兩人消失在他的視線裏的時候，他從未曾想過，繆特會再一次回到這裏。他從未想到，他還能親手再一次將這孩子擁入懷中。

　　最後一次。

　　“走吧，特蘭，和我一起離開這裏，你沒必要待在這種地方，我會帶你去很多的地方，很多的……嗯，或許不久以後，你就可以回到地球。”

　　繆特不停地說著，努力勸說著想要帶他離開。

　　“……地球？”

　　特蘭輕輕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含在嘴中，像是在咀嚼。

　　那是一個陌生，卻不知為何又莫名讓人感到無比熟悉的名字。

　　“對，地球，一顆藍色的星球，我的家，也是你的故鄉。”

　　“是嗎……”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回去，不過總有一天……所以，特蘭，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找。”

　　“…………”

　　“特蘭？”

　　半晌沒有回答，少年有些困惑地抬頭。

　　他看著那個人低著頭看他，微彎的眼，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他看著那個人低下頭來，還殘留著血痕的唇，以一種彷彿能傳遞過來的柔軟吻了吻他的額頭。

　　那個人看著他的眼，就如同初見那般落滿了星光，凝視著他，像是帶著亮光。

　　下一秒，他被用力地推了出去。

　　他重重地跌落在地，他坐著的那個地面上，有著和其他地面不一樣的圓弧的圖案。

　　繆特抬頭，看到特蘭已經站在了旁邊那個殘破的操縱臺，對他一笑，那淺笑仍舊像是初次見面一般。

　　他看著特蘭的手指按下操縱臺上一個滿是灰塵的按鈕。

　　繆特伸出手，可是就在剛剛伸出的一瞬間，他整個眼前一黑，腦部一陣眩暈，讓他失去了意識。

　　破敗的實驗室裏只有一個人被留下。

　　黑髮的男子安靜地站在暗淡的光線裏，看著那個已經空無一物的瞬移裝置。

　　空氣裏只剩下他輕輕淺淺的呼吸聲。

　　許久之後，他才再次有了動靜，他的手指在虛擬光幕上飛速地敲打著，他身前的操縱臺陡然從中間裂了開來，一個銀白色的匣子從裂開的操縱臺中間升起來。

　　匣子緩緩地自動打開，一個血紅得刺眼的巴掌大的按鈕從匣子裏顯露出來。

　　特蘭看了那個血紅色的按鈕一會兒，突然抬手，重重地一拳砸下去——

　　嘀！

　　急促的警報聲陡然在整個實驗室裏響了起來，不，不只是實驗室，而是整個的地下研究所裏都在反復回蕩著這刺耳的警報聲。

　　劇烈的紅光拼命地閃動起來，在特蘭的臉上晃動不休。特蘭站在那裏，周身被刺眼的紅光包圍著，垂著眼，像是沒有生命力的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直到身後有人走近，他才轉過身來。

　　刺眼的紅光在閃動，刺耳的警報聲在迴響，那兩個彷彿從鏡子裏烙印出來的人面對面地站著，相同的墨藍色瞳孔對視著。

　　紅光在他們一樣的頰邊閃爍不休。

　　特蘭抬手，將從右手上取下來的金屬環丟給了特洛爾。

　　“我已經把那孩子送到了地面。”

　　特蘭淡淡地說，“走吧，如果你不想五分鐘之後死在這裏的話。”

　　特洛爾少將接住金屬環，他看著特蘭，開口說話。

　　“他希望你活著。”

　　“……只有一個人有生存的權利，只有唯一的勝利者能被解除這個。”

　　特蘭抬手，指尖點了點自己心臟的位置。

　　“那個植入我們所有人心臟裏的東西，只要離開這個星球太遠的距離，就會炸開。”他說，“你是唯一一個被取出那東西的人。”

　　特洛爾不再說什麼。

　　他懂眼前這個人的驕傲——繼續被囚禁在這個星球上，只能作為‘特洛爾’的替身，一輩子苟延殘喘下去。

　　如果是他，他也會和這個人做出一樣的選擇。

　　他轉身，很快消失在特蘭面前。

　　特蘭站在原地，閉上眼，細長的睫毛在他的臉頰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紅光在他臉上閃動，那警報聲伴隨著半空中虛擬時間鐘裏秒數的減少而越發急促和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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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個叫特蘭的【人】。

　　以前不是，可是現在是，未來也會一直都是。

　　轟隆一聲巨響，然後又是一聲，一聲接著一聲，接連不斷在深深的地下響起。整個研究所都在顫抖著、搖晃著，一個個培養器皿炸裂開來，屋頂的金屬塊簌簌地滾落，在地面上翻滾。

　　站在搖晃的地面上，黑髮的男子依然閉著眼，爆炸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下一秒已在他眼前。

　　火光照亮了他的臉。

　　在爆裂開的灼熱火焰中，他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平靜。

　　還有……溫柔。

　　…………

　　……………………

　　【我帶你走。】

　　好，你帶我走。

　　無論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的記憶裏。